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泱泱,”意识消散前,他艰难地唤着她的名字,含含糊糊道:“五十年后……再相见,不许……不许提前来……”
“好……后会有期!”她给了他此生最后的拥抱、亲吻和抚爱,让他了无遗憾地离开了。
而她也被悲伤和疲倦淹没,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醒来时天微微亮,枕着的那条手臂已经僵冷。她想要起身,却发觉被困在了他的臂弯里。
她小心翼翼地钻出来,俯望着残烛下那张熟稔到心痛的脸庞,他的容色安详平静,嘴角还噙着满足的笑意,看上去就像睡着了。
可她知道过不了多久,他就会面目全非。
“你就是小心眼,”她喃喃自语道:“总记着葬过我一回,非得我还上才肯罢休。”
她将他翻过去,想让他屈在身前的手臂放平,可怎么也扳不下来,她不敢用来,像是害怕弄疼他。
又试了几次,还是放不下来。
她有些迷惘,不知所措望着周围。
烛火渐熄,室内像是突然间就冷了,伴着寒气的香橙味从窗缝钻了进来,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永定王府初建时,有人献上了数株古橙,根深叶茂,苍翠欲滴。谢珺便将其植于堂前,‘剖金堂’①也因此得名。
作者有话说:
①典故出自宋代陶谷《荈茗录》
第八十章 (主剧情)
隔着重重帷幔和道道门窗, 她像是看到了谢珺举着垂髫幼女时的阿霁在堂前采摘橙子的情景。
清霜遍地,呵气成雾,她袖手站在廊下, 旁边陪着的是新近归来的姮娘。
那时候的姮娘心如死灰,了无生趣, 沉浸在幸福中的她根本无法体会到她的心境,只想着用金银财帛高官厚禄来安慰。
想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痛苦悲啸,为什么就妥协了呢?
她应该把丹药强行塞进他嘴里, 才不要管他怎么想,只要肉身不腐, 灵魂就不会离开。妖法也好, 禁术也罢,哪怕玄鹤不同意,她也一定能把他复活, 这些年想求见她的方士多了去……
姮娘闻声赶来,掀开帷幔,看到榻上的情景慌忙跪了下来, 颤声道:“陛下请节哀!”
她不想在人前失态,爬起来抹了把脸,抓过外袍抖开, 将他从头到脚覆住,可是望见身前那奇怪的突起, 还是忍不住悲从心生。
姮娘站起身,迟疑着将手搭在了她肩上, 像个长辈般, 轻声细语道:“陛下, 人还未走远呢,您去跟他好好说,他听得见。”
她半信半疑,俯身过去趴在他耳边,柔声唤着,用商量的口吻和他说话,可他无动于衷。
姮娘红着眼眶,用笃定的语气鼓励道:“别灰心,再试试。”
她静下心来,反复再三,仿佛奇迹一般,那僵硬弯曲的手臂竟真的缓缓放了下来。
“你看到了吗?他听得见我说话,他听得见,他没走,三郎他没有走……”她喜极而泣,又哭又笑,兴奋地叫嚷着。
姮娘算是和她一起长大,早年也曾外嫁,丧夫后便回到了故主身边,几乎亲眼见证了她生命中所有的起落。
可除了十多岁时母妃病逝,她再未像此刻这般悲伤和狂乱。
如今这世上,雍王是她唯一的至亲,她接下来要面临的挑战,恐怕不亚于失去丈夫。
姮娘叹了口气,取来热水巾栉,帮她擦着手和脸,温声道:“千岁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您也知道这一日必将到来,快打起精神,再过几日就是中秋了。”
她咬了咬牙,猛地低头将脸埋进了铜盆中,直到再也不能呼吸才‘哗啦’一声起来。
水流顺着脖子漫过肌肤,温热感只有一瞬,很快就变成了透骨冰凉,而她也终于清醒。
“让韩遥进来。”她面上的癫狂和无助已经消失,像是齐齐消融在了那盆清水中。
姮娘帮她挽好发髻,整好衣袍,躬身退了出去。
她走过去推开了窗,仰头望着远处的阙楼。那里是武库的方向,再往后是太仓,只要这两处不生变,任谁也翻不了天。
韩遥趋步进来,在榻前跪下重重叩头。
她清了清嗓子,问道:“怎么安排的?”
韩遥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带着哭腔道:“地窖里早就储好了冰,如今这天气,就算藏到明年开春也……也不成问题。棺……棺椁什么也都备好了,陛下不用操心。”
她听到这些时心头一悸,袍袖中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
当年崔旻猝死,董飞銮母子一筹莫展之际,便是他提议将尸体藏于冰窖,暂缓发丧,等部署好一切再公开。
那个时候,他是否已经想到了自己的结局?
她打了个冷颤,轻搓着微凉的双臂,下令道:“就按他说的办吧,这边由你负责,万万不得走漏风声。”
韩遥道:“微臣遵命!”
**
中秋宫宴如期举行,一切均和往年别无二致,甚至更为隆重热闹。
可气氛却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因为女皇夫妇双双缺席,宴会由公主和生母雍王妃主持。
女皇无故辍朝三日,暂居濯龙园温泉殿休养,一应机密文书皆由公主转内朝裁夺,凡有事想面圣者,皆被拒于园门外。
百官人心惶惶,只得去找丞相拿主意。
袁杲答应他们在宫宴上见机行事,然而女皇并未露面,代她出席的公主只说陛下依旧抱恙,仍需静养,让众臣莫要打扰。
自打御极,女皇便励精图治,勤于政事,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懈怠,就算偶尔因事辍朝,也不会拒见重臣,可如今却连御史大夫严裕都吃了闭门羹。
席间他便与袁杲商议,打算等宴会结束就冲上去拦住公主,好生问个清楚。
公主到底年少,若真有什么事,几句话也就露馅了。
宴会接近尾声,袁杲朝严裕使了个眼色。
严裕正待起身,却听得殿上传来一声尖叫,御座周围霎时乱做了一团。
皇亲那边一个锦袍少年掀案而起,分开宫娥女官冲了进去……
“那是驸马?”袁杲神色微变。
严裕也愣住了,“怎么回事?”
旁边侍酒的小黄门猫着腰偷偷去打探,须臾即来回禀,“公主突然晕倒,刚被驸马送去后殿了。”
两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咸宁郡王的位子,可食案之后空无一人。
袁杲立刻震衣而起,带领属官匆匆离开,只留下严裕和他的副手静观其变。
一行人步履匆忙,刚走到殿前月台,就见虎贲中郎将冯覃率率甲兵赶了过来。
袁杲肃然道:“冯将军这是要做什么?”
冯覃忙按剑行礼,让到一边道:“末将奉命来保护殿下,诸公莫慌,请吧!”
袁杲却不欲离开,反而袖手站在那里问:“你说的是哪位殿下?”
保王党私下里称呼李匡翼为殿下的事,袁杲早有耳闻,此刻陡然提起,显然意有所指。
冯覃怔了一下,皮笑肉不笑道:“丞相大人觉得,本朝有几位殿下?”
“安定王和令仪公主。”面对冯覃的挑衅,袁杲丝毫未有怒意,气定神闲道:“王府那边自有庶卫,轮不到虎贲军。”
他位极人臣多年,积威甚重,又一心为公,就连女皇偶尔出错,听到他谏言时也犯怵,何况区区虎贲中郎将?
冯覃气焰顿消,暗悔不该冲撞这尊大神,正想服个软赶紧脱身时,却听他陡地拔高了音量,呵斥道:“至于德阳殿,未得陛下诏令,谁敢带兵擅闯?”
冯覃哑然,正剑拔弩张之际,两名御医从队伍后边跑了出来,为首那个正是太医药丞。
“丞相大人误会了,冯将军刚接到密报,说公主突发疾病,这才带着下官前来看诊。”同伴也连忙佐证。
袁杲暗暗皱眉,这消息也来的太快了吧?但他此刻记挂着数日不曾露面的女皇,并无意介入宫闱内斗,便没再多问,径直往濯龙园赶去。
目送着诸臣走远,冯覃这才直起腰,下令甲兵守住各处殿门,然后领着御医亲自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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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殿门窗紧闭,鸦雀无声。
阿霁仰躺在软塌上,面无人色,双眼紧闭,唇角血迹已经干涸。
崔迟跪在榻前,紧紧握着她冰凉的手,侧头望着雕花隔扇板壁旁抹泪的雍王妃,眸色冷冽如剑。
“怎么会中毒呢……”雍王妃双唇哆嗦,颤声道:“我们……我们当时共饮一壶酒……”
“王妃,这酒并无异常。”一边验毒的女医低声回禀道。
另一名女医神色焦灼道:“席间果品菜肴数不胜数,逐一查验恐来不及。就算查出来了,也得分辨其究竟是虫毒、草毒、果毒、蛊毒还是金石毒等,否则无法配置解药,还是先催吐吧?”
她们都是女皇培植的亲信,平时听命于姮娘。
姮娘跟随女皇去濯龙园时,特意留下几人供阿霁差遣,崔迟宁可相信她们,也不愿相信太医署。
雍王妃眼圈一红,快步走到榻前,忧心忡忡道:“她身子骨太弱,能经得起这般折腾吗?”
崔迟在军中时也见识过催吐解毒法,光回想一下便觉胃部痉挛,脸色当即一白,恨不得以身相代。
“公主唇色已经开始发青,若是再拖下去,毒素入体越深越难拔除,还请王妃多加担待。”女医紧张道。
前边传来喧哗声,雍王妃下意识地望向了崔迟,想让他去看看,却发现他也正望着自己。
便在这时敲门声响,崔迟没有动,雍王妃只得过去查看。
“阿娘,”李霖隔门低声道:“冯覃带来了御医,说是要为阿霁看诊。他们来得太快了,女儿觉着有些蹊跷。”
雍王妃倒吸了口凉气,哑声问道:“你阿兄呢?”
“早不见人影了。”李霖难掩失落道。
雍王妃心跳如狂,依稀猜出了什么。她隔着廊子遥遥望了眼被崔迟挡住的阿霁,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个时候她必须做出决断。
“阿娘,”李霖又敲了敲门,催促道:“他们来势汹汹,您快想想办法,我挡不住。”
雍王妃并不知道谢珺的事,也不知道女皇因何去了濯龙园,只是受托协助阿霁主持宫宴。
本朝没有皇后,皇夫又深居简出,但凡宴会祭礼大多交由命妇和女官主理。
雍王妃久居深宫,又曾当过皇后,所以常受命料理这些事务,对她而言区区中秋宫宴手到擒来。
但她的政治敏感度远远不如儿女,竟不知身边早已暗潮涌动。
无论阿霁因何中毒,此时都不宜公开。
想到她曾不顾一切去救崔迟,而崔迟对她情深义重,有目共睹,将她托付给崔迟,应该可行吧?
她没再多想,拉开门道:“我和你一起去,他们不敢乱来。”
就在德阳殿乱成一片时,光禄勋谢青阳率卫士匆匆赶来,一举拿下冯覃,环顾殿中,扬声道:“洛阳令何在?”
雍王妃和李霖面面相觑,宾客们也都人心惶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青阳正要派人去找时,却见李匡翼带着随从若无其事地进来了,疑惑道:“本王不过是出去更衣,这才片刻功夫,怎么虎贲军和光禄勋大人就都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陛下有令!”谢青阳面色凝重,举起诏书道。
李匡翼忙掀袍拜下,拱手道:“微臣在。”
诏书的内容出乎意料,女皇要在濯龙园休养,召令仪公主前去侍疾,却委托李匡翼协助袁杲暂代朝政……
**
温泉殿位于濯龙园东南角,殿后有处天然汤泉,青石堆叠,菱荷覆水,雾霭氤氲,宛如仙境。
池畔暖风宜人,东边花架旁辟有一小块地,哪怕这个时节,亦有青葱果菜。
姮娘素衣高髻,领着一群宫娥站在山石上,俯望着池中竹筏,幽幽叹了口气。
“姑姑,天都快黑了,陛下还不出来吗?”身后小宫娥轻声问道。
姮娘仰首望天,眼看暮色渐浓,便道:“去掌灯吧,手脚放轻,不要惊扰到陛下。”
宫娥领命,冉冉走下石阶。
不多时,池边重莲石灯台和周围桅杆上的风灯次第亮起,星星点点,如微茫萤火。
姮娘走下石阶,看到曲径处站着一名面泛难色的女官。
不等她发问,女官便上前行礼:“姐姐,袁相公非要面见陛下,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
身为百官之首,皇帝不能不见。
但女皇有言在先,今日谁也不许打扰,姮娘哪敢违逆?
“我去看看。”她只得尽量去试试,看能否将袁杲劝走。
“公主过来了吗?”诏令早就送到前边了,可始终未见阿霁的踪影,她心下略有些不安。
女官愁容满面,皱眉道:“方才林三娘来传话,说公主中毒昏迷,正在救治,等苏醒就送过来。”
姮娘微震,额头上一下子冒出了冷汗,问道:“这个节骨眼上怎么中毒了?情况如何?”
女官道:“还好不太严重,但也够吓人了。驸马主张彻查,可王妃为稳定大局,不欲声张,两人吵得不可开交,驸马便将公主带回章德殿了,不许外人探视。”
姮娘蹙眉道:“王妃此举并无不妥,倒是驸马过于冲动。”
女官莞尔道:“驸马护妻心切,也是人之常情。”
姮娘面色稍霁,连日来紧绷的心没来由地松缓了一瞬。在这样的乱局中,阿霁和崔迟的结合成了唯一的慰藉。
厅堂之上,袁杲神情肃穆,正襟危坐。
姮娘福了福身,袁杲略一颔首,问道:“陛下到底何时才肯见老臣?”
“今日是中秋,袁相公若再不出宫,就来不及陪家人过节了。”姮娘和和气气道。
袁杲不以为意,正色道:“国事尚未裁决,家事何足道?烦请娘子代为转达,若陛下对老臣不满,可另择贤良。若非要塞个掣肘之人,那老臣宁可离开政事堂。”
姮娘暗暗叫苦,和丞相请辞比起来,所有的事都无关紧要了。
此人向来公正明理,识大体顾大局,如今竟要撂挑子,想必是真的气坏了。
“袁相公勿恼,陛下自有她的考量。你们君臣十余载,从无龃龉,岂可因为小事伤了和气?”姮娘跽坐于对面,牵袖舀茶,亲自奉上赔笑道。
姮娘在内朝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袁杲也不敢轻慢,心里虽有气,还是礼貌地接过来道谢。
“娘子言重了,老臣岂敢生陛下的气?”他不急不徐道:“还是那句话,陛下若不肯召见,老臣今夜就留在园子,反正出去了也无颜面见同僚。”
袁杲素来刚直,不畏权贵,女皇正是看中了他这两样品质,这才让他接替了世家出身行事圆滑的程循,可她自己却也被袁杲折腾得够呛。
他一心想做忠臣良相,所以也要求她做圣主明君,稍有懈怠便会严词劝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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