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她来了学校后山。
现在是上课时间,后山也没其他人。
他扶着她坐在一旁的小石墩上,自己则蹲在她面前,迟疑了几秒,说:
“婶婶应该还没跟你说吧,这件事确实挺吓人的,我听说,他们两个人都暂时抢救回来了,不过情况也不太妙,季柏轩好像伤得特别特别重,邓莫宁也是听他叔叔讲的,恨不得成烂泥了,半死不活的,想死死不了,想活也活不好,就算真的捡回一条命,也起码是高位截瘫,一辈子得躺在床上不能动弹。”
“你简姨……”他停顿。
看着郑思韵睫毛微颤,她还在受惊。
他压低了声音:“她还在重症监护室,一直昏迷,我听不大懂那些医学名词,不过他们都说她醒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郑思韵这半天来的迷茫,终于化成了眼泪。
她的哭都是很安静的,这是上辈子延续的习惯。她不敢哭,更不敢大声哭,怕吵到了别人,怕别人会烦她。
严煜如热锅上的蚂蚁。
看她无声地哭泣,他心里也难受极了,可他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他见她都要把嘴唇咬破,“你哭出来吧,没事的,这里没别人!只有我,你要是不想让我听,我就捂住耳朵。”
这话一出口。
郑思韵终于没再忍,嚎啕大哭起来。
“我错了,我错了!”
虽然上辈子简姨一直过得不开心,但也是好好地活着,都怪她,都怪她自作聪明,非要让简姨知道那件事,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如果不是她,简姨现在也好好的!
严煜也快哭了。
他背过身去,摸了摸口袋,也没摸到纸巾,干脆脱了外套递给她,“你用我衣服擦眼泪,你想怎么哭就怎么哭,别憋着!”
这是严煜第一次看她哭,眼泪就跟书上描写的那样,跟珍珠一样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过了好一会儿,郑思韵才止住了哭声,目光仍然茫然地盯着地上的草。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严煜声音有些沙哑,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而且,你想想看,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距离现在都快两个月了。”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述他的想法。
“你觉得她会后悔吗?”他问。
郑思韵低低地回:“我不知道。”
她在哭过以后,声音也沙沙的,她不是简姨,不知道简姨会不会后悔。
“我没觉得你做错了。”他又说,“做错事的人不是你,思韵,如果你非要将这个责任揽下来,那算我一半,不,算我一大半,我也有份参与,我们说好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不是你的错,不是我们的错!”
严煜又不确定地问,“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算数吗?”
郑思韵怔怔地看他,良久,点了下头,“算。”
做过的事情就不要后悔。
这也是上辈子简姨教给她的,那时候,她也悄悄问过简姨,为了抚养外甥,一辈子独身后悔不后悔?
简姨怅然一笑,对她说,做过的事情就不要后悔。
严煜说:“你擦擦眼泪。”
郑思韵扯了扯唇角,“谢谢你。她在哪个医院你知道吗?”
“怎么?”
“我想去看看。”
“好,我去打听,到时候陪你一起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
生活就是无论遇到了多大的事情,太阳照样升起,时间还是这样的过,不会因为个人的喜怒哀乐而暂停。
经过两天的缓冲,郑晚也只能被迫地接受了这件事,严均成很在意她的心情心理变化,他也确实非常了解她,每当她要产生「如果我再多关心她一些就好了」这样的心思前,他总会用他的方式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他顾虑她的感受,不要求她能立刻像没事人一样重新展颜,却也不愿意见她消沉。
她还是他了解的那个郑晚。
深夜,她突然跟他说:“她最后很轻松。”
她跟简静华认识多年,是真的轻松,还是伪装出来的轻松,不至于分辨不出来。
只是没想到,关于仇恨,放下会轻松,复仇也会轻松。
静华在仇恨中挣扎了太多年,如果能放下,早就放下了,又何必等到今天。
说到底,她也只是局外人,她不是静华,自然无法真正地去体会她这十六年的种种,这两天她也帮着静华处理了一些事情,才发现静华一个月前就将南城的房子卖了,将房款以及所有的存款都捐到了寺庙,而那个寺庙里也供奉着静华姐姐的牌位。
静华没有给自己半点退路。
想通了这一点后,郑晚默默接受,她不知道静华会不会醒过来、什么时候醒过来,静华这些年很累了,也是应该好好休息一下,而她,也要祝静华旅途愉快。
……
第三天中午,季太太通过严均成向郑晚表达了要见一面的诉求。
两人约在了美容院附近的餐厅包厢见面。
陈雪君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丝毫不见萎靡颓丧,“郑小姐,那天在医院见到你跟严总,我就想过去打招呼的,只是事情太多,也没顾上,也是我招待不周。”
郑晚微笑,“季太太,客气了。”
陈雪君失笑,“瞧我,都忘记做自我介绍了,我姓陈,陈雪君。”
她喝了口茶后,又道:“简小姐的事情还请放宽心,今天我来,也是想跟你说这件事。不管怎么说,简小姐都是方礼的亲小姨,如果她苏醒了,法律上该怎么来就怎么来,季家绝不会使任何非法手段来施压,如果她暂时不能苏醒,我也会让她活着,绝不让任何人掐断她的生机,任何人。”
郑晚莞尔,只是轻轻点头。
“至于方礼……”陈雪君淡然一笑,“他毕竟是柏轩的儿子,我也一定会善待他,只是郑小姐,你不了解柏轩,他啊……”
她的语气里似乎有对爱人的宠溺,“是个固执又倔强的人,我这还很担心他能不能度过危险期,又担心他醒来不能接受现实,他向来一帆风顺,没受过一点挫折,让他后半辈子躺在床上动都不能动……”
还不如死了算了。她想,她的丈夫一定会这样想,而她,却不能让他死得轻松。
既然生命力这样顽强,那就活着吧。
活着看自己如何输得彻底,活着看她一步一步地将博兆变成她的――本来也是她陈家出手相助,博兆才能安然无恙这么多年。
同时,她一定会好好地回报他这些年来的不忠、不义。
她不相信他才知道自己在外有个儿子,这种话不过是用来骗骗无知的小孩。
在需要陈家的时候,可以不知道季方礼的存在。
在不需要陈家的时候,这季方礼就派上了用场。
想要过河拆桥,却坠入深渊。
她在此处停下,看向郑晚。
郑晚波澜不惊地看她。
女人最了解女人,她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却仍然要粉饰太平,真正要说的话,都在这看似平和的一番话语中。
陈雪君笑而不语。
她跟季柏轩在一起这么多年,对这个人的性子是再了解不过。季柏轩谁都不爱,只爱他自己,对季方礼这个儿子……也不过是当成棋子来跟她博弈,能有几分几厘的感情?
“方礼是个可怜孩子。”这句话,陈雪君倒是出自真心。
也不知道这孩子有没有后悔当初跟着季柏轩回来东城。
陈雪君离开前,以谈论天气般自然的语气笑道:“我女儿很喜欢大象与蚂蚁这个寓言故事。之前我也跟柏轩讲过,不要小看了任何人,这次就栽了跟头,真希望他能长点记性。”
郑晚起身相送。
全程她几乎没讲几句话,但她看得出来,陈雪君有着熊熊斗志,这一切多么讽刺,也许从一开始,季柏轩来到南城带走季方礼,不过是他们夫妻二人博……
弈时他下的一步棋。
陈雪君走出餐厅。
她心情不错,空气中的柳絮也显得没那样令人厌烦了。
-
一直到五月份,几乎快一个月的时间,因为这个事件带来的各方各面的影响才逐步恢复正常。
天气逐渐炎热,这天,严均成接郑晚下班后,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带她来了澜亭,也是他们以后的爱巢。
澜亭早在过年时就已经重新整修完毕,现在还在放置中,平日里也有李金管家和其他阿姨打理,只等婚礼之后他们就可以搬进来。
今天他们过来也是有正事。
他们的婚礼订在七月份,郑晚的婚纱还在订制中,严均成的新郎装却先到了。
站在郑晚的角度来看,这新郎装跟他平常穿的正装也没什么太多的区别,但他在细节方面吹毛求疵到了她都招架不住的程度……
就在她耐心也即将告罄时,他却又一次出乎意料地单膝下跪,手里还拿着戒指盒,里面躺着一枚粉钻戒指。
郑晚被他这架势吓得后退一步,谨慎地问他:“这是在排练婚礼?”
否则她想不到别的理由。
严均成蹙眉,回她,“我在求婚。”
他想过一些求婚方式,但都被他一一否决,他不是高调张扬的人,她也不是。
“我们结婚。”他又说。
郑晚也看到过一些求婚视频,她不知道处于求婚事件中的女主角应该作何反应,但怎么都不应该是她现在这样。
她脱口而出:“求婚?我们领证了,而且你现在正在试婚礼正西装了,这不是假把式吗?”
严均成认为她现在说的话非常、极其地破坏气氛,但他仍然解释:“不是,我之前一直觉得我求过婚了。”
郑晚微微吃惊:“什么时候?”
她其实已经不在乎这些仪式,他们早在和好的时候彼此都清楚之后要结婚,但是,他说他求过婚了,这一点她却想不通,因为她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不过才几个月,她的记忆也没糟糕到这样重要的事情都忘记吧?
她努力回忆。
如果他是在她累得昏睡过去的时候求的婚,那她确实不记得。
严均成:“……”
他深吸一口气,看在她瞪圆了眼睛沉思这模样很可爱的份上,他选择平静。
“距离我的求婚,马上就有二十一年了。”他说,“我十九岁那年的求婚是真的,现在四十岁的求婚也是真的。”
听到前面那一句话时,郑晚简直都惊呆,可下一秒,听到他说后面那一句,她才彻底明白他的用意。
他已经不再执着于续上十九岁时那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
他要在四十岁这一年,跟她走进新的人生。
求婚戒指内圈依然是熟悉的Z&Y。
郑晚永远在严均成前面,牵着他的手,带着他走过一年四季!
第85章
郑晚抽空又来了趟医院。
不是探望陈母,陈母在四月中旬已经出院,由王叔带着她回了桐城休养,这半个月以来,她也跟陈母通过两次电话,陈母对东城医院的医生赞叹不绝,她身体情况好了许多,如今整个人也很轻松。
确定陈母的身体无碍后,她们也恢复了从前的相处方式――只会在重要的日子通电话联络,而这样的日子,一年也只有两天。
郑思韵如今比起从前更加成熟懂事,并不需要郑晚再成为她跟陈母之间的传话人。
比起以前的儿媳妇,陈母也更想跟孙女多多联系。
这一件令郑晚跟严均成发生过争执的事件,时间也都大度地给了他们解决办法。
她今天来医院是看简静华,简静华成为了人们口中的植物人,因为陷入昏迷生活无法自理,目前也只能暂时中止刑事责任。
她现在在医院呆着,也会受到有关部门的监视,如果她在追诉时效期内苏醒,那她也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病床上的静华安静地睡着。
郑晚坐在床边,却也只能沉默。她跟静华认识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她松开了紧皱的眉头,好像做了什么美梦。临走前,她从手袋里拿了相框放在床头。
这是被静华取名为苗苗的猫咪的照片。
苗苗被小白领养得很好。
她想,最后静华应该也舍不得送走猫咪。
就让苗苗的照片陪着她做那些美梦。
……
下课十分钟,郑思韵被邓莫宁叫出去,最近天气炎热,邓莫宁也实在神通广大,竟然在没放学的时候给她买了杯市中心的水果茶。
他们三个人现在整天在一起,刘桐不在这所学校,只能每天在群里嚎叫。
邓莫宁啧了一声:“我昨天听我叔叔提了一句,就那个什么礼从季家搬出来了,好像是住在了学校吧,是他继母安排的,他爸爸准备出院,有人说他爸爸好像疯了。”
严煜扬声骂他:“我说邓莫宁,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八卦,天天趴人家床底下去了吧?”
“没追过剧啊,电视剧要是不放放反派的下场,观众能给电视台的投诉电话打爆!”
邓莫宁翻了个白眼,“还有你以为我想八卦啊,现在东城哪家不在讨论这事?”
郑思韵安静地喝着水果茶。
冰冰凉凉的,也不J甜,正好能让在题海遨游的她得到短暂的放松。
严煜作出会撵鸡赶狗的架势,“走走走!”
他清楚一定的内情。
季柏轩倒也不至于疯,不过精神状态确实堪忧。才捡了一条命回来,结果醒来要接受自己不过中年就要高位截瘫的事实,谁能受得了?
而且以他现在的状况,根本没办法再正常工作,作为他的配偶,陈家的陈小姐只能暂代他的职位,谁都知道,陈家也强势,不可能放着热腾腾的肉等它凉透再吃。
严煜在饭桌上听到自己爸爸都在用四个字来评价季柏轩的状态。
生不如死。
邓莫宁一脸莫名其妙:“我说严煜,你是不是有病啊?!我跟你说话了吗,我在跟大小姐讲话!”
郑思韵被逗笑,“好了,快上课了,你们两个慢慢聊,我先进教室。”
等她步履如风地离开,严煜咬了咬牙,狠狠地捶了邓莫宁一下,“你再提那家的事,就别怪爸爸的拳头太硬!”
邓莫宁:“……”
他大度,“看在你是我未来大舅子的份上,我不跟你一般计较。”
严煜才懒得跟这智障一般计较,翻了个白眼也进了教室。
中午午休时分,他还是拉着郑思韵来了后山,支支吾吾了半天,还是说明了自己的想法:“我实在不放心,星期五星期六不上晚自习,你还去不?”
他知道,那件事给了郑思韵很大的心理压力,他不会忘记她嚎啕大哭的模样,更不会忘记她呆滞无神的模样,他明明知道这一切,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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