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谨行一蓝一灰两色眼眸缓缓抬起扫向人群,像两道淬满□□的寒刃,让人冰寒入骨,寒到骨子里。
“异...异瞳!此乃不详人,是不详之兆啊!”
众人中,不知谁叫了一句,其余人吓得惊恐状,作鸟兽散。
偌大的长街一下子空荡荡起来,只有秋日绵密入骨的雨水在飘。
谢谨行浑身被冰冷的雨水打湿,默默捡起地上的油纸伞,擎着展臂把伞推至姑娘头顶,与她保持一臂距离,自己站在雨下。
姑娘头上戴了斗笠,初秋这样的雨压根没淋湿她多少,她这会才慢慢回神,见男子已经浑身湿透,却还在替她擎伞。
“哥...哥哥,你自己擎吧。”
谢珥当时脑子一根筋了,见他刻意保持着距离,竟然没意识到可以把他往伞下拉,二人一起擎,只是下意识想让他别被雨打湿感染风寒,于是把伞往他那边推。
可谢谨行却误会了,以为她开始厌恶自己,所以下意识不要他给她擎伞。
男子眼里闪过晦暗之色,再扬手时已经将十二骨的油纸伞成根掰断,扔掷在地。
谢珥一下子懵了,“哥...哥哥...”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谢谨行痛苦地闭了闭眼,一身寒意的水湿,将他衣服紧贴在身躯,可他身躯麻木,已经渐渐感受不到湿冷。
“我想...我想问...”就一会儿功夫的时间,谢珥接收的信息实在太多,还不等她梳理好,就面对兄长阴鸷敏感的质问,她就有些犯晕又有些失望,脱口而出道:
“刚那人说...你害了她儿子儿媳和孙子,小时候你不是答应我,你不会去参与王爷那些阴鸷事的吗?那你为什么...为什么...”
“我没有答应过你什么,我只是跟你说,他的地下宫殿与我无关,我不会碰那些。”
“那你为什么还?”姑娘睁大眼睛,满溢而出的失望和不可置信,“为什么骗我?”
谢谨行淋着雨,一灰一蓝的眸子同时结满尘灰般,冷雨像片刃划过皮肤,冷得透骨。
“我没骗你。地下宫殿我确实没碰过。”
“没骗我那...”谢珥喉咙哽住,上辈子和这辈子,有个长公主外祖母,她小时候所受的教育就是行事依德,上辈子谢珥一开始之所以厌恶谢谨行,就是因为他出身低处行事不择手段,将维持天下安定安稳的道德碾于脚下,做出许多与她三观没法符合的事情。
“你有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谢珥本来满心以为这辈子兄长经过自己努力,已经掰回到正途上,眼看着前途大好,考上科举日后就是明官了,那么,是她想法太天真了吗?
谢谨行没来得及说话,因为翠枝等婢仆已经在拐角处看见主子,走过来了。
“县主,宫门快下钥,我们得赶紧回去了。”翠枝走过来,他们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那我们走吧。哥哥,我改天再看你,你努力复习。再见。”
谢珥此时也是心乱如麻,低着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谢谨行,便随翠枝进了车子,离去。
长街看不到尾的尽头,车队消失在茫茫雨帘中。
谢谨行垂着脸,等车队消失了许久,才轻轻吐出两字,“没...有?”
他嗤了一声,缓缓笑开。
他没有害那妇人的家人,并不是他要拿钱去诱惑那妇人的儿子儿媳,也不是他强迫她儿子去赌博吸食寒食散,更不是他逼他们卖儿卖媳的,他只是站在一边,帮王爷挡了她儿子劈来的那一刀,顺便制服了他而已。
可伤天害理吗...到底什么样的事,才堪称伤天害理呢?把他生下来算不算伤天害理?轮番欺负和折磨一个弱小无辜孩童算不算伤天害理?给了他生的机会,又无情教会他世间险恶,让他生不如死的人,又算不算伤天害理?
沈言之驱着马车从这无人的长街路过,他一身伟光,衣衫洁净干燥一尘不染,不管何时看他,都以高人一等的清脱姿态,将他碾压得体无完肤。
他在他身旁停下马车,垂眼看着一身泥泞和狼狈的谢谨行,给他递来一方帕子。
圣人的姿态却突然显得丑陋卑鄙起来:“尔尔她心地善良,自幼连蚂蚁都舍不得碾死一只,像你这样的人,会成为她的噩梦的。”
“你,还是离她远点吧。”
第37章
谢珥躲在自己寝宫一连翻了几天的书, 都替自己解不了惑。
长公主来她宫中看她,见她居然开始翻起佛经,不免好笑道:“本宫的尔尔有烦心事困扰吗?本宫来猜猜你的心事?”
谢珥抬头看见外祖母, 想起谢月菀的事还不知道该如何同她说,有些愧疚地低下了头。
“是关于你庶兄的是吗?”
“姥姥怎么知道?”谢珥一听, 立马抬起头。
“因为这事外边已经闹开了呀, ”长公主笑了笑,“本宫那位不成才的弟弟,最近轮番被弹劾, 有人要求彻查城外青楼, 可隔天,那人外出就被马车碾压, 死于非命。你庶兄被传是他的走狗, 在帮他做事,更是异瞳者,于朝廷有害,要求让礼部取消他这次乡试考试资格。”
“取消资格?!!”谢珥愣了愣, 随后说话开始结巴:“那...那已经取消了吗?瑞亲王是不是真的有问题?姥姥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事?”
长公主近来也被这件事弄得焦头烂额, 朝政之事向来错综复杂, 她也不打算向谢珥透漏太多事, 只是打算同她聊聊天, 开解一下自己的小孙女, 顺便放轻松,看看自己能不能从中找到处理这事的好法子。
“有些人,本宫是明知道他是毒瘤, 却铲除不得, 因为一旦铲除, 最坏的局面反倒更快的来临,那还不如当个糊涂的执政者,得过且过,适当护短用自己的权势摆平一切。”
长公主一语双关道。
“至于谨行那边,姥姥听尔尔的,你想不想你庶兄被取消资格?一句话的事,剩下的,姥姥来办。”长公主微笑地望向她道。
谢珥沉默了一会,这是谢珥第一次听长公主说这样的话,在她的记忆中,外祖母对她的教育永远是非黑白分明,心存家国大义,从不曾像现在这样公然说出那样不公平和偏私的话。
不过,现在她有点明白外祖母的苦衷了。
“姥姥,当你犹豫自己的做法,会不会自私害了别人,可若你不这样做,最后的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坏时,你会如何选择?”
长公主笑了笑:“如果是本宫的话,既然结果都有可能是坏,那遵从内心所想的去做就好了。”
“如果做了以后也会内疚呢?”
“那不做,是不是就不内疚了?”
“如果他骗了你呢?”
“那就看他是为何目的而骗的,出发点是什么。”
谢珥低头想了想,突然醍醐灌顶:“是的,姥姥,我差点就忘记自己初衷了。”
“姥姥,我希望哥哥不要被取消考试资格,双眼异瞳怎么了,古代尧舜相传也是异瞳者,至于王府这份差事,我会想办法让哥哥请辞的。”
长公主看了看她,心中也有了决定。
瑞亲王同边境拥兵自重的康王暗中有联系,他的狼子野心,她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但无奈,即便他在京城荒`淫成性,做出那等荼毒百姓,荒唐不堪的事,她也只能只眼睁只眼闭。
不是因为顾念那点骨血之情,而是怪她当初心慈手软,没在瑞亲王背后错综复杂的势力壮大之前把他扼杀在摇篮中,而是让他发展至今。
如今,便是要派人将他暗杀,他府中精锐暗卫数目之多,而且守卫森严,杀他谈何容易?而暗的动不了,动明的话,按如今的局势,大晋倘若因此陷入内乱,外敌将一举攻陷,届时,造成的生灵涂炭,岂不比现在的状况坏上百倍?
长公主立马去信联系了远在凉州驻军的谢景天。
谢景天收到信件后,立马赶回京城。
等他抵达京城,距离乡试已经没多少天时间了。
礼部要取消谢谨行的考试资格,长公主竭尽所能地拖延着,谢谨行的恩师徐学士也尽全力斡旋着。
谢珥出宫再也找不到谢谨行,不管是将军府还是王府。
族学那她也蹲了几天,有时被沈言之看见,沈言之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走过去给她披上外衣。
“不要找了,谨行他打自那天起,就再没回过族学了,府里也没回。”
谢珥一听,忍不住红了眼,掩面细声抽噎:“都怪我...不该对他没信心的...”
沈言之看着很不是滋味,他也不明白,这辈子他明明回头了,要开始对她真心了,她怎么就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不过一想到他们并不知道彼此没有血缘,他就又释怀,并且自我安慰着。
谢珥之后去了瑞王府门口蹲着,瑞亲王好几次从门口进出,没忍心说了句:“都说你哥哥不在本王这了,怎么就是死心眼?回去,快回去,马上要变天了。”
谢珥环臂往屋檐下缩了缩,可怜巴巴地,“舅爷爷不许我进府找人,我又实在没地方找去,只能躲在这了。”
瑞亲王一听,连忙皱眉道:“说这什么话?可千万别让你姥姥听见,本王何时不让你进府找人了?第一天就让你进去找了,你不是没找到吗?”
“你能让我进府找的,那还能找得着人吗?”谢珥红着眼道,“舅爷爷,求求你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乡试马上到了,你能帮我给哥哥传一句话吗?”
“都说了本王不知道他在哪,你还...”
“可以吗?”姑娘抬脸,泪水婆娑。
“反正本王说了你不信!要说你说!”瑞亲王暴躁道。
谢珥转悲为喜,立马擦干泪水道:“谢谢舅爷爷!请你帮我同哥哥说,不要轻易放弃,要努力证明给那些人看,你让他只管安心去准备,参加考试,其他事情我们来解决,你让他一定不要辜负那些一直支持他的人。”
谢珥走了,瑞亲王满脸恼意进了府门,看一下庭院那棵海棠树下垒的空酒壶,淡淡瞥了一眼树上的影子,没好气道:
“都听见了?那就不用本王来做传话筒了,上回在朱雀大街闹出的事,本王暂时不跟你计较,你赶紧去准备考试,别让你妹妹再来烦扰本王!”
树上的影儿冷鸷地嗤笑了声。
•
京城街道越来越多的人参加学子们的游行,队伍由本届参加科考的秀才考生带头,越来越多的人,浩浩荡荡的,都在抵抗,要求礼部取消将军府庶子谢谨行的考试资格,都认为他天生异瞳,乃社稷祸患,加之他手指有缺失属于残障,本不该纳入考生资格范围。
谢景天在乡试前一天赶到,一抵达京城,战甲未脱就写血书上呈天子,当众跪于朱雀大街之上。
“臣这一辈子,戎马半生,为朝廷效力,曾好几次出生入死,保家卫国,吾儿谨行不过是延续了臣祖上远祖熔太公的血脉,生下有异瞳,但他自幼明礼修身,知礼明德,从不曾做背德之事,更不曾让族人背负厄运,我谢氏代代昌盛,我儿旺族,我年晚尚且出下幺儿,不知哪等狂徒胡言乱语,敢说我儿是祸害,不配参加科考,臣为人父,定拼死上谏!”
随后,谢景天更是翻出一套不知花了多少时间从断代了好几层,好不容易从八杆子打不上关系的南通谢氏那,翻找到一丁点同胡族扯上关系的远亲。
尽管关系是那么鸡肋,谢景天还是不愿意放弃,毅然把这已然稀释得毫无关系的关系硬是扯上了,如今跪在沿街上,就为了给谢谨行求一个考试的名额。
从白天跪到黑夜,夜深人静,再无人搭理谢景天,天边暗沉沉,开始飘起了零星细雪。
年轻男子一身玄袍站在树下,长长的额发遮挡住左边的眼睛,手里擎着一把伞,看着不远处跪得腰背挺直的谢景天,不由讥讽道:“装什么呢?自幼明礼修身?我这样的人你也好意思说是明礼修身,明的世间弱肉强食的礼法,还是修的残缺不堪的身?”
“行儿,对不起,是为父欠了你,让你小时候受苦了。”
谢景天直截了当地道歉道,依旧腰背挺直地跪着,跪下的姿态也颇有领兵打仗大将之风。
“更好笑的是,说我旺族?谢氏代代子孙昌盛,可到了你这里,这么多年,才出下谢迟一个,你也好意思说我旺族?”
“我谢谨行打自小时起,就是你们谢家的祸星,是横亘在你们夫妻之间的灾星,那是因为我并非你谢景天亲生!郡主生下我,自己却都羞于承认我,我是她当年和亲胡族怀上的,是毁她半生,和她最痛恨的人所生的孽种!!”
谢谨行眼眸血红,脖颈处青筋突起。
谢景天惊讶他会知道当年之事,毕竟端阳郡主是大晋没有办法出于无奈偷偷送去给可汗的,除了长公主、皇帝和护送郡主的他,没有别的人知道。
“行儿,你冷静下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这些事日后再同你详说。”
谢景天沉稳道。
“我们谢家对不起你,但是,你的妹妹谢珥,她没有对不起你,相反,你可知她最近为了帮你斡旋,争取不取消考试名额一事,都做了些什么?”
“她每天天不亮就出城,去族学到你师父徐学士手里拿到你的文章,拿着去苦苦哀求那些退隐的大儒看,期望他们会惜才,出手帮你说上几句话。”
“她还雇佣了京城最好的戏班子,自己早晚编戏亲自督促排演,就演的史上一切面有异相,起先遭人排挤,最终成就大业造福万民的伟人之事!”
“她还联合你的同窗好友,每天到街上去游说,希望那些抨击你的人可以口下留德,因此她受了多少冷言和白眼,可她也没有放弃。”
“她说你的文章做得很好,是个有能力让大晋建设得更好,让百姓过上幸福生活,让边境不必再遭战乱的人。她在你外祖母的信中那么说,苦苦哀求为父,为父才会不辞千里路,也要为我儿谨行争取这考试名额,行儿,你万勿辜负你妹妹啊!”
第38章
谢谨行一言不发离开了。
谢景天依旧跪在皇城外, 长公主日夜候在病重的皇帝榻前,同他说着谢谨行的好话,谢珥同几个他的同窗还在绞尽脑汁彻夜不眠在想明天戏班上演的戏码。
大家在同心协力做着这样一件事的时候, 谢谨行却觉得可笑至极。
他那样的人,本来就烂到骨子里, 他们那帮蠢人竟然还对他抱有那样大的期望。
考上举人又如何?三甲及第, 参加殿试又如何?一个心肠歹毒,整天干着伤天害理之事的臣子,只会为自己谋利益, 又岂会为江山百姓谋福?
“行兄的文章真的做得很好, 他入学时间比我们晚,但他是真的天赋异禀, 先生讲过的东西, 他只听一遍就会,还会举一反三,书看得极快,在学院里, 我一直很崇拜他!”
族学里时常对谢谨行露出迷弟表情的谢畅煞费口舌地同路人说着谢谨行的好,
“所以...所以请不要让那样有巨大潜力的人被埋没, 他不是不详人, 他是天赋异禀, 要来拯救大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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