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沅看出燕文宣的迟疑,主动自证身份。
“三个月前,你因为刮了金身修善弟子住处,在大殿里哭了大半个小时。”
“两个月前,你卖了护观大阵续交土地使用费,又在大殿里哭了一个半小时。”
“一个月前,你……”
“我信了!我信了!!!”
燕文宣老脸通红,连忙出声,生怕自己那点老底全被掀出来。
他年近七十,做了三十多年观主,说他太过古板、严苛、固执的弟子比比皆是,唯独没人知道他打小就爱哭。每遇到大事,人前是威严老观主,人后就躲大殿里哭。
可他对着祖师奶奶的石像哭的时候,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亲眼见到祖师奶奶,如果老天爷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一定……
换个地方哭!
“长这么大了,还跟小时候一样爱哭。”江沅眼里带着笑,一点没有怪他的意思。
听她这么说,燕文宣眼眶一热,突然就记起自己被送到山上的事情。他母亲死的早,父亲再娶,继母撺掇着把他送到道观里做小道士。
那天父亲离开后,他想到自己没有家了,也是躲大殿里哭。
再后来,上清观就成了他的家。
他强忍住想要落泪的冲动。泪眼朦胧中,他看到江沅走到自己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撑起道观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呜呜呜……祖师奶奶!”
燕文宣听到这句话,放声大哭,想收也收不住,“我、我、我就哭一会儿。”
“……”
江沅本意是为了安抚徒孙,却没想到反而把人弄哭了。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就安静地站在边上陪着,顺便看了眼现在的上清观。
只看了一眼,江沅就收回了视线。
实在是道观穷得响叮当,值点钱的都被卖了,一眼看过去空荡荡的。观内的墙面、柱子表面的漆都有剥落的痕迹,没有往年鲜明,就连大殿上方的牌匾歪了也人扶正,精准地勾勒出一个破落道观的形象。
在所有弟子都走了以后,还平添一丝萧瑟寂寥的气氛。
江沅看着大殿里供奉的石像,她命格不全,还不算真正的活人,魂魄只是暂时寄附在香火与功德幻化成的身体上,看着和常人无异,但还是有所不同。
刚才趁着燕文宣出门和弟子谈话的时候,她借机魂体附身到石像上,知道了这些年道观发生的事情。
上清观在众多道观中并不起眼,多年来唯一出名的就是请神符格外灵验。以至于历代观主都被称为“福运道人”,背地里却说他们都是走了狗屎运,燕文宣为此在大殿里哭了很多次。
他也一直存着改变其他人对上清观看法的念头。
两年前,四大道观就成立了玄门管理处,规定只有登记过的道观才可以正常营业。同时管理处还承办接单与派单的任务,有这样的中介部门在,道观能接到的零散单子大量减少,逐渐的,他们只能从管理处接单。
如果是正常接单,也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但如今玄门中盛行用请神符来增长自身实力,燕文宣眼看观内弟子越来越依赖请神符,甚至出现有道士慕名而来,入观挂单,只为了更方便地使用请神符后,他深感不妥。
为了杜绝这种情况,他强行禁止观内弟子使用请神符,屡教不改且与道观理念不合的的弟子,都被请离了道观,陈邰良就是其中之一。
燕文宣的做法得几乎得得罪了所有道观,上清观无法正常从管理处接单,只靠着他游走四方,接一些零星的小单子,根本无法维持道观的运作,最后没办法,才刮了供奉的金身、卖了护观阵法。
江沅与燕文宣的看法一样。
请神符虽然可以召请已故的老祖宗或各司神仙,借他们降下的力量来增强当下的实力,但终究是外物。不修习己身,一味依赖外物,只会走入歧途,无法参悟到更高深的玄术。
这些想要走捷径的弟子离开,不会是道观的损失。
她不仅不认为燕文宣有错,相反,她觉得徒孙虽然爱哭了一点,心性却很好,能够不被世俗潮流影响,用于做出决断,也需要非常的勇气。
耳边的哭声逐渐放轻。
江沅低头,后者正好抬起头,依旧是被眼泪鼻涕糊了一眼,但一双眼睛清亮,不是之前受委屈哭的可怜样。
“哭好了?”
“……嗯,祖师奶奶。”
声音轻到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要不是江沅耳力好,这会儿八成还在等他说话,当年练的一点耳听八方的小技能,都用在这里了。
燕文宣满心羞愧,抹了把眼泪就站起来,想要转移话题,“祖、祖师奶奶,您今天怎么回来了?”
江沅看着他这幅哭包的模样,心道徒孙哪里都好,就是这几年被磨得没有了信心。别看他面对别人质疑的时候,态度坚决,实际上躲起来哭的时候都在不断的自我怀疑。
“徒孙都哭成这样了,我在下面哪儿还待得住,当然是上来给你找回场子。”她不提命格,只说道,“明天一早我带你去管理处接单。”
!!!
燕文宣震惊之余又有点惊喜。他居然能把祖师奶奶从地下哭出来,放眼整个玄门,这哭的本事都是独一份的,
但听到江沅要去管理处,他下意识出声劝阻,“我们不能去管理处!”
江沅挑眉,“为什么?”
有她出马,保证玄门管理处以后绝不敢卡道观的单子,甚至还会派人把单子送过来,让他们优先挑选。
燕文宣不知道江沅已经了解事情始末,脑子一转,终于想起该怎么说,“我、我明天接了一个单子,路还挺远,早上就得出们!”
江沅盯着燕文宣看了良久。
后者心里不安,又不知道怎么和江沅说上清观得罪了不少道观的事情,踌躇间,他终于听到江沅应声,“行,那明天我们先去赚钱。”
来不及松口气,又听她说道,“你先去洗洗脸?”
燕文宣终于想起自己哭完后的样子,脸上臊得慌,身体比脑子快得多,已经先一步跑向房间。
江沅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目光露出一丝寒意,她确定刚才没有看错——
提及出门接单的事情后,徒孙面相就发生了变化。
煞气缠于印堂,呈凹陷状,轻者见血,严重点甚至可能丧命。
是巧合?
还是有人故意设局?
第3章
江沅抬起手,掌心为盘,起了一卦。指尖掐算间,清晰地感觉到微弱的阻力。
她意识到是有人故意遮掩天机,就没有继续往下算。这股力量虽不明显,但卜卦的人能力弱,就会在不知不觉间被带偏,如果强行卜算,反而会打草惊蛇。
“祖师奶奶,我给你拿了点吃的,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燕文宣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危险。
他手里拎着袋子,一路小跑过来,一打开里面装着五六个素饼,还特意加热了。
江沅注意到他还换了衣服,就是袍子比正常规格略短,至于素饼……
她记得燕文宣前两天上香时提过,是外出要带的午饭。
“好香,”她笑道,“我能吃供奉给我的吃食,你放香案上,再三炷香。”
燕文宣闻言,连忙找了个盘子摆盘,恭恭敬敬地上香。
只是上香的时候,他记起以往自己什么都会跟祖师奶奶唠一唠,而现在,江沅就站他边上……
“素饼还挺好吃。”江沅不知道徒孙开始社死,她想到徒孙把自己的午饭都拿出来了,又补了一句,“以后我可以负责道观里的吃食。”
“谢谢祖师奶奶。”
燕文宣被死去的回忆攻击,都没注意听江沅说了什么,随口回应,等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那些碎碎念不一定会被听到,又突然想起江沅第一天回来,还没有地方睡觉。
观里弟子一直不多,弟子房都是两人一间,客房倒是单人间,但很久没有修缮过,没法住人,只有他的房间收拾一下,勉强还能入眼。
“祖师奶奶,我去把房间收拾一下。”
“我住这里就行。”江沅问了燕文宣的打算,果断拒绝,她怎么能占了徒孙的房间。
“大殿里怎么能行……”
屋里只有跪拜用的蒲团,连张椅子都没有。
江沅不等燕文宣拒绝,就展示了她的特殊之处。
金光晃过人眼,香火化为灰烬飘进香案,她的神魂已经附身在石像上,声音就从里面飘出。
“这样就可以了。”
“……”
燕文宣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再也没有办法欺骗自己,一想到祖师奶奶会听到他的碎碎念和哭诉,这张脸就挂不住了。
这一天,江沅索性就在石像里没有再出来,而燕文宣因为社死感不断累积,也没有再踏进大殿。
——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
燕文宣捧着粥走过来,做好了心理准备才踏进大殿,他发现江沅已经幻化出实体,盘腿坐在一边。
“来了?这是给你的。”
江沅看到燕文宣,递给他一个大袋子。
袋子里全是糕点,桂花糕、定胜糕、芡实糕……种类繁多。
燕文宣后知后觉想起,昨天江沅似乎说过要负责道观的吃食,没想到她速度这么快。
只是……
“您晚上出门了?”
“算是吧。”江沅喝完了粥,也没有隐瞒自己的行踪,“昨天帮人破了阵,这都是对方给的,顺手拿回来了,就当今天的午饭吧。”
江沅说完,没有得到燕文宣回应,一扭头就看到他红着眼眶。
“……”
她是不是说的太直接,伤到徒孙的自尊了?生怕他哭出来,江沅赶紧转移话题,“不是说今天去的地方远,得早点出门吗?我们什么时候走?”
“一会儿就走。”
燕文宣一想到祖师奶奶为了自己,不知道去哪里打了黑工,心里深受感动,欲盖弥彰地转过头,抬手擦拭掉眼泪。
燕文宣把白粥供奉给江沅,在她喝粥的时候,他小心地装好糕点,又拿了块糕点塞进嘴里,甜而不腻,入口即化。
等江沅喝完粥,两人才出门。
他们今天要去的地方在宜市的老城区,有三十多公里,打车不到一个小时,但燕文宣没钱,只能带着祖师奶奶一起坐公交,就得两个半小时了,因此要早点出发。
两人穿着道袍,装束惹眼,尤其是江沅,不开口的时候给人种难以接近的冷清感。
坐车的时候,不断有人往他们这边看过来,到下车的时候,甚至还有个学生模样的小姑娘跟他们下车。
对方鼓起勇气跑到江沅跟前,“请问您是在出cos吗?姐姐太好看了,我想问求一个微博,关注一下您!”
江沅笑着摇头,“我们是上清观的道士。”
小姑娘被江沅的笑容晃了神,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江沅和燕文宣已经走远,她连忙挥手,“我一定去上香!”
江沅也没回头,从容地挥手回应。
“祖师奶奶您听懂她说什么了?”燕文宣忍不住问,他一把年纪跟不上时代了,知道微博,却不懂什么叫“出cos”。
“没听懂。”江沅镇定地说道,“但也不妨碍我们宣扬上清观。”
燕文宣若有所思,“不愧是祖师奶奶。”
路上的小插曲很快过去,他们又转了一班公交车,才到达目的地。
燕文宣对这一块不熟悉,左右看了看,“巩居士好像还没来,我给她打个电话。”
江沅点点头,她饶有兴趣地看着四周,老城区这边楼房密集,沿路有各种小吃摊,车辆和行人的声音交杂汇聚,一下子就能把生活气息带到人眼前来。
比五百年前要热闹多了。
燕文宣打完电话,没一会儿,就有个微胖的女人跑到公交站牌这边。
“燕道长,实在不好意思,店里一直都在忙,忘记看时间,”巩红霞喘了两口气,连连道歉,她的视线落到江沅身上,愣了一下,“这位是……”
燕文宣还在想该怎么称呼江沅,对于其他人来说,祖师奶奶还阳也不谁都能接受的。
“我叫江沅,也是上清观的弟子。”江沅略过了自己的称谓。
“两位道长跟我来吧,我女儿就在店里。”
巩红霞也顾不得问太多,连忙招呼两人一起过去,一边解释,“今天来店里吃早饭的客人太多了,只有我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得麻烦你们等一等。”
燕文宣大度表示没关系,他巴不得在这里耗久一点,免得祖师奶奶还惦记去管理处那边。
巩红霞说的也是大实话。
她一到店里,就钻进厨房,从出餐到上菜、打包都只有她一个人,连轴转,忙得根本停不下来。
江沅打量着不大的店面,进门第一眼,她就注意到有个小女孩坐在角落画画,小女孩上方靠左,有一个壁龛,上面摆着一尊财神。
周围的喧闹仿佛被隔开,没有人注意到小女孩儿,包括燕文宣在内。
后者认真观察着店里的风水,两只手都忙着算吉凶请情况。
江沅在来的路上,提前了解过这单的情况,这家人在生了女儿的第二年,生意突然变好,不但还清了开店借来的债务,还存到房子的首付。
到第三年,也就是今年上半年,巩红霞却突然开始做梦,每个月固定一天,她都会梦见女儿死了。
“祖师奶奶,您看出什么来了吗?”
燕文宣看了一圈,从老板的面相到客人的面相,都没有太特别的地方。至于这店就更普通了,不好不坏,临街的风水都差不多,甚至因为这家店在拐角处,还多了点路煞的干扰。
怪就怪在这里。
明明哪里都很普通,无论是巩居士的面相还是店铺的位置,按理来说店里的生意不可能好成这样。早餐的高峰期一般在九点之前,现在都九点半了,店里的客流量却一点没少。
相比之下,附近的早餐店就没有那么忙碌了,路边的早餐车也准备收摊离开。
江沅没有否认,只说道,“再看看情况。”
巩红霞也知道让江沅他们等太久了,在把后厨备好的材料卖差不多的时候,她就提前拒绝其他新来的客人,直到店里的客人也走了,她关了店门,长长松了口气。
江沅看了看外头的天,此时已经快十一点了。
巩红霞面带歉意,连忙一人倒了一杯茶水,坐到两人对面,“实在是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江沅接了水杯,但没喝,反而看向角落。
“让你女儿也过来坐吧。”
“!!!”
燕文宣直到现在才发现,角落里居然还有一个小女孩。
他趁着巩红霞转身的时候,眼里止不住的震惊,等到巩红霞带着女儿转身的时候,他又飞快掩盖住脸上诧异的表情,这是他在外接单多年练就出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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