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这件事,太后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她不耐烦道:“哀家知道了。”
何湛面不改色:“臣今日来,还有一事要告知太后。听闻太后欲赐婚于臣和六公主, 皇恩浩荡,臣不胜感激。但臣已有婚约, 所以不能娶六公主。还望太后体谅。”
“是吗?”太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可是哀家听说你只与虞家有过婚约。虞家不敬新帝, 已被新帝责罚, 你家世干净, 不会与这等罪臣之家再有沾染吧?”
何湛平静地说:“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臣与虞微姑娘的亲事是两家长辈早早定下的。无论虞家如何,臣都认这门亲事。”
虞微愣了下,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望向何湛。
他怎么可以这样傻?虞家获罪, 人人避之不及, 更何况她根本就没把那门亲事当回事。他这样做, 只会引火烧身啊!
太后皱了皱眉, 说:“何湛,你这江陵将军的位置是先帝给的,你母亲又是永乐公主。你想娶什么样的姑娘娶不得?何必再和虞家纠缠不清?”
她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虞微和虞槿, “虞槿意图刺杀皇帝, 可见虞家女眷对新帝恨之入骨。所以哀家不打算再留她们性命, 等剩下的几个抓到了一并处死。何湛,你可要思虑清楚。是娶公主,还是娶一个将死之人?”
何湛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沉声道:“此物是母亲离开长安时先帝所赠。太后应该认得,这是先帝生前贴身之物。先帝说过,见此玉佩如见先帝,臣不想胁迫太后,也恳请太后不要逼迫臣。虞微姑娘是臣未过门的妻子,她的亲人便是臣的亲人。臣会带她们回江陵去。”
太后彻底变了脸色,怒道:“何湛,你不要不识好歹!一块玉佩就想逼哀家收回成命?别太把你母亲当回事了!一个只会勾引陛下的贱人而已,她的东西,哀家不想看见!”
何湛面无表情地说:“太后当然可以拒绝臣。只是臣听说太后一直以仁孝治天下。先帝驾崩时,太后还在先帝榻前哭红了眼睛。太后对先帝情深意重,想必不会不认这块先帝的信物。”
“你!”太后重重拍在桌案上。
“太后,奴婢与何将军的亲事早已不作数。奴婢父母已逝,所以这件事奴婢自己可以做主。”虞微淡声说,“奴婢与何将军,已无任何干系。”
何湛默了默,转过脸来看着她。她的眼睛是那样平静,如一汪清透的湖面,无半点波澜。
以前,她也总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没有厌烦,也没有欢喜。
何湛喉间一阵酸涩,他握了握拳,再次看向太后:“不管怎么样,臣都要带她走。”
瑶女官悄悄走上前,低声劝太后:“太后,刺杀陛下的是虞槿,虞微和此事并无干系。依奴婢看,不如就放虞微跟他回去。至于虞槿,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瑶女官所言不无道理。太后对何湛虽然了解不多,但也看得出他是个性子执拗的人。若不允他,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来。更何况他此次来长安还带着江陵的军队。
“罢了。”太后疲惫地摆摆手,“随你去吧。但虞槿意欲谋害皇帝按律当斩,这个情,谁都求不得。”
何湛没再多话,朝太后行了一礼,便退出了殿外。
虞微眼睁睁看着孙晟将虞槿带走,却毫无办法。她咬咬牙,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救虞槿出来。不管用什么样的法子。
虞微走出寝殿,远远望见何湛正站在院子里那株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下等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朝何湛走了过去。
初夏的树荫里,何湛转过身来。他望着虞微的脸,千言万语积蓄在心头,话到嘴边,却喉间一哽:“对不起,我来晚了。”
“这不关你的事。”虞微安静地看着他,“何湛,就算虞家没有出事,我也不会嫁给你的。你应该明白。你为虞家做的已经够多了,不必心有愧疚。”
何湛仍旧看着她。她一点儿都没变,连说话都是和以前一样的语气,淡漠而疏离。
对他,她似乎永远都是这样,礼貌却又疏远。
何湛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想离虞微近一些。他张了张口,笨拙地说:“可是那是父亲和虞大人定下的……”
话一出口,何湛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狼狈可笑。
他只会摆出父辈的约定来劝她回心转意,从不敢对她言明自己的心意。
何湛沉默了。
虞微无奈地叹了口气,“何湛,娃娃亲是做不得数的。况且我对你也没有那样的心思。虞家现在这个样子,你何必要对太后说出那样的话?你这样做,只会拖累你自己。”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子另一头传来。虞微循声望去,看见了大步赶来的顾云修。她立刻弯起了眼睛。
“我先走了。我不会和你回江陵去。”虞微最后对他说,“何湛,江陵很好。以后……就不要回长安了。”
说完,她便快步朝顾云修走去。
何湛看着她走到顾云修身边,想起方才她眉眼弯弯笑起来的那一瞬,一时恍惚。记忆里,虞微从未对他这样笑过。
何湛盯着顾云修和虞微十指相扣的手,慢慢攥紧了拳头。
难道他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吗?
*
谢岷嚷着说头疼乏力,将整个太医院都传了过去为他诊治。顾云修好不容易安抚好小皇帝,就听说了寿康宫里发生的事情。
他一刻不停地赶来,却恰巧看见虞微和何湛说话的情景。
回清鹤宫的路上,顾云修一言不发。虞微猜测着他大约是因为何湛的事在生气,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哄他,谁知一进卧房的门,顾云修便将她推到长榻上用力地吻她。
“云修,疼……”
唇齿都被他的气息堵住,虞微差点喘不过气来。
顾云修丝毫不理会她的求饶,直吻得她红唇微肿,才将她松开。他餍足地舔舔唇,这时才慢悠悠地开口:“方才和你说话的那个人,就是何湛?”
“嗯。”虞微无力地偎在他怀里,声线有些不稳,“他护送永乐公主的棺椁回长安,今日刚到宫中。”
“我听说他仗着先帝的面子向太后求了情,要带你回江陵去。”顾云修拆开虞微的发髻,挑起一缕柔软的青丝绕在指尖把玩。
他垂眸看向虞微的眼睛,问:“阿瑜想回江陵么?”
他这样问,虞微便知道他在为何湛的事而吃醋了。她在他怀中仰起脸,认真地说:“我要留在云修身边,哪里也不去。”
顾云修慢慢笑了。他伸手摸了摸虞微的头发,在她额头上再落下一个轻柔湿润的吻。
虞微忽然想起了什么,她从顾云修怀里挣脱,起身走到里间去拿她的木箱,把那枚平安符取了出来。
她想现在就把它送给顾云修。
“这个是在凌云镇的时候,我去神女台为你求的。”虞微有些别扭地把平安符递到顾云修手里,声音小小的,“孔姑娘说凌云镇的神女很灵的。”
顾云修看着掌心里样式古朴的平安符,勾了勾唇,声线低沉地问:“阿瑜可许愿了?”
虞微笑着点头,却没把祈愿的内容说出来。若是那样,可就不灵了。
那日她跪在庄严肃穆的神女像前,心中虔诚祝祷——
愿云修往后余生,不再有痛苦和仇恨,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
是夜,虞微心里惦记着虞槿的事情,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天快亮时,她才勉强有了几分睡意。
她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只记得隐约听见身边有些响动,许是顾云修起身更衣的动静。他总是起的很早,先去书房批一会儿折子,再回来和她一起用早膳。
虞微睁开眼睛时,暖洋洋的日光透过窗子照在她的脸上。她揉了揉眼睛,意识到今日醒的要比平时晚许多,急忙掀开被子,去寻她的衣裳。
下一瞬,虞微愣住了。
她的衣裳已经好端端地穿在身上了。
虞微下意识地低头去找她的鞋子,却发现地板并不是顾云修卧房里的红木地板。她抬头,视线缓慢地扫过四周,这里的每一样陈设都是陌生的。
这里,根本就不是顾云修的卧房。
虞微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既然好好地活着,对方应该没有打算要取她性命。她穿上鞋子小心地下了床,走到窗边,悄悄朝庭院里望去。
外头候着的婢女听见她的脚步声,立刻说道:“姑娘起来了?可要洗脸?”
虞微僵僵站着,不知该不该出声。
那婢女没听见答话声,便轻轻叩了叩门,端着洗脸用的温水进了屋。她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候洗脸的婢女。
“姑娘,奴婢们伺候您洗脸梳妆。小姐在前头等您一起用早膳呢。”
小姐?
虞微蹙起眉,心中忽然有了个猜测。她试探着问:“你们家小姐,可是安淑郡主?”
安淑郡主,是王婧胭的封号。
第五十八章
◎“他等不及了。”◎
“是呀。小姐特意嘱咐了, 让奴婢们好好伺候。”
侍女柳儿殷勤地侍奉虞微洗了脸。另外两个婢女动作麻利地为虞微梳头描妆,然后便带着她往前厅去。
王婧胭正在等她。
“阿瑜,你醒啦。我让厨子做了好些你小时候爱吃的糕点, 你快来尝尝。”王婧胭眉眼弯弯地笑起来, 吩咐侍女去上早茶。
虞微见她笑的没心没肺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没好气地说:“婧胭,你把我弄到公主府来做什么?我还以为遭了劫匪呢。”
王婧胭撇撇嘴,倒委屈起来:“你不肯跟我回襄邑去, 我只好用这样的法子把你弄出来了。”
虞微怔了怔,没想到王婧胭竟想强行把她带回襄邑, 不由皱了眉。她沉声说:“婧胭,你不可以这样。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你是最了解我的性子的。眼下阿槿还在天牢里, 我怎么可以就这样丢下她一走了之?你……”
“好了好了, 瞧你, 逗你几句还当真了。”王婧胭拉着她坐下,又朝侍立在一旁的几个侍女使了个眼色,她们立刻躬身退了出去。
待前厅里只剩下王婧胭和虞微两人, 她才严肃了些, 低声说:“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你妹妹。不过你放心, 方才宫里刚刚传来消息, 虞槿从天牢里逃跑了。据说是那位雾河族的首领救了她,眼下虽不知她身在何处,但至少无生命危险。”
“真的?”虞微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自然。哥哥在宫里亲自传来的消息。”王婧胭舀了一勺红豆羹盛进她的碗里, 又道, ”阿瑜, 这些年我虽不在长安,但当年虞家的事情多多少少也听说了一些。我知晓你们姊妹几个对皇帝的恨。当初先帝在世时,膝下哪位皇子不比他强?谁能想到最后坐上龙椅的竟会是这样一个废物!自他登基,残害了多少忠臣良将,天下人早有怨言!”
说到此处,王婧胭恨恨地捶了捶桌子,“阿瑜,我不瞒你。新帝登基之初,我爹爹也曾想过忠心效忠。可他不过是说了几句劝谏之言,就被陛下怒斥大不敬,将我爹爹撵回襄邑命他闭门思过。我爹爹哪里咽的下这口气,一时气急引了旧疾,不过数月便去世了。从那之后,我母亲也大病了一场。”
虞微沉默地听着,暗暗攥紧了拳头。她原以为王婧胭远在襄邑,会过着平静安逸的生活,没想到她家中也经历了这样大的变故。
她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们姊妹几个都对皇帝恨之入骨。阿槿很勇敢,做了我一直不敢去做的事情。只是想杀死皇帝,毕竟不是件容易的事。”
王婧胭默了默,好半晌,她才认真地看着虞微的眼睛,下定了决心:“你若想杀皇帝,我可以帮你。”
虞微猛然抬起头,错愕地望向王婧胭。她急忙说:“婧胭,这件事我不想牵连到你。”
王婧胭哼了一声,“其实我母亲也不止一次抱怨过新帝的暴戾。新帝虽然算是她的侄子,但到底没什么情分。更何况他害死我爹爹,我母亲早就对他恨之入骨。这件事,我们全家都会帮你的。”
王婧胭站起身,走到虞微身边,从怀里取出一枚做工精巧的玉戒指放到她面前。她笑笑,说:“阿瑜,从小到大,总是你帮我做好多事情。现在我终于也可以帮你一回了。”
“这是什么?”虞微拿起那枚玉戒指,仔细看了看,没看出什么端倪。
“前些日子在市集上买的小玩意儿,昨晚我想了想,倒是大有用处。”王婧胭将它转了一面,露出一处极隐蔽的缝隙,“此玉中有缝隙,可□□粉。只需端茶时轻轻晃一晃,毒粉便会悄无声息的落入茶水之中。”
“你的意思是让我在陛下的茶里下毒?可是我连他的身都近不了……”
王婧胭笑起来,得意道:“我都帮阿瑜想好了。过几日我母亲便会到长安,到时她会去赴宴,宴席散后,母亲会单独去拜见太后和皇帝。你便以永安侯府二小姐的身份随我母亲同去。”
虞微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可是永安侯府根本就没有什么二小姐……”
“我母亲说有,那便有。”王婧胭对这个计策颇为骄傲,“到时母亲便说你是她流落在外的千金,苦寻多年好不容易才寻了回来。外人自然不敢议论什么。至于你这张脸嘛……世间相像之人多了去了。又有谁能证明你是虞府嫡小姐呢?你只需稍微装扮一番,便不敢有人对你说三道四。”
“可是此举太过冒险,一旦被戳穿身份……”虞微有些犹豫。
“戳穿身份是迟早的事,你只要在那之前杀了皇帝,咱们就成功啦。”王婧胭欢快地勾勾她的小指,如小时候一样,“好啦,你快吃些东西,等一下我教你这戒指的用法。”
在她的催促下,虞微只好暂且放下心中的疑虑,小口小口地喝了些粥。软糯香甜的红豆含在口中,她却一点味道都尝不出来。此刻,她正心神不宁地想着顾云修。
若他从书房回来,发现她不在房中,四处都找不到她,他会不会担心着急?
但眼下她就算再怎么担心也不可能马上回到顾云修身边去。虞微深吸一口气,决定先按王婧胭说的法子试一试。等她杀了皇帝,再去向他解释,他应当会理解她的吧?
用过早膳,虞微便回到房间,学着练习用那枚玉戒指神不知鬼不觉地往茶水里下毒。试了几次,她的手法渐渐熟练,几乎一点破绽都瞧不出来。
王婧胭欢喜地直拍手:“阿瑜真厉害!这下就等母亲到长安,我向她禀明此事,咱们便可着手准备了。”
与此同时,原本因太后生辰而到处满溢着热闹喜庆的长安城,一夜之间变得人心惶惶。
那位只手遮天的帝师大人,正疯了一般动用大批人马在长安城中搜人。
家门被敲响的百姓们无不战栗,颤抖着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墨珏把他们的家搜了个底朝天,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城中很快流言四起,说帝师弄丢了心爱的女人,要把长安城翻个底朝天呢。
不过这些流言并没有传到虞微的耳中。这几日,她整日窝在房里练习如何用那枚玉戒下毒。顾云修的人倒是来公主府搜查过,可王婧胭泪水涟涟地说她也很担心阿瑜,几句真几句假,把几个侍卫哄的乱了心神,略搜了几间房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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