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亚南也看到了,但却迟疑着不敢下筷,犹豫道:“这是爸妈留给凯凯的。”
用夏父夏母的话说,小丫头片子不用吃肉,肉都是小男孩吃的。两人也一直秉承着这个原则,家里的肉只给夏凯吃。平时夏亚南会有一个鸡蛋,但是自从她闹着要上高中,这个鸡蛋就没有了。
“咱们又不全吃。”舒曜道,“就算是为了不让他看出来,咱们也不能全吃呀。吃一半好了,给他留一半。”
夏亚南还是有些踌躇。
舒曜见状,下了一剂猛药:“我们今天就走了,就吃这一次。等会要报志愿,还要去市里找工作,晚上还不一定能不能吃上饭呢。要是现在不吃,可就得饿一天了。到时候你饿得晕晕乎乎的,怎么找工作?要是赚不到钱,我们就上不了学了。”
听了“上学”两字,夏亚南果然被说动了。鼓起勇气,她伸出了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了一片肉,一点一点嚼了起来。
吃完饭,夏亚南抹了桌子,又开始刷夏父和夏母留下的剩碗。
见夏亚南总共吃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肉,舒曜叹了口气。
按照她的本意,是一次性把四年的抚养费都拿走最好。留个条子给夏父夏母,把这些年他们花在夏亚南身上的钱算清楚,写明以后赡养费就按这个标准给,两边两清。要是他们认了就罢了,要是敢闹到夏亚南的学校里,她就让夏凯全校都知道他俩为了给儿子攒钱盖房子,逼闺女辍学打工,连她自己提出赚钱攒学费和生活费都不同意,看看他们的宝贝儿子以后在学校里怎么抬得起头来。
虽然章东省重男轻女思想根深蒂固,但是砸锅卖铁也要送孩子上学的思想同样根深蒂固。上辈子夏父夏母为了夏凯逼夏亚南辍学打工,连她自己赚钱上学都不答应的事传了出来,村里议论纷纷,连带着夏凯的名声也不太好听。这也是两人给夏亚南找的对象还不错的原因——他们才不是重男轻女,是穷,是没办法。不然怎么给闺女找了个这么好的对象?怎么才拿了六万彩礼就把闺女嫁出去了?
不说上辈子,现在村里也已经开始有人议论了,不过因为赵迪的事闹得更大,夏亚南是个有事只会往自己心里闷的性子,从来不往外说,夏父脸皮厚又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一口咬死是夏亚南自己没考上学,他们这才没被背地里戳脊梁骨。可是夏父夏母脸皮厚能忍,正值青春期的夏凯能忍?初中正是自尊心最强的时候,天天被同学背后乃至当面议论,夏凯怎么可能受得了?只要往他学校一闹,夏凯一定会逼他们妥协。
也不用说什么夏凯无辜。夏父夏母逼夏亚南辍学打工,这个备受姐姐疼爱的弟弟全程知情,却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躲在父母背后,吸着姐姐的血,他有什么资格被称作无辜?就凭他后来为姐姐和姐夫打过一架吗?
何况夏亚南不是聪明的学生,能走到这一步,纯粹是勤能补拙。对于准高中生来讲,这个暑假用来学习绝对比打工强,于她而言更是如此——对于夏亚南这种没有任何依靠的女孩来说,考个好大学比什么都重要。现在最佳的选择其实是趁着暑假提前预习高一的课程,为开学做准备。这个时候去打工,说句不好听的,真的是浪费时间。
可夏亚南对父母尤其是夏凯显然还有余情,如果让她这么做,恐怕会适得其反。现在看来,果然是如此。
让她下定决心离开他们,任重而道远啊。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舒曜开始和夏亚南商议今天的计划。两人正清点着要带的东西,便听屋里传来了夏凯的动静。
夏亚南只有一个用破布帘子隔出来的隔间,夏凯却是有自己的房间的。透过纱窗,舒曜看见夏凯抹了把脸,胡乱漱了漱口,便钻进了厨房找饭吃。在他扒拉出土豆丝炒肉的碟子时,舒曜明显感觉到夏亚南有些紧张。用手拍着她的背,舒曜安抚道:“没事,他看不出来。”
夏凯怎么可能看得出来?夏亚南统共吃了三块肉,还都是边上的,里面完全没动。除非夏凯能未卜先知,算出来夏母放了几块肉,而且挨个数清楚,否则他不可能知道。
夏亚南却还是有些不放心。亲眼看见夏凯扒完了饭,拿袖子抹了抹嘴,又把碗往桌子上一搁,她才把视线收回来,放下收拾好的东西,准备过去洗碗。
现在已经是六点五十了。昨天被夏亚南质问的事早已被夏凯抛到了脑后,他把钥匙往脖子上一挂,随手提起了沙发上的书包,大大咧咧道:“姐,我走了。”
夏亚南没看他,只闷声道:“走吧,别忘了拿东西。”
“哎。”夏凯挠挠头,却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她。把书包往车筐里一扔,他推着火红的自行车便出门了。
看了一眼那崭新的自行车,夏亚南抿了一下嘴,却还是习惯性地什么都没说。
知道她是个有什么话都闷在心里的性子,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舒曜问道:“南南,怎么了?”
不自觉加快了刷碗的速度,夏亚南闷闷道:“凯凯的车真好看。”
那车是夏父给夏凯新买的。夏凯的成绩常年在班里吊车尾,上次期中考试一下子考进了班里前三十。喜得夏父眉眼不见,逢人就夸,还特地领着他去县里,买了这辆对于他们来说,称得上是奢侈品的自行车。
她的声音闷闷的,舒曜压在心里的大石头却落了地。
根据她多年的法律援助经验,意识到来自父母的不公平并产生反抗的勇气,是这些女孩摆脱泥潭的第一步。
只要有勇气迈出第一步,她就有把握送夏亚南走向光明。
在舒曜的指挥下,夏亚南把厨房里的垃圾也装进了黑色塑料袋,和装着校服等的黑色塑料袋一起堆到了门口,还往装校服的袋子里塞了两片烂白菜叶,看着就是准备扔掉的两大袋垃圾。接着又搬来了个盆,放在院子里,把家里的脏衣服放了进来,装作洗衣服,等着没带试卷和作业的夏凯给夏父夏母打电话,通知她去给夏凯送卷子。
夏凯爱落东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小学开始,刷完碗之后才能去上学的夏亚南就因为走得晚,经常被夏父夏母支使着给他送作业。农村的小学不比城里,教室都是村里的旧房子改的,东一片、西一片,七零八落的,各个年级之间的距离纯粹看运气,近的只有一墙之隔,远的能隔上操场和好几排办公室。
之前还好,等到了夏凯五年级,夏亚南就遇上了第二种情况。她给夏凯送作业要经过操场不说,还得绕过三排办公室。因为家离得远,再加上做完家务才能来上学,她本来就来的就晚,给夏凯送完作业再回来就更别提了。以至于她迟到过好几次,多次在早读的时候被罚站。
她也不是没和父母提过,可回回都被夏父夏母不耐烦地以“就让你给你弟弟送个作业,你咋这么多事?”、“你就不能跑快点?多跑两步不就不迟到了吗?”、“不就是晚几分钟吗?能有什么事?”“站着就站着,站着是不能学还是怎么着?就你事多”之类的话骂了回来。
因为这个,夏亚南不知道偷偷哭过多少回。直到有一回哭的时候被班主任看见,老师了解了情况,她才能正常上早自习。
初中的时候就更别提了。刚上初中的时候,夏凯不写作业,回回遇上老师查作业都推说忘带。一回两回也就罢了,回回都这样,任课老师就火了。一状告到班主任那里,班主任转头就给夏父夏母打了电话,让他们把夏凯的作业给送过来。夏凯压根没写,哪来的作业?当着一群老师的面,夏父把夏凯给揍得鬼哭狼嚎。
被这么揍了一顿之后,夏凯很是老实了一段时间,但时间一长,就又恢复了原样。于是夏父又揍他,夏凯挨完揍之后老实一段时间,过不了多久再次故态萌生,夏父又揍,夏凯又老实一段时间……如此反复循环了一段时间之后,夏父见没什么成效,又抽不出来时间天天盯着他写作业,便强令夏亚南看着夏凯写作业,写不完就两人一块挨骂。
夏父和夏母连打带骂都管不住夏凯,更别说脾气软和的夏亚南了。夏凯是满不在乎,他皮糙肉厚,脸皮也厚,夏父的唾沫星子溅他脸上,他也能拿袖子一抹,转头就去打游戏。夏父舍不得把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打重了,于是火气便全冲着夏亚南发。夏亚南动辄被骂哭,还被他阴阳怪气“你弟弟都不哭,就你肯哭”。挨完骂之后,她还得刷碗扫地洗衣服,剩下的时间堪堪也就刚够写作业。不过也好在这法子没什么效果,夏父嫌她没用,没过多久又改成了亲自看着夏凯写作业。
被夏父的皮带抽着,夏凯好歹是能把作业给写完了,但是经常落东西的毛病照样没改。夏父夏母依旧没空给他送作业,于是这活再次落到了夏亚南身上。好在县城的初中建得还算不错,三个年级在两座临着的教学楼里,挨得还比较近,夏亚南总算是不用因为给夏凯送作业而迟到了。
不过,夏亚南的户口在村里,正常是分到镇上的初中,要想去县里上学是得花钱找关系的,可夏父夏母这做派,怎么也不像是舍得花钱送夏亚南送上学的样儿啊?心里有些疑惑,舒曜便不禁多问了一句。
洗衣服的动作停滞下来,夏亚南的声音有些黯然:“我的户口不在家里。”
舒曜一愣。
夏亚南抿了抿唇,小声把户口的事和她说了一遍。
原来当年夏母怀夏凯的时候,b超还不怎么准。虽然医生说是个男孩,但是夏母怀夏亚南的时候,医院也说是男孩。为了以防万一,夏父便托了关系,把夏亚南的户口放到了一个寡居在家、无儿无女的亲戚名下——这样一来,如果又生出来了个女孩,他们就还能再生一个。
许是B超技术比一年前先进了,这回是皆大欢喜——生出来的是个带把的。夏父夏母沉浸在终于有了儿子的喜悦之中,哪有心思再把夏亚南的户口迁回来?于是夏亚南的户口便一直挂在了那位亲戚名下,直到两年前那位亲戚去世也没迁回来。再到上初中的时候,因为家离县城中学不远,再加上镇里的初中太差,夏父夏母便合计以后花钱托关系把夏凯送进县里的中学上学,姐弟在一个学校里能有个照应。本来就不想费事把夏亚南的户口迁回来,这么一来,两人便更懒得来回折腾了。于是夏亚南便在阴差阳错之下,进了县城的中学读书。
县城初中的教学质量很是不错,这也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夏父夏母曾无数次后悔怎么就让夏亚南去县里上初中了。就镇里中学那教学质量,根本不用他俩软硬兼施地逼夏亚南辍学——初中底子打不好,夏亚南又不是资质出众的学生,她就是再努力也念不下来高中,更别说以后考大学了。
第8章 (一)辍学打工给弟弟攒钱买房的姐姐
夏亚南黯然神伤,舒曜却敏感地抓到了里面的关键点。深吸了一口气,她稳了稳心神,冷静道:“你知道你的户口本在哪里吗?”
夏亚南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和我家的户口本一起放在我妈柜子里。”
舒曜果断道:“快,把它找出来。等会我们一起带走。”
夏亚南一愣:“找它干什么?”
“以后你上大学需要户口本——只要户口本在你手里,等以后上大学的时候就再也不用担心你爸妈来干涉你了。”舒曜简明扼要地给她解释了一下,“户口本对上大学很重要,以后不管是申请助学贷款还是工作、落户都要用。其他的我以后再和你说,等会你爸妈应该就给你打电话让你给你弟弟送作业了,现在我们得尽快。”
舒曜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急迫和严肃。饶是还没弄清楚办理助学贷款和户口本有什么关系,夏亚南也意识到了这件事的重要性。马上放下了正在洗的脏衣服,她进了屋里,开始翻找自己户口本。
她一面找,舒曜一面问道:“在户口本上,你和你那位亲戚是什么关系?”
夏亚南迟疑道:“我记得好像是母女。”
“那就更好了。”舒曜松了一口气,“这样的话,只要户口本在你手里,以后无论做什么,我们就都没有后顾之忧了。”
寒、暑假工不是长久之计,要想以后走得更远,大学还是要以学习为主。对于夏亚南这种得不到原生家庭支持的女孩来讲,助学贷款是真正意义上的雪中送炭。读大学的时候,把户口迁到学校所在地,工作之后,再把户口迁到单位所在地。如果夏亚南以后要结婚,也不用再找夏父夏母要户口本了。两人就算是想扒着夏亚南吸血,也没有什么能直接要挟她的了。
有的时候,国家和社会真的比某些父母靠谱多了。
两人说话间,夏亚南已经把户口本找出来了。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夏亚南也是早早便在泥地里打滚的时候,学会了一套独属于自己的生存法则。夏父向来把她当大人使,夏母和亲戚拉呱也从来不避讳她,所以家里的大事小事她一概都清楚。因为夏亚南一向听话,以至两人哪怕防着夏亚南拿钱跑了,也只是把钱藏好,压根没想到户口本这一层去。
把户口本塞进了黑色塑料袋里,夏亚南又回到了院子里洗衣服。算算时间,夏父夏母也该给邻居打电话,让夏亚南给夏凯送作业和试卷了。
毕竟,单是作业也就罢了,那张卷子可是他们刚考完的单元测试卷,还是夏凯班主任教的那门课。他上周五刚批改完,准备今天上课的时候讲——夏凯的班主任徐老师是个文武双全的数学老师,不仅真的会动手,嘴皮子也不是一般的利索,还曾经干出过把班里的小混混训哭的惊天伟业,以至无论是什么学生,见了他都会躲着走。所以饶是夏凯再不情愿,也还是乖乖地改完了那张令他痛恨不已的数学卷子——回回课上讲卷子,他那班主任一准就查作业,他可没那胆子和徐胖子作对。
考虑到数学学科的特殊性,学校的数学课都是安排在上午。如果不出意外,等会夏凯就该打电话让家里给他送作业了。
***
厂子里。
夏母正编着筐,手机却忽然响了。把手在衣服上抹了抹,她拿起手机一看,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以为是夏凯在学校里出了什么事,她赶紧接了电话,却不想甫一接通,便听那边夏凯火急火燎道:“妈,赶紧让我姐过来给我送作业!第六单元的数学卷子,不是在我屋里就是在搁电视的桌子上,要快!”
“什么?你作业又没拿?”夏母的嗓门一下子大了起来,“你用谁的手机给我打的电话?”
“忘了不行吗?我借了同学的手机,之前办的校园电话卡里没钱了。”拿着从哥们手里借来的手机,夏凯躲在楼梯间的角落里,不耐烦道,“你让她赶紧过来!等会我们老师查作业了!”
见他语气颇冲,一听就是真的急了,夏母的声音不自觉便小了下来:“行,我马上给她打电话。”
“你赶紧的!”夏凯一面催她一面埋怨道,“奇了怪了,我明明把卷子给塞进去了,怎么还没了?你们是不是翻我书包了?”
“我和你爸谁没事翻你书包,你自己给忘了吧?”夏母道,“你下次记着点,别老让我们给你送作业了。”
“行了行了,你快点!是让我姐送又不是你送,哪来那么多事?我第三节 课就是数学,就还二十分钟了,快点!”夏凯说完,便挂了电话。
见夏母唉声叹气,旁边的刘三婶子问道:“凯凯他妈,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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