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小诗自忖经验丰富,但假扮壁花小姐这么久,难免觉得浑身长毛似的难受,这会连刚结识的友军十爷都弃她而去,忍不住轻叹口气。
一直没说话佟佳妃到底年轻,大概很懂得石小诗在此处的为难,便善解人意地替她发言:“十阿哥,让小诗姑娘带你去找你九哥,可好?”
石小诗再一次感激地望着佟佳妃,今日连帮她两回,心里自然而然地对这位漂亮温柔的姐姐产生好感。
高贵而健忘的十爷终于想起被他忘在一旁的友军,拉起准二嫂的衣袖就往暖阁外跑。小孩子没轻重,石小诗被拉得一踉跄,只好略蹲了蹲表示告别,然后踩着花盆底磕磕绊绊走出永寿宫。
路上十阿哥不耐烦地看她,“小诗姐姐怎么走这么慢?”
石小诗不想跟钢铁直男解释穿花盆底的别扭,只问他:“你走这么快做什么?今日你应该悲痛才对。”
十阿哥耸了耸肩,“小爷我心里当然难过,但是汗阿玛说过,我们八旗男儿,岂能成日哭哭啼啼……再说了,比起在永寿宫里对着那些妃母,我宁愿跟皇兄们待在一起。”
石小诗说:“你就是嘴硬,方才在永寿宫正殿,明明哭成那个模样。”
“你不懂,”十阿哥撇过脸,望着宫墙上落下来的一片枯叶,“当着惠妃的面,我必须要哭出来的。”
石小诗不知道怎么回答,夹道上有不少宫女太监在默默垂泪,看见十阿哥哭得更凶了,边抽噎边跪安,小十少年老成地摆摆手,一路无言。
阿哥所在永寿宫的东南方向,路过景运门的时候,十阿哥好心肠地戳她胳膊,指着北面一片密集的宫苑说:“那边就是毓庆宫,我太子二哥就住在里边,你知道吧?”
石小诗说我知道。
她心里其实有很多疑问,想问问太子现在在做什么、有几个侧室、毓庆宫下人好不好管理等等。望了眼一路负手向前的小屁孩,截过的发辫孤苦伶仃地晾在背后,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绕过两道没名字的窄门,走到箭亭,十阿哥忽然停了脚步,朝亭内一道颀长清俊的人影抬了抬下巴,“准二嫂姐姐,你看,那就是我太子二哥。”
石小诗吃了一惊,不由怔愣在原地。
这出奇高的身段和绣着团蟒暗纹的牙白便服是见过的,她不会认错,这人就是宁寿宫太后相看那日,站在角楼上观望的男子。
原来这就是她要嫁的二大爷保成啊,好清贵的美男子,全然不是生瓜蛋子的模样嘛!
箭亭更远处是一片疏朗的空地,残雪扫尽,有几个小阿哥正围在一起蹴鞠,儿童嬉戏的声音悠然传来,石小诗心里却在咚咚锤鼓。
十阿哥先行一步,回头朝她挑眉毛:“走呗,反正是要结为夫妻的,去跟我二哥说说话嘛。”
亭中的太子听见说话声,正要转过头,那通身的从容气韵仿佛也跟着微微流动,她没敢细看五官,只瞥见一副神游物外的淡漠神情,也不知怎地,脸红心跳,猛然扭过身,往来时路上快步离去。
等踏进宁寿宫,看见等在梢间里的于嬷嬷和春烟时,石小诗才大大松了口气。
她没想到这从天而降的便宜夫君生得这么好样貌,只是历史上废太子夫妇本就感情不睦,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把她视为宫斗对象,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固然快乐,但这么看来,往后毓庆宫的生活,可够她好好喝一壶了。
——
虽然在角楼上有过匆匆一瞥,但胤礽对汗阿玛给他指了个太子妃这事儿并没有那么上心。
那日离得远,她又始终低着头,好在能看出四肢健全,身段也挺高挑柔美。詹事府送过来的画像他匆匆掠过一眼,眼耳口鼻五官都在,还挺顺眼的,对于胤礽来说已然足够,毕竟要跟着他出席宫内的重大场合,如果样貌不佳,岂不是丢他东宫的脸面。
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位小诗姑娘的娘家乃正白旗人士,老姓瓜尔佳氏,出身苏完地区,祖上任过前朝大将,曾祖父是清初功臣,族中出了好几个宗室额驸。他看过织造局的折子,石小诗的阿玛石文炳常年驻扎江南,为官清廉、造福一方,可在前朝对他有所助力。
胤礽对此很满意,因此其他的也没多问,毕竟是汗阿玛挑中的人,必定德言容功十分妥帖。
十一月初三那日温僖贵妃薨逝,他听小十提起小诗姑娘也被皇祖母叫到宫中小住,说法是帮衬惠妃协理丧事。
然而宫中辍朝五日,他便不欲外出,干脆吃住功课都在毓庆宫里,除了早早往永寿宫拈了香、在箭亭附近带小阿哥习练外,只有初五日赴朝阳门外的殡宫参与温僖贵妃的册谥礼。
满汉三品以上的大臣都要到场,宫外广场上乌压压站了一片,就连石文炳也来了,胤礽忽然想起了尚在宫中的小诗姑娘,便尝试着朝梓宫后的围幔望了一眼。
她应该就在那幅帘子后面。围幔的缝隙被火盆青烟撩开了一些,朦朦胧胧的,似乎有几道纤细的身影,可哪道身影属于她呢?
胤礽有些恍惚,这么久过去了,几乎已经想不起准太子妃的模样。
没再看,便垂下眼转身出殡宫。阿哥们本就课业繁重,加上他是太子,更要学习如何治国理政,詹事府递来那么些纷乱繁多的折子,还堆在毓庆宫的书案上等他批复。
他听说温僖贵妃的丧仪结束,那小诗姑娘就被石文炳的夫人接走,回石府待嫁去了。接着就要忙除夕,汗阿玛今年欲去南苑过年,阖宫上下又是一场慌乱,等新年伊始,冬雪化尽,内务府已经兴致勃勃地派人打扫毓庆宫,为先前定下的五月大婚做准备。
而胤礽呢,尚在二月里,便被万岁爷丢来一个重大任务。
却说当年李自成离开紫禁城时,企图学项羽火烧阿旁宫,将整座紫禁城付之一炬,就连先帝爷宣布“兹定鼎燕京,以绥中国”,也只能站在装饰一新的太和门前,而那扇门的背后,却是看不见的破败和荒凉。
这些年宫中大多建筑得以重修,然而还有部分宫室或是垂垂老矣,或是留存着前朝留下的痕迹,至今无人居住。眼看宫中人口日益繁多,修葺宫殿便成了很急迫的重担。
在新春不久的一次朝堂上,胤礽被委以监工,叫站在身后的大阿哥胤褆咬紧了牙根。
“……不日就要大婚,哪里分得出精力监工,”散朝后,大阿哥与三阿哥胤祉并肩而行,悄悄咬耳朵,“你我明明手头无事,汗阿玛却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大哥要是真想要这件差事,为何不早请明珠大人递折子?”胤祉双手插在袖子里,仰头看太子抱着一大摞卷轴,步履匆匆地走下汉白玉台阶,白鹤一样意气风发,“对了,听说此次重修宫室,太子二哥新得了一本前朝的孤本典籍,我很想借来一读,先去了啊。”
他拍了拍胤褆的肩头,朝太子方向一路小跑。
胤褆望着两个弟弟东行的身影,本能地皱紧了眉头,然后一把拉住身后不声不响的胤禛,“老四,你就没句话?”
“没有。”胤禛虽然从小养在孝懿皇后身边,但这性情却深得他生母德妃真传,冷冷一句噎死人,“十三弟在等我讲算术,先走了。”
弟弟们的冷漠让胤褆的心情雪上加霜,当晚,这件事在明府的书房里又一次被提起。
“大阿哥,我如今虽任着议政内大臣,但你也知道,自康熙二十七年抄家后,万岁爷许久未重用我了,”明珠发辫几乎全白了,脸上沟壑纵横,“修宫殿不过小事,太子又仅是监工,并不值得你我动气。”
胤褆背手站在窗前,二层的小阁光线通透,月光斜打了一半在他脸上,“这些年我什么都不争,就落得一个汗阿玛处处想不起我的下场。”
“其他皇子们有看法吗?”明珠把玩着一只钧窑的挂红茶碗,是次子揆叙去岁送的寿礼。
“没有。”胤褆声音低下去。
明珠点点头,走到胤褆身边站定,“想成大业,千万沉得住气,五月太子大婚,这可是一个大变数。”
老臣略带浑浊的眼光向廊下望去,揆叙一身素衣,忧伤地望着庭院中的一盆石景。
那是揆叙从杭州带回来的玩意,他知道次子的心思,也可惜石家就这么被钦点成太子一派。但是日子还长着呢,他不信,索额图的运气能次次都比他好。
第6章 大婚(康熙三十四年)
索额图觉得自己真是运气好。
赫舍里一族其实江河日下许久了,阿玛索尼在康熙六年去世,兄弟皆不成器,留他苦苦支撑。小一辈里,侄女仁孝皇后在康熙十三年难产而亡,拼尽阖族之力送入宫的小赫舍里氏并不受宠,如今还是个没封号的庶妃,而自己的两个儿子也很平庸,远不如明珠家的纳兰容若和揆叙出色。
作为太子的母家势力,索额图与明珠斗了太久,早已精疲力竭。万岁爷对他谈不上多信任,他也不是没想过致仕,可若是这么离开朝堂,谁来保护太子?谁来保护岌岌可危的赫舍里一族?
好在如今有了太子妃一族的石家,至少在助力太子这件事上,他肩头的担子轻了不少。
圣旨下来后,他还偷偷请高人算过准太子妃的面相与八字,不仅与胤礽十分般配,而且旺夫带财,甚至隐有入主中宫之相。
如此母仪天下的命盘,索额图很满意。
婚期定在康熙三十四年五月,梅雨霁,暑风和,京城已迈入盛夏。天亮得很早,西边仍有淡银的星子挂在长空,赫舍里府松风习习,索额图已经给家里的祠堂上过香,然后才换上一身吉服,施施然往宫中去。
太子大婚自然与寻常人家不同,万岁爷又格外开恩,样样顶格,几乎是循着当年与仁孝皇后大婚的旧例。光纳采、大征礼就有马匹鞍辔、甲胄绸缎、金银茶筒等无数,堆满了不算疏阔的石府。
石小诗两进紫禁城,惹得皇太后十分爱顾,尽管礼部一再上书要先立为太子福晋,再择日册立太子妃位,康熙还是一步到位地给授予她太子妃的金册金宝。等到了五月初八当日,太子妃的妆奁早就奉入宫中,胤礽也不用出宫亲迎,而是由太子的銮仪卫校尉把辇舆抬进毓庆宫内堂正中。
索额图到底算是外臣,虽然进了宫,却只能参加文华殿外的筳宴。四处张灯结彩,内外闲散宗室来了很多,甚至要排着队列席。他比自己两个儿子娶妻时还要心焦,人虽在桌前坐着,心却飞到了毓庆宫。
只听得朱墙之隔,小太监们宛如报幕般,一声更比一声高——
“太子妃出门了!”
“太子妃彩舆进宫!”
“太子妃彩舆到毓庆宫!”
“太子行三射礼,驱煞神!”
“吉时到,请太子妃下轿!”
索额图抿了口酒,心里发酸。如果阿玛还在,如果侄女儿也没走,能看到太子娶妻这一幕,得有多开心呐!
——
满人入关这么些年,再两朝皇帝的努力下,好些习俗早跟汉人融合了,比如清朝皇家大婚,也要行好些礼节。
石小诗本没把大婚很放在心上,毕竟她主要面对的问题是入宫之后的生活,奈何万岁爷足够慷慨,内务府日日送礼,族里亲戚和旗人天天拜访,弄得石府上下无比兴奋,连带着她也跟着紧张起来,大婚前的失眠堪比连喝三杯红牛兑冰美式,心嘣嘣跳了一整夜,好容易合上眼,爱新觉罗氏和于嬷嬷已经过来唤她起床梳妆了。
于嬷嬷好几日不准她大吃大喝,说是怕身上带了气味,惹得太子不快。结果快到吉时时,爱新觉罗氏“哇”得一声大哭了起来,石小诗又得让姐姐小月去顾皇宫那边过来的宗室命妇,又得分心忙着哄额涅,爬上大红双喜字八人大轿时几乎要站不稳。
好在贴心的春烟偷偷往她手里塞了两块手绢包着的杏仁糕,趁着轿子里没人三两口吞下,才觉得整个人气力重新流回四肢百骸。
进了紫禁城,到了毓庆宫外,先是乱糟糟闹哄哄一片,接着嗖嗖三声箭响,等到小太监念吉时到才总算安静下来。全福人嬷嬷上来搀她入院中,怀里抱着的宝瓶比她料想得更重,跨过火盆,站到天地桌前,所有人都在笑,好在用料厚实的盖头挡着,她也不用觉得尴尬。
万岁爷和皇太后是不到场的,主婚人是礼部尚书沙穆哈,此时宣布拜天地,鼓乐鞭炮又重新喧闹起来,嬷嬷引着她行三拜九叩礼,然后送入洞房。
对于这套流程,先前于嬷嬷已经教过一遍,只是万万没想到,因为行合卺礼的吉时在子时,竟然留她独自在洞房里坐着等到半夜,而太子却可以去文华殿内外的筳宴上喝酒吃席。
可恶啊!
一群花盆底脚步声远去,新房门一关,石小诗便立刻把盖头取了下来,然后细细打量这间为她准备的新房。
与她预料的一样,雕梁画栋、张灯结彩,入眼物件个个精巧不凡,但是这种华丽却不俗气,不叫人生厌,看来毓庆宫的主子审美品味着实在线。
天气很闷热,喜服又厚实,里三层外三层,她早就出了一后背的汗。毓庆宫下人还算体贴,在房内显眼处摆了扇子和茶水,石小诗解开紧贴在脖颈处的两个盘扣,然后给自己倒了杯茶,扇了扇风,霎时觉得清凉不少。
这个时候要是能再吃上一碗冰粉,就更舒服了。
漫长的下午就在房内溜达里度过,听着外头一片热闹,石小诗心里觉得有些荒谬,明明她才是这场婚礼的主角,现在却要像个吉祥物般被关在房里,不到时辰不准放出来。
等到日暮时分才有了动静。有人轻轻扣门问:“主子,是我,春烟,我能进来吗?”
石小诗原本已迅速正经坐回床边,听到是春烟,忙开门放她进来。春烟躬着身,怀里抱着个小食盒,做贼似的,一扭身塞进石小诗怀里。
原来是给她送吃的呢,石小诗很感动,“好春烟,就你一人念着我,我要饿坏了!”
春烟嘿嘿笑,“其实……哎呀到子时还长着呢,主子你快吃吧。”
食盒里摆了一碗芡实山药羹,碗壁上凝着水珠,显然是冰镇过的,吃起来清甜可口,还有一碟炸过的鹅油松瓤卷。卷上雕了花,酥酥脆,是很能迅速帮助恢复体力的糖油混合物。
宫里的膳房真细致!不过石小诗饿昏了头,顾不上欣赏,狼吞虎咽地把山药羹和鹅油卷吃干抹净。想到自己饿成这副德行,婚礼的另一位主角还能吃香喝辣吹晚风,忍不住腮帮一鼓一鼓地问春烟:“你看见太子没?”
春烟捂着嘴笑:“看见啦,外头那么多宾客,太子爷被灌了不少酒,不过爷还是很惦记主子的,喏,这食盒就是他吩咐我送进来的。”
哦?
石小诗狐疑地看了眼小食盒,生瓜蛋子这么善解人意好心肠?这还是她知道的那个被宠坏了的二大爷吗?
这么一想,连胃里的食物也变得别扭起来。春烟倒很开心,太子姑爷体贴主子比什么都重要,喜滋滋收拾碗碟,临出门还不忘给坐回喜床的石小诗补了点妆。
天色渐渐黯下去,终于快到行合卺礼的吉时了。
有宫女们抬了膳桌进来,轻手轻脚摆上糖馅饺子、子孙饽饽和宽心面,还有小太监张罗着往床上撒“早生贵子”,最后于嬷嬷低声给石小诗重复了一遍待会行礼的流程,这才笑呵呵地离开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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