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微最后不小心落下的那一笔,歪歪扭扭地洇在纸上。
顾云修的脑海中,慢慢浮现出虞微坐在虞府后院的石桌上作画的样子。一天十二时辰,她几乎六个时辰都在画画。有时画青瓦红檐,有时画小桥流水,有时画雪后初晴时枝头新绽的红梅。
顾云修悄悄离开虞府的那晚,路过她还亮着灯盏的书房。她已困倦,长长的眼睫垂着,趴在案几上睡着了。她白皙的玉指间攥着一支勾线笔,铺开的生宣上,是一枝还未画完的绿萼梅。
窗外一声鸦啼,打断了顾云修的思绪。好一会儿,他终于将视线从画中的红梅枝上移开,转身去唤墨珏:“去,把它裱起来。”
*
虞微的房间在清鹤宫西南角,离顾云修的卧房极近。
虞微的东西本就不多,不一会儿便都收拾妥当。她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好寻了块抹布,细细擦洗起房中的桌椅摆件。
快傍晚时,瑶女官过来了。她笑盈盈地说:“太后要见你。”
虞微知道太后早晚要召她过去,倒也并不意外。她只是想要不要先去禀告顾云修一声。她如今毕竟是清鹤宫里的人,凡事还是要禀过顾云修才妥当些。
瑶女官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便说:“帝师大人不在房中,想来是去了御书房议事。我留了个伶俐的宫女在这儿候着,若他回来,自有人告诉他你的去处。”
虞微这才放下心来,跟着瑶女官去了寿康宫。
还未走到太后寝殿门口,虞微远远望见一个身穿华服的女子迎面走来。那女子身侧还跟着两个侍女,似乎刚从太后那儿出来。
虞微停下脚步,往旁边站了站,有意给她让出路来。可那女子经过虞微身边时,却偏偏停了下来。
“虞微?你来这儿干什么?”郑秀秀眉心紧蹙,一脸不悦。
在这宫中,能唤出虞微名字的人不多。眼前叫出她名字的人,正是如今母仪天下尊贵无双的皇后。
亦是虞微的故人。
以前的郑家,不过是长安城中最不起眼的小小世族。重阳宫宴,郑秀秀故意设计,救下了被人推入水中的二皇子谢启,众目睽睽之下求先帝赐婚。
那位自幼体弱多病却生了一副谪仙貌的二皇子,却于万人注视之下,撑着病弱的身体跪在先帝面前,道他心仪虞家嫡小姐已久,此生非她不娶。
虞微讶异地抬眼,去看这位和她从未有过交集的二皇子。余光却瞥见,郑秀秀脸上毫不遮掩的咬牙切齿的恨。
后来虞家没落,郑家却因早早倒戈支持三皇子谢岷,家中男丁个个步步高升平步青云。郑秀秀成了中宫皇后,成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虞微平静地望着郑秀秀妆容艳丽的脸,望着她身上厚重繁复的凤服,望着她眼中流露出的鄙夷与恨。
虞微淡漠地望着这一切,平静地跪在她满身华贵之下。
“奴婢见过皇后。皇后万安。”
第十五章
◎“眼尾洇出潮湿的泪意。”◎
“这里是太后寝宫。你一个下贱的奴婢,到这儿来做什么?”郑秀秀毫不掩饰对虞微的厌恶,声音又尖又高,引得院中宫婢频频侧目。
虞微道:“回皇后娘娘,是太后召奴婢过来的。”
瑶女官屈膝向郑秀秀行礼,微笑解释:“皇后娘娘,的确是太后要见她。”
“太后见她做什么?”郑秀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虞微,故意没有开口让她起身,“莫不是这贱婢犯了什么大错,太后要亲自罚她吧?”
郑秀秀望着虞微卑微伏地的模样,心中畅快极了。可这还远远不够。自从知道虞微被抓进了宫,郑秀秀一直有心想好好磋磨她一番。奈何她是皇后,如今小皇帝虽然后宫嫔妃不多,但每日也有许多琐碎事情要处理。日子一长,倒将虞微的事给忘在了脑后。
今日,可是她自己撞上来的。
郑秀秀红艳的唇慢慢勾起弧度。
“回禀皇后娘娘,她往后要留在帝师身边做事,太后娘娘一直记挂帝师,许是不放心,所以有些话要叮嘱。”瑶女官恭恭敬敬地禀话。
郑秀秀闻言,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她几乎不假思索,脱口便骂:“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勾引帝师!”
宫中谁人不知顾云修不喜女色近身。清鹤宫中无一个宫婢,留下伺候的只有太监和侍卫。能近他身的,更是只有墨珏一个。
听得虞微要留在顾云修身边,郑秀秀心里认定一定是这贱婢勾引帝师!
宫中不乏有仰慕顾云修的宫女,甚至妃嫔。因他实在生了一副极好的容貌,清风桂露,光风霁月,宛若天上仙人。就连郑秀秀,也曾因在宫宴上悄悄看了他一眼而红了脸。
可她们又实在怕他。郑秀秀心里清楚顾云修可不是什么温润儒雅的翩翩君子。他是双手染着鲜血的恶鬼,杀人取命不过在他一念之间。
纵然如此,一想到顾云修那副清隽出尘的容貌,郑秀秀心底的愤恨和嫉妒仍然不可遏制地疯涨。她不理会身侧侍女的阻拦,丝毫不顾皇后的体面,抬脚狠狠踹在虞微身上。
“贱婢!以前就仗着那张脸在外头勾人!如今成了奴婢还要行这等勾引之事!”
郑秀秀口中一刻不停地骂着,身侧的两个侍女面面相觑,想拉也拉不住,只得讪讪收回手。
虞微踉跄着跌倒在地,腰腹间的剧痛传来,她脸色发白,意识到郑秀秀踹在了她腰间的旧伤上。
虞微蹙起眉,不明白郑秀秀为何突然发疯。她压下腰间撕裂一般的痛楚,淡声开口:“回禀皇后娘娘。奴婢没有行勾引之事。现在没有,从前也没有。”
“你竟敢和本宫顶嘴!”郑秀秀气急,扬声吩咐,“采棠,给本宫掌嘴!”
采棠小心地瞥了瑶女官一眼,见她没有阻拦,便走上前去扯住虞微的头发用力地掌嘴,一下一下打的啪啪极响。
瑶女官有心想拦,但转念一想,她虽是女官,到底也是个奴婢。而皇后是何等尊贵。主子要打奴婢,是天经地义的事,她怎么好开口阻拦。
长长的青砖路上,所有人都噤声不语。只余采棠掌掴的声音清晰刺耳。
虞微闭着眼,脸上火辣辣的疼。她微微蹙着眉,没有因疼痛而大喊大叫,亦没有啼哭求饶。
风拂过枯枝,零零星星掀落几捧碎雪。凉丝丝的雪沫沾湿了虞微的眼睫。她睁开眼,望向郑秀秀的目光淡漠又安静。
郑秀秀瞧见虞微望过来的眼神,更加怒火中烧。
她难道不觉得屈辱吗?难道不应该哭着喊着去扯她的裙摆求她饶命吗?她应该拼命地磕头求饶,磕到额头青紫也不能停下,再让所有路过的宫人都来瞧瞧,她是如何像条狗一样跪在皇后脚下乞求宽恕!
郑秀秀越想越怒不可遏,上前一把推开采棠:“贱婢,今日本宫亲自教训你!”
“皇后这是要做什么?”
一道低沉阴冷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
郑秀秀刚刚迈出去的步子猛然停住。她望着渐渐走近的顾云修,心头莫名攀上一股惧意,咬了咬牙,还是强撑着摆出一张笑脸来:“帝师大人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瑶女官和郑秀秀身边的另一个侍婢慌忙退开,躬身行礼:“奴婢见过帝师大人。”
顾云修的视线,自始至终不曾在她们身上落过半分。他侧首,示意墨珏过去将虞微扶起。
虞微搭着墨珏的手臂起身,默默无言地走到顾云修身后。她的脸此刻肿的厉害,她不愿让顾云修看见。
可顾云修偏偏伸出手,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脸来。
虞微目光躲闪着,慌乱中,泛红的眼尾洇出潮湿的泪意。
其实她好疼的。
真的好疼。
顾云修的漆眸中映着虞微破碎发颤的模样。半晌,顾云修慢慢松了手。他转头望向郑秀秀,眸色阴沉:“方才是谁打的她?”
采棠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哆嗦着上前一步,声音颤的厉害:“是奴婢。”
顾云修冷声命令虞微:“打回去。”
虞微愣了愣,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不及她做出反应,顾云修忽地冷笑一声:“太麻烦。把她的手剁了吧。”
墨珏应声上前一步,拽住采棠的手。采棠双臂乱挥,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大人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救救奴婢啊!看在奴婢伺候您多年的份上……”
郑秀秀白着一张脸,双目无神,眼睁睁看着墨珏掣出腰间砍刀,须臾之间便砍断了采棠的双手。灼热的血流进石砖的缝隙,郑秀秀眼前一晕,身子往后跌去,好在身侧的另一个侍婢采碧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采棠是自幼便服侍郑秀秀的。她何尝不想救采棠呢?可是顾云修要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拦。
顾云修淡漠地转身,往寿康宫外走。
瑶女官犹豫片刻,还是追了上去,小声提醒:“大人,太后娘娘还等着见虞微呢。”
“太后娘娘素日劳累,该多歇息。”顾云修脚步不停,“替我回禀太后。人我先带回去了。”
“是。”瑶女官连忙低头应下。
瞧着人走远了,郑秀秀再也忍不住,望着地上那一摊鲜红的血,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采棠已被宫婢带了下去处理伤口。采碧还算镇定,连忙取出帕子,去擦郑秀秀唇角的脏污。
郑秀秀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呆呆地在院子里站了许久,突然转身,大步朝太后的寝殿奔去。
“太后,您要为臣妾做主啊!”
郑秀秀不顾瑶女官的阻拦,未等通禀便推门而入,扑通一声在太后榻前跪下,哭着说:“顾云修他……他欺人太甚!”
太后不耐烦地睁开眼睛,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她本正在小憩,将殿内的宫婢都遣了出去。皇后突然哭哭啼啼地闯进来,实在太没规矩。瞧见郑秀秀梨花带雨的模样,太后压下心中恼怒,冷声问:“出什么事了?”
“顾云修当着臣妾的面,将采碧的双手剁了下来!血流了一地!”一想起那满地的血,郑秀秀就脸色发白,“臣妾再怎么说也是皇后啊!他怎么可以这样随意对臣妾身边的人用刑!”
太后皱起眉,看向一旁的瑶女官。
瑶女官立刻禀:“皇后娘娘让采棠打了虞微。帝师大人过来之后,先问过是谁打的虞微,得知是采棠。他便让墨珏把采棠的手剁了下来。”
太后揉着眉心问:“你打虞微做什么?”
郑秀秀委屈地控诉:“那贱婢顶撞臣妾,臣妾气急了,才让采棠打了她两下!”
“虞微如今是顾云修身边的人。你也该知道顾云修是什么性子。”太后语气敷衍,显然不太愿意和郑秀秀多说。
这个皇后,太后其实并不满意。郑家小门小户,教养出来的女儿也一股小家子气。若不是当初郑家劳心劳力地为谢岷登基铺路,她才不会将皇后之位许给郑秀秀。
太后疲倦地扫了一眼郑秀秀,抬了抬手,吩咐:“将皇后带下去。哀家要歇下了。”
郑秀秀见太后竟是要放纵顾云修的恶行,急急推开瑶女官要来搀她的手。她哭着说:“太后您不能不管呀!顾云修如今为了一个宫婢,就可以随意处罚臣妾身边的人。若不加管束,以后不知要成什么样子!您可要为臣妾做主呀!他是您一手提拔上来的,一定会听您的教导!您说是不是?”
郑秀秀嘴上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她想,顾云修肯如此为虞微那个贱人撑腰,想必虞微是很得他欢心的。以顾云修的本事,让虞微脱了奴籍是轻而易举的事。到时说不定还会纳她为妾……那虞微岂不是又要翻身了?
不,不能。
她绝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太后困倦之中听见郑秀秀的一席话,慢慢睁开眼,若有所思。她弯起唇,意味深长地说:“你倒是提醒了哀家。虞微虽得他心意,到底是个奴婢上不得台面。云修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过几日挑几个适龄的女子让他挑挑。哀家,亲自为他赐婚。”
第十六章
◎“压在她腿侧堆叠的裙摆上。”◎
一回到清鹤宫,顾云修立刻吩咐墨珏去煮些鸡蛋来。
墨珏听命去了小厨房。虞微低着头,沉默地跟在顾云修身后进了他的卧房。
暮色将临,房中光线漆暗不明。小太监陈年躬着身子悄悄进来,在案几一角摆上一盏雁铜灯。
这个油灯是前些日子常卿大人孙佑伍送的,在库房里放了好些天了。顾云修一向不喜欢这些花样繁多的油灯,平日里只用烛灯。可那日陈年去倒香灰的时候,发现顾云修竟把他日日把玩的那只人骨烛台丢在了香灰里。陈年琢磨着帝师大人许是厌了烛灯,便殷勤地跑去库房寻了这盏油灯送过来。
柔黄的光亮起,陈年无声退了出去。
顾云修瞥了一眼那盏漆色繁复的灯,没说什么。他转身,望着一片亮色中虞微发白的小脸,皱起眉头。
剁掉那个侍婢双手的时候,她看见了那些血。
顾云修脸色阴沉地转身,拿起桌上的凉茶倒了一盏。他拉开抽屉的暗格取出一个小纸包,将里头的药粉倒进去一些,再把茶盏递给虞微:“喝了。”
褐色的粉末在碧绿的茶水中沉沉浮浮,逐渐化成颜色不明的粘稠物。虞微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地想:这是什么东西?喝下去,会不会中毒死掉?
她正犹豫,就听见顾云修冷冰冰的声音:“不会死。”
虞微抿起唇,硬着头皮接过他手中的茶盏,闭了闭眼,将混了药末的茶水喝了。
过了一会儿,她苍白的脸逐渐有了血色。胸口的窒闷褪去不少,想要呕吐的欲望也减轻了大半。
——她从小就是这个样子。只要一见到血,就会头晕呕吐,严重时甚至需要请大夫过来调理。
原来,那药粉竟是为了缓解她晕血之症的。
虞微攥着衣衫的手紧了紧,小声说了句:“多谢大人。”
顾云修冷嗤一声,没理会她。方才还一副他要毒害她的畏惧模样,如今倒是会道谢了。
他俯身,拿了干净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拿药的时候,药粉不小心沾到了他的手上。
这个时候,墨珏端着一碗煮熟的鸡蛋进来。他将碗搁在案几上,悄悄打量了两个人一眼,便疾步退了出去。
顾云修在案几后铺着的软垫上坐下,抬了抬手,示意虞微过来。她低着头走到顾云修身侧,跪坐下来的时候,膝盖碰到了一点地上铺着的雪白绒毯。
她小心地往后挪了一点儿。
顾云修瞥她一眼,面露不耐。他伸手将虞微往跟前拽了拽,另一只手握着鸡蛋,在虞微肿起的脸颊上来回滚动。
热乎乎的鸡蛋壳缓慢地滚过她红肿的肌肤。时不时地,顾云修的指尖会戳到她的脸。
——凉凉的,像冰。
虞微垂着眼,如坐针毡。鸡蛋冷了,顾云修便换一个。直到那碗里的鸡蛋都在虞微的脸上滚了个遍,他才停下手,用帕子去擦虞微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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