微风轻起,带下几片被雨打过的,红彤彤的石榴花花瓣,又卷了霍幼央手边的帕子飞舞起来,最后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这帕子是秀娘昨天刚送给她的,霍幼央不忍它沾了泥土,慢慢坐起来下了躺椅去拿,腿上还发软,不过几步路她也走得艰难。
蹲下去捡了帕子,拿起来的时候却仿佛有千斤之重一样,霍幼央眼前黑了一下,整个人向一边倒去。
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摔在地上,而是感觉自己被人提了起来,在空中荡了一下又被放在什么东西上。她捂着心口缓了好一会儿眼前才不发黑了,看清自己半坐在地上,上半身靠在一个男子的膝上。
男子有一头短而直硬的发茬,是那天从狼口中救下她的人,听秀娘叫他方山。
方山拧着浓眉盯着她看,霍幼央推了推他,手腕却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放开我吧。”
方山并未理会,捏着她的手腕没动,霍幼央心口又是一痛,蹙眉轻叫了一声,眼泪旋即在眼眶里打转,他这才变了脸色,抱她起来大步走向旁边的躺椅,一边又朝屋里叫秀娘。
秀娘围着围裙慌慌忙忙地跑出来,看霍幼央脸色发白的样子也吓了一跳,让方山去找蔡婆婆,霍幼央摆摆手阻止,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痛,缓过去就好了。
秀娘便也没有坚持,让霍幼央靠在她怀里缓着,转头去问方山:“你怎么来了?”
方山指指不远处地上的筐,里面有新鲜的蘑菇和刚猎的野兔,他是来送东西的,正好看见霍幼央倒下去。
秀娘愣了一下:“又送过来了?你哥也常猎回来,家里都不缺,你自己留着吃。”
“我吃不完。”他猎得太多了。
看霍幼央像是没事了,靠在秀娘身上微偏着头蹭眼泪,露出半截雪白的脖子来,方山又问秀娘:“她好点了?”
秀娘点头:“好一些了,今天扶她出来晒晒太阳。”
“嗯。”
两个人的对话干巴巴的,秀娘也不再同他客气:“那我扶她进去了,你也回吧,回头让你哥给你打酒喝。”
恰巧铁生这时回来了,秀娘便不再理会他们,转而小心地扶了霍幼央起来,带她回屋子里去。
“你来了。”铁生放下背篓,随口问他今天山上猎物怎么样。
方山答了几句,他很高,铁生虽然挡住了他,但是他仍能看见霍幼央纤弱的背影,直到秀娘扶着霍幼央回屋放下了帘子,方山这才收回了视线。
走到他的筐那里把蘑菇和野兔拿出来,空筐拎在手里,朝铁生点了下头就利落地离开了。
第四章 方山
铁生从山上把霍幼央带回来的时候,一向独来独往的方山也帮了忙,又在赶狼的时候救了她,这些日子也时常送些吃食来让秀娘给她补身体。
只是方山在白霞村的名声不太好,他是由他母亲一个人带大的,从小都放纵得很。因为自幼没有父亲,村中难免会有些不好听的话,方山只要听见了,向来是直接上去就揍的。
他母亲在前年冬天去世以后他便更没人能管了,二十来岁的青年有一身的力气,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大部分时间都很孤僻,在此之前秀娘和铁生都未与他多接触过。
羌疆并没有犯人剃发的规矩,霍幼央想想他一头发茬,只觉得他实在是个很特立独行的人。
霍幼央身体虚弱,在吃食上更要精细一点,所以铁生的负担就格外重些,方山隔三岔五会送来新鲜玩意儿,秀娘也不白要,每每都让铁生回送些酒饭。这么来去几次与方山的关系近了不少,方山打猎有自己的一片地方,那里猎物多去的人少,熟悉之后铁生时常和他一起。
熟悉之后才知道方山并不像外人传得那样,秀娘对他更亲近了许多,有时会主动留他吃一两顿饭,方山也不会客气。
“你叫什么?”这是方山和霍幼央说的第一句话。
霍幼央装傻,摸摸自己的头:“我脑子摔坏了什么都记不清了。”
方山想起那天他来看见她被狼吓得像个小呆瓜一样。
看来还是得好好补补,他心想。
蔡婆婆的孙女杏花在给弟弟洗完尿布之后也喜欢来找霍幼央玩,霍幼央不常出去走动,白霞村大大小小的风光景致都是杏花告诉她的。
“姐姐我发现村东头的大树上结了一个好大的蜂窝,我想打下来给娘和姐姐吃蜂蜜。”杏花清澈的眼睛眨着,“奶奶说吃蜂蜜好。”
霍幼央看她小脸上满是向往,忙阻止:“可别,蜜蜂会蛰人的,”刮刮她的鼻子,霍幼央笑她,“你小小的人儿怎么找到蜂窝的,淘气。”
杏花却不觉得,她虽然小,但是能干很多事呢,不过蜜蜂蜇人……歪着头想了想,她眼睛又亮起来:“可以让方山哥哥去,方山哥哥一定不怕。”
小姑娘眼里满是崇拜和喜欢,霍幼央笑了,她早就发现在方山会时常来秀娘家之后,杏花也来得更频繁了,不过小姑娘的脸皮薄,也只当方山是大哥哥看,霍幼央便也不戳破她,而是让她自己去找方山哥哥帮忙。
小姑娘又犹豫起来,可是方山哥哥看着太凶巴巴了,踌躇半天还是没决定好,也不想了,转头对霍幼央道:“姐姐我们还是出去走走吧,奶奶说你也不能总躺着。”
秀娘与铁生是白霞村里的外来户,只住在白霞村的边上,离山脚很近,所以那天狼群下来的时候,有一匹瘦弱些的公狼就近冲进了秀娘家里。不过也正因为如此,秀娘一家与白霞村的其他人联系并不紧密,大家几乎都不曾关注到霍幼央的存在。
村里小溪的上游距离也秀娘家不算远,霍幼央能下床之后蔡婆婆总让她出来走走,她就会在人少的时候来这里透透气。
杏花扶着她慢慢地往溪边走,有的人家饭做得早,空气里弥漫着让人口齿生津的香气。白霞村依山傍水,田野间风景清秀,是个很宁静的地方,她在这里养了这么久的病,已经习惯这里炊烟伴着鸡鸣的生活了。
骤然离家前途未知,霍幼央时常也会有些烦闷之气,而只要在这里走一走,就总能神奇地抚慰她的心绪。
在溪边的石头上坐下去,杏花兴冲冲地在溪里找鱼。
“姐姐你看那里!”还真被她找到几条,吞了吞口水问霍幼央,“姐姐爱吃鱼吗?”
“还好。”霍幼央不是个挑食的人,她向来都不娇气的。
“呀,方山哥哥。”
两人坐了一会儿,杏花突然又看到溪对岸树林里走出来的方山,他手里拿了一根小臂粗的树枝,树枝的一端已经被磨尖了,杏花惊呼,“方山哥哥要扎鱼!”
霍幼央也瞧见了,只是脑里想的第一件事是用这种树枝能扎上鱼来吗。
杏花起身和方山挥了挥手,她一笑起来尖尖的虎牙露在外面,又羞涩又可爱。
方山亦朝她点了点头,然后赤脚走进溪水里,夏日水暖,他先掬了一把水洗了脸,动作粗鲁得很,水珠溅得到处都是,又潇洒地抹了一把短短的头发茬,整个人都在夕阳的暖光下闪着晶莹的水光。
杏花随着他的动作大呼小叫着,比她自己去扎鱼还要兴奋,方山健壮的臂膊一起一落间肌肉紧紧地绷着,不过几下就已经扎到了一条,抛上岸又去扎别的,杏花就小跑过去捡起来。
这种溪水里扎鱼的画面霍幼央也是第一次见,忍不住好奇地看,方山看见她瞧着,倒炫起技来,看准了时机狠狠一用力,一次扎透了两条大鱼,惹得杏花连连尖叫。
方山耍够了,活动下手腕把树枝往岸上一抛,自己也涉水过来,杏花早忘了她刚才还觉得方山哥哥凶有点怕呢,小跑着过去等他,笑眯眯地和他说着什么。
两个人走到霍幼央身前的时候,杏花微红着脸凑到霍幼央身边悄悄地告诉她:“方山哥哥答应给我捅蜂窝了。”
霍幼央捏捏杏花的手,小姑娘实在太可爱了。
方山扎了四条鱼上来,简单地处理了一下拎在手里,又过来问霍幼央要不要回去,霍幼央从善如流地起身,由杏花扶着,三人一同往秀娘家走去。
快到秀娘家门口杏花便要和他们分开了,方山手里的鱼分给她两条:“拿回去吃吧。”
杏花有些意外地接过,方山又补了一句:“回去和奶奶做着吃。”杏花点点头,又道:“哥哥别忘了帮我捅蜂窝。”
方山答应:“明天就去。”
杏花得了承诺开心地走了,方山和霍幼央一起进了秀娘家的院门。
“呦,这是扎的鱼?”秀娘正好在院子里淘米,看见方山扎的鱼也不由得夸起来,“这鱼还挺肥的。”
方山问她:“我去收拾一下一会儿炖了吧。”
秀娘点点头,正好家里今天有鲜豆腐:“那你去喊你哥帮你吧。”
方山去找铁生拿了器具,动作利索地在院子里处理起鱼来,霍幼央坐在一边的石凳上看着。
突然想到什么,方山抬头问她:“你最近在打听大世的事情?”
“是,”霍幼央点头,“你怎么知道的?”
“铁生说的。”
这里离京城太远,霍幼央的身体状况还不允许她动身回去,所以她只能托铁生帮忙打听下那边的消息,不过正因为相隔太远,那边的消息也很难传过来,这么多天都没什么进展。
“你说你只记得你是京城那边的人了,别的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吗?”
霍幼央点点头,她一直都说自己只记得家在京城,其他的无论是谁问她,她都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方山点点头,安慰她:“别着急,说不定过几天就想起来了,”顿了顿,又说,“彭河村的刘二树去罗城了,我让他帮你抄一份状报回来。”
罗城,就在大世边境。
“真的?”霍幼央惊喜,“他是什么时候去的?”
“前天,大概还得四五日才能回来。”
霍幼央已经醒过来二十几天了,虽然身在羌疆,但是时时刻刻都在牵挂着京城,牵挂王府和她的家人。状报虽然不会事事俱全,或者根本不会提到燕王和将军府,但是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慰藉。
无意间抬头看见霍幼央感激的眼神,方山愣了一下,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的眼睛如此有神采,她当真如此在意吗,那他倒是做了件有用的事。
方山不由得回想起见到她的每一个场景,起初只觉得她漂亮但太过柔弱,甚至还有点呆,后来她总能给人一种坚定而纯粹的感觉,让人无法忽视,也不能当作普通女子去看。
两人对视着,比答应杏花捅蜂窝还要郑重,方山说:“等他回来了,我第一时间就把状报拿来给你看。”
第五章 邸报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杏花疑惑地问:“为什么要把我卖了?”
“因为人人都喜欢杏花。”霍幼央点点她的脸颊,小姑娘觉得自己名字不好听,霍幼央告诉她“杏花”是很美的一个名字还不信,偏缠着霍幼央举些例子出来,证明“杏花”比“桂芬”和“翠香”好。
杏花眼睛亮晶晶的,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名字太过普通了,她都没有见过杏花是什么样子,还以为和路边的小野草一样,现在听霍幼央给她说了好多带有“杏花”的词句,她才知道原来读书人也更喜欢杏花而不是桂芬和翠香。
又问霍幼央:“就是说爹爹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像杏花一样生机美丽吗?”
霍幼央在她期冀的目光中点点头,或许她爹只是随意起的,但小姑娘天真可爱,“杏花”这个名字很配她,霍幼央不希望她一直羡慕别人。
这么一说杏花果然很开心,笑眯眯地说她在伙伴面前再也不用不好意思了。
“姐姐我的名字该怎么写呢?”
霍幼央一时也找不到纸笔,用手指蘸了茶水在小木几上写下了“杏花”两字。
“姐姐什么都会。”杏花看得认真,对这两个字爱不释手似的,也学着霍幼央那样在木几上写了起来,只两遍就学会了,霍幼央夸她聪明,杏花越发高兴,“姐姐教我写名字,我教姐姐识草药吧。”
杏花去找来了今天带过来的草药包,展开给霍幼央看,霍幼央只觉得里面草药形形色色差异并不是很大,杏花却如数家珍地告诉她:“这是补气的白术和黄芪,这是熟地,这是佛手……”
蔡婆婆行医多年,杏花自幼和她在一起,耳濡目染着也学了不少东西,前两天蔡婆婆到邻村诊病去了,嘱咐了她每日来给霍幼央煎药。
“杏花真厉害。”霍幼央由衷夸她,杏花的父母并不很重视她,杏花要是继承了蔡婆婆的医术将来也算有一技之长,能够活得自在一些。
“姐姐,什么叫做遗孤呀?”
杏花突然又想起来什么,放了手中的草药,托腮看霍幼央,现在小姑娘什么话都喜欢与她说,“那天我爹说,说方山哥哥是无父无母的……”下意识隐去些不好听的词汇,“奶奶不让爹爹那么说,她说方山哥哥是战场的遗孤,我们不能那么说他,而且方山哥哥给我们鱼吃,还帮我捅蜂窝。”
战场的遗孤?这倒是霍幼央没想到的,秀娘说过方山是由他母亲一人供养长大的,原来是因为他的父亲战死于沙场了,怪不得他有那样一副桀骜不驯的性格。
“因为方山哥哥的父亲在战场上为了保护我们没能回来,所以他才变成了遗孤。”霍幼央给她解释。
“是战场啊。”杏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原来她爹说的话也不是全都对的,方山哥哥不是煞星,而且她爹虽然嘴上说方山哥哥是煞星,可是方山哥哥送来的鱼和蜂蜜哪样都不推拒。
正这样聊着,秀娘回来了,杏花和霍幼央一起抬头去看,秀娘面上带着喜色,挎着小包袱走进来。
今天秀娘去集市上卖绣品了,秀娘有一双巧手,针线活在集市上是数一数二的好,平时也能靠绣品赚些钱补贴家用。
霍幼央在秀娘家白吃白喝地住了这么久自然也是想要帮忙赚点药钱回来,只是她女红实在差了点,小时候母亲还在时总让她学着练着,但是她在这方面没天赋,绣出来的鸳鸯像野鸭,后来母亲去世后更搁置下来。
不过好在她虽然自己绣得不好,但是她知道绣成什么样子才好,秀娘的绣品精致而不活泼,霍幼央就变着花样帮她换些款式,秀娘按照她的款式绣了好几天,今日才拿去集市上卖。
“妹妹真是心思灵巧,我这次拿去的帕子人们都要抢着买呢。”秀娘在床边坐下,“还有人要和我预定帕子,我应下七八条来。”
“都是姐姐绣得好。”霍幼央替她高兴,今日大家都是在互夸,杏花也凑过来说秀娘的帕子值一只山兔那么多钱。
“对了,”秀娘弯弯的眼睛含着笑意,“我在集市碰到了方山,他让我告诉你状报已经回来了,他晚上就送过来。”
“真的?”
霍幼央没想到会这么快,不过转而一想,距离方山告诉她的那天也已经过了四天了,整个人瞬间期待起来,掰着手指数太阳下山的钟点。
宫宴刺杀是大事,状报上应该会有些消息,不过一想到已经过了一月有余,恐怕刺客都已经抓到审完了,霍幼央又很想知道杀她的人究竟是谁,谁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在宫宴上行刺。
3/54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