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嗡地一声,不知何故, 脑海中浮现出久远到几乎消失的记忆:窒闷的寝帐中血气逼人汗意浓重, 一声嘹亮的婴啼骤然响起,撕破了痛苦结成的厚茧,她的灵魂终于得以解脱……
“阿怀?”她鬼使神差般呢喃道, 一股柔和而深沉的悲哀涌上心头,眼角不由濡湿。
那股柔风在颊边萦绕不去,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抓, 它穿过她的指间消失不见,她心底轰地一声,只觉怅然若失。
“陛下?”陆瑥见她脸色突变, 有些痛苦地摁着心口,忙扶她坐下, 关切道:“叫御医来看看吧?”
她蹙眉吸了口气,慢慢平复过来, 摆手道:“不必了……刚才说到哪里了?”
陆瑥忙提醒道:“分兵大夏门。”
她无端愤怒, 拍案而起道:“朕亲自去大夏门, 斩了彭休这个狗贼。”
“刀剑无眼,陛下切不可以身犯险。”陆瑥吓了一跳,跪下道:“让微臣去吧!”
她余怒渐消,震衣而起快步走到外间厉声问道:“吕朝隐何在?”
“回禀陛下,卫将军带人在守显阳殿。”女官道。
“金印紫绶,二品大员,这种时候去守内朝?对付李匡翼那帮小喽啰,用得着他出手?”她气不打一处来,抬手道:“传朕口谕,命他立刻去拿彭休。”
射声校尉彭休是吕朝隐的亲传弟子,他与叛党暗中呼应,同时举事,吕朝隐难辞其咎。
“是!”女官得令,匆匆退下。
“陛下……”陆瑥踌躇道:“万一卫将军……”
女皇瞥他一眼,长眉微扬,徐徐握拳道:“他若敢反,朕亲自去杀他。”
“是!”陆瑥被她威势所慑,不敢再多话。
“崔迟呢?”她神色逐渐舒缓,有些担忧地问。
陆瑥好奇道:“陛下已经问第三次了,您怎么不担心公主?”
女皇微怔,讪讪一笑道:“她有翠羽营傍身,武艺也精进了不少,有什么好担心的?”
陆瑥想着,她多半是在历练公主吧,身为近臣,其实连他也不明白女皇的心思,也许时至今日,她都没有决定要指定谁为继承人,不过这个问题也该见分晓了。
“一刻钟之前,望楼传来消息,说驸马已经过了复道,正与光禄勋在朱雀门外交锋。”他如实道。
女皇轻轻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谢青阳,他到底想做什么?”
外人皆以为陆家谋反,陆瑥势必响应,可谁又能想到,光禄勋谢青阳竟是保王党中元老?
他凭着特殊身份躲过了所有人的猜疑,并在安定王府大量安插亲信,借谢珺铸造盔甲的机会囤积铁砂等物资,暗中为起事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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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待谢家不薄,对你宠信有加,可你不思回报,竟公然谋反,谢青阳,你对得起千岁、对得起陛下吗?”阿霁在劈开对方面罩,认出那张熟悉的面容时,激愤到差点握不住剑。
谢青阳冷笑一声,竟丝毫不觉理亏,挺枪怒指着她道:“身为男人,却甘愿当女人的附庸,崔迟,你要做走狗是你的事,休要指责别人想做人。”
阿霁怒火攻心,血气上涌,胸膛剧烈起伏着,哑声道:“莫要为你的忘恩负义找借口……”
“中领军将军、驸马都尉、渤海郡王,”谢青阳大声喊着崔迟的头衔,仰天狂笑道:“你知不知道保王党最初要保的是谁?不是雍王,也不是咸宁郡王,而是我叔父安定王!”
阿霁身后响起阵阵抽气声,就连她也悚然大惊,冷喝道:“谢青阳,你不要血口喷人,千岁绝不会有此等野心。”
“他当然不会有,他若有的话就不会是今天的局面,他若有的话,此刻就应该高坐朝堂,而不是躺在黑暗酷寒的冰窖里。”谢青阳语带哽咽,近乎失态地狂吼道:“李家对不起我们谢家,陛下对不起我叔父,身为谢家长子,我理应替逝者讨回公道……”
此话一出,两边都乱了阵脚。
“你在颠倒黑白,胡说八道。”阿霁稳住心神,义正辞严道。
谢青阳轻蔑一笑,语带不屑道:“是谁在颠倒黑白?崔迟,那夜在剖金堂,你可是亲眼所见。”他没再继续理论,转头吩咐了一声。
“光禄勋人手虽多过我们,但他们对我们一无所知,我们却对他们的战术和水准了如指掌,待会儿打起来还是有胜算的。”身后的翠羽营将领驱马过来,凑到阿霁耳边悄声道。
“他们人手虽多,可不见得能齐心协力,等公主来了,应能招降一部分。”
正商议着时,阿霁余光扫到对面阵营从中分开,两名披麻戴孝的少年从前导引,边哭边抛洒纸钱,后面十多位武士抬着……
谢青阳翻身下马亲自跪迎,并叩头哀哭不止。
他们竟然将姑丈的棺椁运到了阵前?阿霁浑身颤抖,忽如万箭攒心,待要扑过去,却被身旁女将拽住了缰绳,“驸马,不可冲动!”
“他是堂堂护国公血胤、安定王千岁、本朝皇夫,他为凤始一朝立下过汗马之功,可他又落得了什么样的下场?诸位好好看看,一个无情无义冷血不仁的人如何能做天下共主?”谢青阳抚棺恸哭道。
他麾下多谢氏子弟,见状皆心有戚戚,陆续翻身下马,围过去哭祭。
形势急转而下,谢珺的死讯一石激起千层浪,片刻功夫,朱雀门外就挤满了孝子贤孙,哭声直上云霄。
阿霁原本肝肠寸断,也想扑过去大哭,可是看到这情景却慢慢冷静了下来,转头与部众商量对策,特意拨出一队人马守护棺椁,率先发起了攻击……
无奈对方人多势众,苦战至戌时,最终溃败。
谢青阳带人杀向濯龙园,使计俘获了刚打败虎贲军人困马乏的‘公主’,并以其为质,迫使女皇退回温泉殿。
短短一夜,形势急转而下,叛军势头如日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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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十,辰时,咸宁郡王李匡翼在谏议大夫陆健、廷尉左监卢粲、尚书左丞薛保良、骑都尉柳逢等六十名大小官员的拥护下,于太极殿自立为帝。
是日未时,亲自斩杀了彭休的卫将军吕朝隐回师,在上将军宋思益的协助下,带兵围了太极殿。
与此同时,复道中逃过一劫的羽林左监钟意临阵倒戈,率余部归降了正暗中招揽人手的中领军崔迟。
天黑之前,濯龙园中大火四起,一片混乱之中,女皇亲自披甲,在卫尉陆瑥的陪同下发起了突围,同一时间,中领军率翠羽营残部及忠于女皇的御林军、虎贲军等前往策应,在漫天火光之下,鏖战至天明。
天将亮时,谢青阳见大势已去,遂卸甲弃械,不顾部众阻拦,坦然走向废墟中请降。
女皇着金甲,戴凤翅盔,迎着初升的朝阳,肃立于断垣残壁间,两侧分别是令仪公主和卫尉陆瑥。
谢青阳眸光苍凉,神情却是罕见的轻松,他掸了掸袍衫上的飞灰,从容跪下叩拜。
“朕是该叫你青阳,还是东君?”女皇的声音平静无波,许是太过疲惫,竟不见半分憎恨和愤怒。
“春为青阳,而东君乃司春之神。罪臣既是谢青阳,也是东君,这一点并不难猜,只是世人很难将这两人联想到一起而已。”他伏跪在满是灰烬的枯草丛中,带着一丝苦笑道。
“何止世人,连朕也没想到。”她摇了摇头,满眼痛惜和无奈,“起来吧,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谢青阳缓缓直起身,一言不发地凝望着她,颊边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摇头道:“罪臣没有遗言,惟愿一死,只求陛下赦免那些受人蛊惑的孩子们。”
女皇凄然一笑,问道:“你不想见见你姑母吗?”
谢青阳缓缓垂下头,决然道:“我们早就告别过了。”
女皇欲言又止,想了想道:“高平……让他们去高平如何?那是你叔父的封地,昔年故居还在。”
谢青阳伏地拜下,颤声道:“多谢陛下恩典!”
女皇闭了闭眼睛,神色间满是痛苦和挣扎。
谢青阳却是释然一笑,安慰她道:“叔父理解您的志向,我和姑母亦如此,还请婶母莫要犹豫,您对谢家的大恩大德,侄儿永世难忘。我死之后,保王党自会溃散,您必须得杀我,只有这样才能以儆效尤。”
女皇别过头去,将溢出衣角的泪意压了回去。
因着父母辈的恩怨,初见的时候,谢家几个兄弟都是满心忐忑,覆巢之下无完卵,可家族败亡之际,向来处于敌对方的三叔夫妇却施以援手,让他们免遭流放。
刚到大将军府时,谢青阳十六岁,整天领着弟弟和堂弟晨昏定省,做足了面上功夫,或许先前别有用心,可后来渐渐被他们的真诚打动,终于放下了戒备。
几十年一晃而过,他们兄弟姊妹受尽荣宠,也该有所回报了。
“你……一路走好,若遇见了三郎,替我捎个话,是我对不住他,对不起你们谢家……”她以手掩面,哀声道。
片刻之后,陆瑥提着谢青阳的首级出来受降,并宣布赦免诏令。
日中之时,几乎一个月没露面的女皇亲自赶往太极殿,绑了李匡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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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德殿外,雍王妃素服脱簪披发跣足,于阶前长跪不起,想为儿子乞命。
女皇隔窗望着她,对身边的姮娘幽幽道:“你还记得吗?三十多年前的那个秋天,我母妃便是这样为我舅父求情的,可父皇无动于衷,甚至就此冷落了她,十多年的盛宠,一夕之间说没就没了。”
姮娘不敢接话,只抬头替她扶正了鬓边的白花。
“经此一劫,我已有些心力不济,召雍王进京奔丧!还有李霖,她既然到了半路,那就别藏着掖着了。”她想了想,补充道:“派个可靠的人去冀州,让魏简带飞鸾也回来一趟。”
姮娘一一记下,柔声道:“我这就去办。”
“阿霁呢?”她揉了揉额角,有些惆怅地问。
姮娘叹了口气道:“公主的处境比您好不到哪里去,一大堆人找她求情,这会儿正被薛妍缠着呢!”
“薛妍?以前章德殿那个伴读?她不是出家了吗?”女皇掀起眼皮道。
姮娘讪笑道:“又被郡……逆贼李匡翼给接了回来。”
“她父亲敢拟伪诏,算是首恶,别说阿霁,就是我也保不住。”女皇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章德殿二楼,薛妍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凄惨。
“你父亲论罪当诛,他的事我真的做不了主。”崔迟一个头两个大,吊着膀子烦躁地站在书案前。
“殿下,我说的不是这个。”薛妍膝行过来抱住了他的腿。
崔迟吓得一个激灵,连忙跳起来挣脱,气喘吁吁道:“你有话就说,别动手动脚。”
薛妍满面怔忪,阿霁最是心软,且又护短,甚至在得知她背叛后仍会护着她,可如今怎么变得这么冷酷?
“殿下,我不是为了父亲的事……”她拭了把泪,半是羞惭半是无奈,低头轻抚着小腹,抽抽噎噎道:“是为了我自己,我腹中已经有了他的骨肉,王妃答应会保住我们母子的性命,可她并无多大把握……”
崔迟求救般望向屏风后,可阿霁早已抓耳挠腮,此事越来越棘手,哪里是她能做得了主的?
十月初,雍王李晄携长女李霖进京。
雍王妃于绝望之中看到了生机,然而这一线生机很快便被黑暗吞噬。
三人一同去拜见女皇,在图南阁详谈了一夜。
次日,李匡翼和薛妍在雍王夫妇和姊妹的见证下仓促完婚,共度三日后,李匡翼仰药自尽,薛妍被流放边疆。
雍王妃心灰意冷,收拾行囊回了长安,发誓终生再不踏入洛阳。
送别那日,崔迟在阿霁又掐又拧之下,当着数百人的面哭得比丧母还伤心,回去后决定再也不理她。
当晚,阿霁很识趣地在榻前铺好寝具乖乖入睡。
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一双温软的手臂拥住了她,鼻端嗅到沁人心脾的幽香,她睁开眼睛,看到崔迟不知何时躺了过来,正用纤细的手臂搂着她,有些笨拙地拍抚着。
阿霁心头一震,揉了揉眼睛愣愣地望着他。
“你骤然失去兄长和母亲,一定很伤心,我就不和你一般见识了。”他吻了吻她的额头呢喃道。
阿霁其实并没有多难受,这样的结局在所难免。
从她决意算计母亲时,便铁了心要做个卑鄙的人,这种时候又何必惺惺作态?
可崔迟这话却让她想起了血海中漂浮的羽毛、玄鹤宁静安详的容颜,以及他们离开时遥远天际的那声叹息。
如果……可惜没有如果,她轻轻摇头,眼中不觉涌出了一汪泪。
她不敢让崔迟知道自己有多凉薄,只能任由他误解。
这一个月里发生的事比十几年还要多,她骤然间长大,并且欣然接受了所有变故,而后发现自己远比所有人想象的要坚韧。
但她并不欲舍弃柔弱的表象,在权力的斗争中,这一点也许比姑母的强势铁血更有利。
崔迟爬起来,从枕边摸出一个尺许高的陶罐晃了晃道:“你猜这是什么?”
阿霁听着那叮当之声,坐起身道:“传家宝?”
崔迟忍俊不禁,推了推她道:“快把你的厌胜钱拿出来。”
阿霁不情不愿地撑起身,嘟囔着道:“看个东西还要钱?小气鬼。”
她从衣橱底下翻出一只圆滚滚的彩陶罐,抱过来道:“看一看就行,这个可不能给你。”
说完打开盖子,倒出了十七枚镂刻着花鸟虫鱼龙凤麟狮等图案的金币。
崔迟不由分说,便将罐中之物倒了出来,竟也是金灿灿的压胜钱。
阿霁惊呼道:“你怎么倒在我这边……哎?”话还没说完,他伸手过来哗啦啦一搅,这下子谁也分不出㥋蒊来了。
阿霁鼓着腮帮子,心里老大不痛快。
崔迟将那些比寻常铸币要大,且更漂亮精致的金币收拢起来,全都放进了她的罐子里,笑嘻嘻道:“我要和你同生共死,以后我们寿数共享。”
“啊?”原来是这个意思呀?阿霁既感动又无措,想到那日在建春门重逢时,她还决定以后要好好爱她,结果都没来得及表示,竟被他给抢先了。
她有些不忿,哼了一声,皱眉道:“这算什么呀?我比你小,要是同生共死,那是你占我便宜。”
崔迟好生无语,摆首道:“真是心如铁石。”
阿霁被戳到了肺管子,立刻反对道:“谁说的?我可是小女子,世人都道郎心似铁妾意如绵。”说着拍了拍他的心口道:“你才是铁……欸?又……又大了许多。”
崔迟烦躁地背过身,裹上锦被道:“我不想和没良心的人说话。”
阿霁先将罐子放好,这才跑回来从后搂住他,既惊喜又新奇地揉捏着,成功获得了他舒惬满意的呻/吟。
她支起身将他翻过来,扶着他的下巴肆意亲吻了一番,有些动情道:“我不是没良心的人,将来你自会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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