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染了血的双手在柏树干上蹭了几下,然后失魂落魄地往另一个方向走远了。
胤禔不声不响地走过来,站在胤礽背后:“这鹿要死了。”
“是啊。”手下的呼吸起伏已经越来越微弱,胤礽感受到皮毛之下的体温渐渐凉去,生命在流逝,无力挽回,无可补救。
他想了想,伸手合上梅花鹿的双眼,然后慢慢站起身,“此事……”
“只要老三不说,我便不会告诉汗阿玛。”胤禔抿了抿干涸的嘴唇,转身回到银点身边,“你我争了这么久,也没想到后面还有个胤祉吧。”
胤礽没说话。
“以后,我不会再碍你的眼了,”胤禔抓住银点颈边的麻绳,翻身一跃而上,“我只求安安稳稳,带着我额涅的那份活下去……不过,我也不会帮你,太子爷,你从此就自求多福吧。”
他不等胤礽回答,便调转马头,朝密林的另一边行去。
只听得此刻清角声扬,远林呦呦,是召唤集合的号角。张三追过来,问:“太子爷,我们都是见证,您可要将此事告知万岁爷吗?”
胤礽想了想,望着地上已流尽了鲜血的梅花鹿,脚下有片刻的犹豫——“我同老大一样,只要老三不提,我便不提。”
他们顺着来路往驻扎地去,在外跑了一天,太阳已经偏过来,下半晌早已失去温度,风渐大,一阵阵寒意攀升,地上枯叶变为细草,细草再变为乱石。
终于到了营地跟前,却看见胤祉一脸沮丧地向康熙禀告:“儿臣看见了一头好大的梅花鹿,连大哥和太子爷都想跟我争一争,只可惜……”他一眼看见领头怒目相向的胤礽,话头拐了个弯儿,“只可惜儿臣学艺不精,到底是让那梅花鹿给跑了。”
胤礽觉得自己从前真是小看了这位三弟,竟是个如此说话不打草稿的能人。他朝胤禔看了一眼,人还在营帐门口坐着,就着灯火漫不经心地擦拭着自己的弓箭,既如此,他便也懒怠搬弄是非。
只是对于胤祉,从此往后便要留个心了,他若再培养些势力,只怕比胤禔、那拉氏和明珠加起来还难对付。
如果石小诗在就好了。胤礽开始想念自己足智多谋的太子妃,如果她在这儿,一定知道怎么暗搓搓给老三使绊子上眼药,伸手一拍乌敏达的马背,决定了,一回到行宫,他就立即把这次哨鹿之旅告诉她!
只不过又是两天一夜往热河赶的路程,等刚回到行宫,他逃了一半的庆功宴,正走在回“月色江声”的路上时,就被暗地里突然冒出来的一道人影吓了一跳。
“郭琇?”胤礽眯着眼,用手中的宫灯打量来人的样貌。
“正是微臣。”堂堂都察院御史郭琇没穿官服,便服外头套了个深灰的麻布斗篷,兜帽戴得整整齐齐,将脸庞遮住一半,仿佛戏台子上要去夜奔的红拂似的。
“你不在福建两广查税银,上热河来做什么?”胤礽朝周遭一望,确定没人看过来,忙领着他往“月色江声”里走。
“微臣刚从福建回京,听闻万岁爷正在热河行宫的消息,便没做停留,直接过来了。”郭琇的性子,说好听点是刚正不阿,说难听点就是愚笨鲁直,不知变通,但都察院这种查自己人的机构,需得用这样的人,才能成大事。
石小诗刚用过晚膳,坐在湖边廊下看魏珠指导春烟秋筠两个小丫头钓鱼,猛地看见胤礽带着一个打扮得仿佛暗探一样的人走进来,忙站起身看个究竟。
“你就老实在那坐着,别乱跑。”胤礽脸上的神气是皇朝储君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又想起来,在旁人眼中,石小诗和郭琇是从没打过照面的,于是介绍道,“这是都察院的郭大人……”
“郭大人请。”石小诗稳稳地接上了二大爷的戏,将人往暖阁里引,“您怎么亲自上行宫来了?”
“是太子爷命臣查的案子,如今已有了眉目。”郭琇脑中根本就没有避讳这一条,直笼统地往圈椅上一坐,从袖子里抽了张纸出来,递到胤礽眼下。
“臣见此事重大,牵扯又广,想来就算是要上达天听,也要先跟太子爷禀一声才好,”郭琇神色很郑重,“毕竟这事的源头是从太子爷这里开始的,朝中没有整顿吏治的先河,臣也想跟太子爷商量一二,此事是明着来,还是暗着来?”
胤礽展开纸来查看,起先神色尚算平静,渐渐的,眉心就锁起来,和他肩头的四爪金龙一样醒目而狰狞。暖阁里很静,静的没半点声响,石小诗抓心挠肺地想问胤礽纸上到底说了什么,可郭琇那一脸老神在在的模样,叫她只能屏息凝神,安心等待太子爷发话。
终于胤礽的手腕落下来,往桌上狠狠一拍,将刚斟好的茶水震翻了一半。
“小诗,那次索额图送来的太子仪仗卤簿,如今还在毓庆宫的仓房之中吗?”胤礽将纸张用力一握,团成一个纸球,然后抛进湖水之中。
“还在。”石小诗这会也明白了,一定是索额图已经有所动作,这动作还叫人抓住了把柄。
“我行事如何,都在汗阿玛眼皮子底下,索额图送来的那些东西,也原原本本地收在仓房之中,大人尽管去查,”胤礽虽气,声腔还是稳的,朗声向郭琇道,“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打着我的名号,在外头招摇撞骗,骗完盐政上的,就骗到钱粮上去。”
石小诗琢磨了一下,“官员贪污贿赂的弊病,不是本朝才有,也不是只有本朝严查。”她握了握胤礽的手,像是给他一个鼓励似的,继续说下去,“郭御史,东宫没做亏心事,您要查便查,只是我有个建议,明着来也未必查得清,索大人在京中这么多年,早有遮天蔽日的手段,还不如将眼光放到外放官员上去,拔出萝卜带出泥,那些盐政钱粮上短缺的去处就自然有下落了。”
太子妃这么明事理,郭琇捻着胡须边听边点头。
夜色已深,郭琇也不能久留,最后胤礽给此事下了定论,“郭大人,您是清官,当明白王朝鼎盛,不是挖出一两个蛀虫就足以摆平的,哪头都不能短,一旦有了漏洞,朝廷就会受到掣肘,您清楚我和索大人的关系,从亲情上来说,我下不了这个狠心,但是为了大清百姓,也请您务必彻查到底,必要时……杀鸡儆猴。”
第95章 论迹
石小诗在热河行宫的大半个月过得很舒适, 胤礽从木兰围场回来后,康老爹先是论功行赏了一番,然后又大摆宴席, 接见蒙古使臣, 当中又有一位蒙古王爷见皇太子殿下俊美无双,想把自己的幺女送来当侧妃, 当场被康老爹和二大爷一口回绝。
胤礽拒绝侧妃这个缘由石小诗还能归功在自己教夫有方上, 康老爹那边她是真想不明白了, 直到魏珠照旧给她送孕妇餐,这才道出实情来。
“当然是咱们太子爷不同意呀!”魏珠一边将饭菜往膳桌上摆,一边说, “我在澹泊敬诚殿外头等召唤,听见太子爷朗声跟万岁爷说, 他已经觉得东宫里人太多了, 往后添了小皇孙,哪里有位置给旁人住!再说如今太子妃正怀有身孕,万岁爷还往毓庆宫塞人,想气死人就直说。”
他学了个绘声绘色, 叫春烟和秋筠笑得前仰后合,“咱们太子爷当真是这么说的?这还是头一回跟万岁爷对着干呢!”
魏珠说可不是么!“我在外头都听傻眼了, 真替咱们太子爷捏一把汗,不过大概是因为提到了小皇孙, 万岁爷也觉得此事不妥, 就按下没提了。”
石小诗慢慢点头,心里可没那两个缺心眼的傻丫头那般高兴。康老爹想给东宫塞人, 这是去年大选时就冒出来的念头,先让皇太后旁敲侧击了一回, 只是胤礽嘴硬没成,这次是直接提了,但有小皇孙当借口,可是这孩子终究是要从肚子里出来的,身为天潢贵胄,开枝散叶是本能,她和胤礽,又能负隅顽抗到几时呢。
她百无聊赖地叹口气,望着“月色江声”外看得有些腻歪的风景,感觉自己这趟出宫也并不是很值当。
因为太医说头几个月最凶险,千叮万嘱叫她养胎,因此出发前一心期盼地爬山徒步等娱乐休闲活动被迫一一取消。
好在出了宫,总归是自由松散的,也不用早起请安隔几日就要上皇太后和贵妃那儿开早会,每日可以伴着湖光山色睡到日上三竿,石小诗反而觉得这段日子是她穿越到大清朝后最舒坦的一段时光。
秋天很快滑过去,只可惜总归是要班师回京的,后面还有冬至祭祀、筹备年节种种事宜。回宫路上,竟然下起了康熙三十五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二大爷不容分说地爬上马车,要跟她平分软垫靠枕和小食盒里的点心。
那马车其实是为她一个人准备的,虽然宽敞,但两人共乘到底拥挤,她愤懑不平地扯开帘子朝外头张望,没有风,雪片子分扬坠地,路上霜露成冰,的确不适合骑马赶路,连康老爹和其他阿哥们也进了软轿,她只能勉为其难地挪了挪屁股。
胤礽担心挤着她,大高个儿缩在门边的角落里,那小心翼翼委屈巴巴的样子还挺好笑的,因此尊贵的太子妃殿下想到他力拒侧妃的光荣事迹,便拍拍身边的软枕,示意他坐过来些。
车轮碌碌滚动,外头的雪下得寂静,胤礽又单独叫了辆小车,让春烟和秋筠也上车里坐着,不必跟着走路遭罪,这才揽住了石小诗的腰。
说起来,出宫后难得有和二大爷独处的时候,“月色江声”的屋子不大,张三住围房,两个丫头都睡在外间,她和胤礽就算有话想说、有事想办,都不能尽兴。
果然二大爷先对着她的樱唇猛啄了两口,然后便把憋了一肚子的事一股脑儿倒出来。
头一件得邀功,说了蒙古王爷的称赞和他幺女差点当上太侧妃的事,虽然石小诗早就听魏珠转述过了,但夫君的面子还是要给足,连着给他树了好一阵大拇哥,哄得二大爷心甜意洽亲自为她切了盏哈密瓜。
不过重头戏还是落在了木兰围场上胤祉的反常举止上。
胤礽拿浸湿的帕子慢慢擦拭自己的手指,“他从前那么一副养着文人清客吟风弄月的模样,竟然也干的出来落井下石之事,欺负胤禔?如果一年前有人跟我说老三有这么个胆儿,我保准不信!”
软轿里烧着炭炉子,暖洋洋的,这样的燥正配得甜蜜的果子。石小诗不声不响地啃着手中的哈密瓜,想了想道:“他是想夺嫡的吧?可我也是头一回,见到有人将夺嫡之心明目张胆地挂在脸上,太明显,倒叫我心头生疑了,再说,延禧宫和大阿哥那会有明珠,有兵权,他手上有什么?一群修《明史》的文人,有这个胆子和能力聚众逼宫吗?”
胤礽摇摇头说不知道,“但还是得防备着,我有种预感,胤祉可比胤禔难对付多了。”
石小诗嘟着嘴嗯了声,细细思索穿越前她从来没仔细研究过的清朝历史,以及为拍摄那部清宫剧所做下的功课。
三阿哥胤祉,在九子夺嫡中有这么一号人物,出来蹦哒过几回。但是嘛,给人的印象也不是很深,没有大阿哥、八阿哥、十四阿哥他们那几个有声望,更别提后来当上皇帝的四阿哥胤禛以及他的好弟弟小十三了。她依稀记得胤祉不算是个文武双全之人,能力上比其他几位弱了一大截,他也不是皇长子,荣妃母家平平,朝中没什么势力,到了九子夺嫡的后半段,基本上就不到他的身影了。
找不到突破口,就只能安慰二大爷,“好在四弟、八弟那几个都是向着咱们的,汗阿玛又那么英明神武,就算老三真有什么想法,他老人家会看不出来?”
胤礽摇了摇头,苦笑着说:“你是没看见他在汗阿玛跟前阿谀奉承的样子,老四说用你教他福晋的话,怎么说来着,就是个西湖龙井!”
石小诗噗嗤一笑,二大爷应该没弄明白绿茶作为形容词的真正含义。想不到三阿哥竟然在大阿哥失势后还开发出了这个技能,若是能教一教她家钢铁直男二大爷就好了,有时候她也挺想看这位光风霁月的太子爷撒撒娇的。
“等回了宫,我去钟粹宫荣妃和三福晋那儿探探口风。”她眨巴了一下眼睛,给二大爷求个心安。
所以说康老爹这么优秀的基因,龙生九子真是各有各的本事。上辈子的历史里,胤祉一直没冒尖过,大概是被过于出色的兄弟们压制的结果,而这个时空呢,偏生命运给了他机会。
有时候啊,并不是人想要玩弄权术。在这皇宫中和爱新觉罗家的人生活了快两年,她也算明白一个道理,皇家就是这样,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退着退着可能就把小命给退没了,所以说身为天潢贵胄,可真没外人看起来这么舒坦,事情到了跟前,只有硬着头皮往上。往上,不仅是求个富贵,更求活下去的机会。
一路在风雪中颠簸,终于回到了紫禁城。宫里还是老样子,不过太子妃有孕的喜信儿早就传遍了六宫,石小诗安顿好后,先得上宁寿宫给皇太后请安,然后去承乾宫看望佟佳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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