钮祜禄贵妃蹙着眉头,也跟着压低了音量,问:“太医怎么说?”
明柳应道:“太医院如今去了大半,只拿好药吊着,言里意思,是皇贵妃娘娘可能撑不过今年中秋。”
宫中太医说话一向留三分余地,这回说撑不过今年中秋,想来怕是也没多少日子可活了。
“先等等看皇上那边怎么说,再传个信回永寿宫,让明玉把库房里的人参给皇贵妃那边送去。”钮祜禄贵妃说着就叹了口气,神情话语间满是惋惜。
佟佳皇贵妃虽然同她并不熟络,但向来不与她交恶,行事也是端的堂堂正正,可惜命数如此。
钮祜禄贵妃又对明柳摆摆手,说:“去吧,让底下宫人这几日莫要张扬。”
乐希在边上翻腾着自己那点稀薄的历史知识,她只记得康熙有四位皇后,除去后面由雍正追封的德妃,如今这位佟佳皇贵妃应当就是康熙在世时册封的最后一位皇后了。
如今康熙还没有下立后的旨意,想来佟佳皇贵妃应当还能再撑些时日。
不仅乐希,这满宫上下连着皇太后和康熙都觉得佟佳皇贵妃还能再撑些时日,康熙还命人开了私库拿出珍藏的药材给皇贵妃送去。
谁知这刚熬进了七月没几日,宫中就连夜传来消息,佟佳皇贵妃病情加重,晚间咳过血就昏睡过去,已经不省人事了。
得到消息时已是亥时,天都黑了,惦念着二人之间的情谊,康熙连夜让人备驾回宫,命畅春园其余人择日回宫。
等乐希一觉睡醒,发现自己又被抱上了马车,这回胤礻我也在马车里,只是碍着钮祜禄贵妃威压,才规规矩矩地贴着马车坐好没有喧闹。
钮祜禄贵妃听见动静,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低声哄道:“吵醒你了?离进宫还早着,再睡会儿吧。”
这回是赶着回宫,自然不好再走得太悠闲,所以马车一路上摇摇晃晃,外头车轱辘和马蹄声此起彼伏,这情形乐希哪里还睡得着。
她掀开帘子往外头看了一眼,这太阳都才冒了个尖尖。
钮祜禄贵妃将她按回软垫上,说道:“歇歇吧,此行回宫还有的折腾呢。”
乐希想想也有道理,便又躺回去阖上眼睛休息。
一行人连带着太后匆匆忙忙赶回宫,回宫都来不及歇息一番,钮祜禄贵妃就只身一人去了承乾宫。
等回来时,她沾了满身药味儿,对皇贵妃的情况也不详细说,只摇了摇头。
乐希也没闲着,礼部那边已经在筹备了,等立后旨意一下来,佟佳皇贵妃就是皇后,皇后崩逝是国丧,她还得学学这方面的基础礼仪。
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初九日。
康熙下旨立佟佳皇贵妃为皇后,并颁昭天下,有意令天下人为新后祈福。
颁布旨意后他就守在承乾宫,勒令熬了几个大夜的四阿哥回宫歇息,又叫了后宫其他妃嫔和皇子以及公主去跟前侍疾。
皇贵妃和皇后仅仅一步之差,但其中却是隔着千沟万壑。
后宫人众多,侍疾还排了班次,用过午膳后,钮祜禄贵妃和宜妃就去了承乾宫。
四公主自然也跟着去了,乐希一个人待在永寿宫,这种时候也不好带着小甜甜出去遛弯,就跟着一道去了。
说是侍疾其实也就是帮忙看顾着,都有宫人在跟前转,侍疾的妃嫔也就是试试药温度如何,佟佳皇后又是躺着昏睡不醒,左右也没有旁的事情可做。
这会儿来侍疾的几位妃嫔只留了钮祜禄贵妃、宜妃,以及四公主和乐希几人在里头,其余人都去了小佛堂抄经书祈福,皇子则是在外间候着。
康熙在佟佳皇后床前坐着,一言不发,只不停地转着扳指。
平日里最会活跃气氛的四公主也安安静静,室内充斥着难闻的中草药味。
乐希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康熙,看不出什么太大的表情。
“咳咳!”床上惨白着脸的佟佳皇后忽然咳了两声,动了动嘴唇后,慢慢睁开了因为病痛已经凹陷进去的眼睛。
康熙停下手中动作,忽然沉声道:“和卓,乌希哈,你们都出去吧。”
第31章 干饭第三十一天
待两个孩子出去,佟佳皇后无力地扯着嘴角,笑容比哭还难看,“皇上,婉姝如今这般失礼……让您见笑了。”
康熙安抚似地拍拍她手背,说:“你我之间夫妻多年,不必说这些。”
夫妻。
佟佳皇后眼底水雾氤氲,昏睡时她有时也能听见声音,封后旨意是在榻前宣读的,恍恍惚惚之间,她以为自己还做些梦。
在宫中熬了这么多年,她终于能如愿以偿。
佟佳皇后声音喑哑:“是婉姝福薄……”
康熙沉默不语,良久才道:“你莫要多想,有宫中最好的太医在。”
佟佳皇后笑笑,对着边上的钮祜禄贵妃招手:“贵妃妹妹……”
钮祜禄贵妃上前去握住她手,应了声后问道:“皇后娘娘可是有什么需要妾去做?”
佟佳皇后回握住她手,眼中带着浓烈的恳求,说:“吾于宫闱多年,唯有一事放心不下。待我去后,烦请妹妹帮我……咳咳!帮我看顾一下胤G。”
钮祜禄贵妃应下:“皇后娘娘无需担忧,四阿哥那边妾会看顾一二的。”
佟佳皇后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些,方才这一连串话说出去,终于忍不住将头偏向床沿,微微侧着身咳嗽。
边上宫女随时准备着手帕,待皇后咳嗽时就眼疾手快地递了过去,轻轻拍着背替她顺着气。
佟佳皇后慢慢停下咳嗽,松开手,红色星点在白色手帕上绽开,宛若一朵朵盛开的红梅。
康熙放在身侧的手又下意识拨了拨扳指,神色晦暗不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佟佳皇后让人将自己扶起来靠着床架,手绵软地搭在床沿,闭了闭眼有气无力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有些话想同皇上说。”
钮祜禄贵妃和宜妃互相对视一眼,福了福身退下,折身去了小佛堂。
待室内宫女嬷嬷也退了个干干净净,佟佳皇后才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虚弱地用着气音说话:“皇上,婉姝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皇上成全。”
这厢,乐希和四公主从里间退了出去,客厅坐着三位秃头少年,瞧着表情一个比一个严肃。
太子身为储君坐在左边首位,大阿哥坐在他对面,个头足足比太子高了一大截,身材看着也魁梧许多。
两人端坐于座椅上,手中端着茶盏却没有要喝的意思,只时不时互相打量,一言不发。
下首的三阿哥坐立不安,心里头想离这两人远些,又不敢轻易动弹,只能学着两人木着脸干坐着,只是这腿不听使唤,一会儿这边动动,一会儿那边挪挪。
乐希学着四公主向太子行了半礼,挨个唤了三位哥哥,这才打破了大厅中气氛诡异的僵局。
三阿哥早就憋不住了,重重呼了口气问道:“四妹妹七妹妹你们出来了,皇额涅如何了?”
四公主摇摇头,说:“汗阿玛命我们出来的,情况如何我也不知晓。”
说完没了话题,皇后病重,身为皇子公主总不能坐在这里闲聊,于是没过多久大厅内又重新恢复死寂。
三阿哥盯着地板发呆,想不明白自己侍个疾怎么就和这两个冤家分一块儿了。
四公主平日里就常去皇子校场学骑射,对太子和大阿哥这样早就见怪不怪了,所以表情十分淡定。
至于乐希,她平日里对几个皇子关注甚少,完全没察觉到太子和大阿哥之间的气氛有什么不对。
毕竟不说话又不是什么怪事,想想后世大家围坐一个桌子,都还能抱着手机各玩各的。
乐希坐在四公主旁边,见小桌上摆放着茶水和点心,顺手就拿了块糕点咬着吃。
她吃东西不吧唧嘴,也没什么太大声音,但架不住大厅内或许安静,几人坐得又近,这咀嚼糕点的声音就十分明显了。
糕点是用大米蒸的松糕,用模具做了简单的小长方形,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做这碟松糕的厨子压得太紧实,这大米松糕她吃上两口就有点干,还有点糊嗓子。
还好这一块大米松糕并不大,乐希三两口吃完,抖抖手上残渣,用手指戳戳桌上的茶杯,确定不烫后才端起喝了一口。
茶入口微苦,细细品味时又逐渐回甘,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茶,但味觉告诉乐希,这茶一定很贵。
茶杯被放回桌上,杯盖和杯口相扣,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几人齐刷刷看过来,接收到视线的乐希倏地抬起头,不解地回望几人,手上动作依旧不停地将新拿的双色马蹄糕送到嘴边。
她毫无压力的顶着视线将马蹄糕吃完,伸着小手又准备去拿第二块。
不是她吃的多,实在是这些糕点做得太过秀气,比她平日里吃的还小些。再加上午膳只吃了七分饱,这一路过来,还在佟佳皇后卧房里十分正经地端坐了许久。
嗯,真的不是因为自己吃得多。
四公主将脑袋凑过来,压低声音委婉提醒:“少用些茶水和点心,这不在自己宫里头不方便。”
乐希想想也是,随即收回了蠢蠢欲动的小手。
见她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一直打量着这边大阿哥忍不住开口,感叹道:“七妹妹胃口倒是不错,我家大格格若是也能多吃些就好了。”
大阿哥的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去年生了个格格,只是身子有些弱,小猫胃。
乐希心里暗暗摇头,这大阿哥是康熙二十六年成婚,算算年纪也才十五六岁,那福晋自然也大不到哪里去。
放在后世,两人都是未成年,这生下来的孩子自然体质要差些。
这话乐希也不知道怎么接合适,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这同父异母的大哥就已经在晒娃了。
好在四公主替她接下了话茬,说道:“大格格还小,等日后长大些就好了。”
乐希小鸡啄米般点着脑袋,宛若一个狂热粉丝,附和道:“四姐姐说得对!”
太子神色松了松,温声道:“大哥如今有了嫡长女,倒也真真是让人羡慕。”
大阿哥假意没听出他话中戏谑,面不改色道:“等日后太子成婚,就该轮到咱们羡慕了。”
太子神情微顿,又很快恢复如初,只淡淡地笑了笑。
两人又各自装沉默,但好在大殿内气氛缓和不少,边上的三阿哥总算是能喘口气,不至于端坐的两腿发麻。
几人在外头等了会儿,就见康熙塌着嘴角从里头走出来,眼底满是疲倦。
抬眼见到大厅内五人,康熙摆摆手道:“都回去吧,你们皇额涅说了这边暂且不用来了。”
乐希跟着四公主一道站起来,福了福身,“是。”
康熙既然说让走,几人也没在多耽搁,毕竟他们在这儿又帮不上什么忙,侍疾也有妃嫔在跟前守着。
乐希跟着四公主一道出承乾宫,身后还跟着康熙身边的小太监,朝着东五所的方向去了,估计是去叫四阿哥的。
钮祜禄贵妃还在承乾宫,乐希只得坐着永寿宫的轿辇先走。回了清清冷冷的永寿宫,明心正招呼着小太监撤之前贴的那些窗花和对联。
皇后病重,整个皇宫都安静了不少,气氛压抑着,似乎在等一个临界突破点。
等钮祜禄贵妃回来时已经快戌时了,满身疲惫,眯着眼睛依在软榻上,好似虽然都能睡着。
乐希看了眼就悄悄退回偏殿不去打扰,回永寿宫后她小憩了会儿,所以到了夜里也睡得不熟。
后半夜下了一场急雨,噼里啪啦就落了下来,混着窗外风啸声,将绿植都吹得簌簌直响。
乐希听着声音醒了好几回,最后还是明月去将窗户掩了掩才安心睡下。
翌日,钮祜禄贵妃也没再去承乾宫,去的都是昨日没去那些。不过她也没安心闲着,坐在外头隔一会儿就让人去打探消息。
乐希今日免了两位礼仪嬷嬷的折磨,又不好出门闲逛,就按着小甜甜在书房里陪她看书。
申时三刻,永寿宫探听消息的小太监前脚刚出门,后脚就听见了宫中叩云板的声音。
叩云板报丧,这是佟佳皇后崩逝的讯息。
钮祜禄贵妃倏地一下站起身,一边往殿内走一边吩咐着:“宋嬷嬷,快让人挂丧幡,让明心赶紧给公主换身衣裳,拾掇拾掇去承乾宫。”
乐希被明心带着换了身素白成服,急匆匆赶去承乾宫后,稀里糊涂地跟着钮祜禄贵妃去这几日匆匆忙忙搭建好的灵堂前跪着。
后宫妃嫔她见过的没见过的都来了,密密麻麻跪了一堆人,妃嫔扑通往哪儿一跪,手中素白帕子在眼前一抹,甭管真心不真心,扯着嗓子就开始哭灵。
乐希和几位公主跪在另一侧,众皇子也和妃嫔是分开的。
除了妃嫔、皇子以及公主,灵堂外间还有不少宫女太监哭灵,这是皇后丧仪,哭灵的人越多越体面。
乐希还眼尖地在自家额涅身后看见一个年轻女子,一身丧服却并未梳妇人头,看年纪却也不似十几岁的小姑娘。
不等她多想,边上明月就忽然拿着手帕在她眼角抹了抹,然后收回手帕速速退下。
不知道手帕上沾了什么东西,特制过的也闻不出是什么味道。乐希只感觉眼前一黑,再睁眼时辛辣的味道直冲眼睛,她艰难地眨眨眼,眼眶中泪水稀里哗啦地往下流淌。
“呜呜呜……”前头的四公主忽然嚎了一嗓子,弯腰低着头,用手帕半遮着眼睛擦泪。
这种情景下,她还能借着衣服遮挡用手戳了戳乐希的膝盖,极小声道:“七妹妹,快哭两声……”
乐希这哭的眼睛都快叫眼泪给糊上了,经四公主这么一提醒,也开始学着她哭出声。
乐希用进殿之前明月塞给她的那条手帕擦擦眼泪,试图让自己视线清晰一些,结果那手帕上的一个边角处也沾了点东西,这一擦反而更严重了。
“呜呜呜……”
这也太辣眼睛了。
乐希忍不住扯着袖子擦了擦,等慢慢过了那个劲头,一双眼睛早就揉得泛红了。
这会儿再去看殿内其他人,不少人都是不停眨着眼睛,看起来都像是被辣的。
不过想想也是,佟佳皇后对许多妃嫔而言和陌生人也没什么区别,对她芳华早逝或许有惋惜,亦或许有悲悯和同情,但也远远不到说落泪就落泪的地步。
至于乐希,她对佟佳皇后见得面屈指可数,她又不是无事就能伤春悲秋的人,这会儿还真是有些哭不出。
大概是受了父母失败婚姻的影响,她对旁人那些生老病死并没有太大触动。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就如秋风拂去枝头摇摇欲坠的落叶,说不准落叶到底是不甘还是解脱。
佟佳皇后的葬礼虽然匆忙,但还是按照皇后的规格办的,停灵第二日,也换上成服的康熙谕令辍朝五日。
如今七月,宫中已然是最热的时候,这种天气,佟佳皇后的梓宫(棺椁)也不能一直在承乾宫停着,哭灵满三日后就由康熙下令移至朝阳门外享殿,择日入景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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