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你爹我赚了一千八,牛逼不牛逼吧!”他大着舌头说,“你快去集上买两只烧鸡回来,咱爷俩好好庆祝一下.....”
赚个屁,牌桌上赚来的,不迟早还得进别人的腰包?
仲江生听得不耐烦,他本来还想下午去阿婆家帮忙呢,现在全被打乱了。
那头仲印平已经两眼一翻,大字型躺炕上睡着了。
仲江生看着桌上那不知被什么东西浸湿又晒干的几张零钱,到底还是忍着恶心收了起来。
既然仲印平回来了,他就得负责给他弄吃的,不过肯定没有烧鸡,萝卜就白菜算是好的。
仲江生这样嘀咕着,再回家的时候还是带来了半只扒鸡,又捎了袋炒花生。
不管怎样,他三岁前也是仲印平亲妈带大的。
老人家生前待他不差,至少没饿死他,所以他也不能让仲印平饿死。
他先是进了厨房,把灶生上煮米,又差不多准备出几道素菜。
帘子后面的小橱里全是二锅头,仲江生想了想,最终还是打算让那老混蛋活久点,没给他拿。
“起来,吃饭。”仲江生推门而入,声音却在下一秒陡然变了。
“——你在做什么?!那是我的东西!”
仲印平显然在先前就醒了,胃里一通翻江倒海没忍住,吐了一炕的秽物。
结果恰巧就发现了褥子下藏的课本,便随手扯了几张下来去擦,又就着它吐了几口。
像是被闷棍猛地砸中后脑,仲江生剧烈喘息着,一下子失去所有理智,连桌子带菜“哗啦!”一声全部掀翻在地。
被这么一闹,仲印平也终于清醒了,面部扭曲到令人可怖的程度,抄起床头的酒瓶就砸了过来。
水花与玻璃碎片并溅,刹那间划破了仲江生半边脸,仲印平却仍嫌不解气似的,又像鬣狗一样扑了上来,掐着仲江生的脖子狠命往墙上撞。
他老是老了,但对付还没开始发育的仲江生来说还是绰绰有余,仲江生拼命蹬着两条腿,因为缺氧,脸上逐渐泛起青紫。
“给你脸了!不就用了你几张破纸吗,甩谁脸子看呢?!”男人浑浊的眼珠布满血丝,手上愈加用力。
“看几眼书就能翻身?你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长什么样!老子养你不是让你识字的,钱呢,钱!这个月你搞来了多少?说!全他妈买这些闲书去了吧?!”
“没......没钱,就算有,也是我正大光明赚的,是,我!的!”
仲江生浑身颤抖着,求生的本能让他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竟生生挣脱了仲印平的束缚,反而把仲印平踹倒在了地上。
那一刻的仲印平是什么眼神他已经不敢看了,他只知道他要跑,跑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能回来。
夜里的椿镇伸手不见五指,仲江生跑得太急,连鞋都丢了一只,只好深一脚浅一脚靠记忆寻找方向。
天气闷得更加厉害,却始终不肯下雨,非要熬着,折磨死一个算一个。
在经过一处拐角的时候,仲江生重重跌了一跤。
没有鞋的那只脚已经被碎石刮得不成样子,他这才迟来地感到了疼痛,从外到内钻心彻骨。
大概是要死了吧,仲江生想,大概真的要死了吧。
仲江生的目光逐渐涣散,没有焦点地望着漆黑的天空。
为什么别人家的房屋会这么亮。
为什么别人家的饭菜会这么香。
因为现在是晚上,是一家人团聚的时候。
不过最亮最香的,还是阿婆的炒货铺。
哪怕被阿婆用扫帚追着打,现在回忆起来,也是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了。
仲江生噗嗤一笑,笑着笑着又忍不住流下两行泪水。
他突然就很嫉妒沈乐绵,凭什么她就可以被阿婆收养,被所有人原谅,他却仍陷在泥潭里,连求救都没人理睬。
阿婆不是很会“发善心”吗,为什么不能顺便也拉他一把?
他比那只会哭的小东西可有用多了,他什么活都能干,多苦多累都可以,哪怕是掏茅房也可以!
所以也来救救他吧,也给他一个机会吧,凭什么就是不给!凭什么!凭什么!
——因为你偷过东西啊。
一道阴冷至极的声音在心底响起,仲江生周身一震,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精气一样,非常缓慢地用一种很没有安全感的姿势抱住了自己的双腿。
是啊,因为沈乐绵是乖宝贝,而他是烂泥。
烂泥是没有人会爱的。
他就这样目光空洞地躺在地上,当然,好狗不挡道,他还是往角落里挪了点的,至少不会把别人绊到。
看,他就是这么废物,连躺在大街自生自灭都怕影响别人。
然后他就真听见什么人叫了他一声废物。
仲江生:“......”
不是,咱这画外音也太大声了吧?他不要面子的吗?
“我说,你不会真死这了吧?”
那声音又响了一次。
仲江生不耐烦地眯了眯眼,这才借着月光看清了眼前的人,看着他对自己露出一个阴森诡异的笑。
“你是——张强?”
第19章
“啧, 叫我强哥。”
那人“啪!”地打开了自己的手电,照亮了一张过于随意的脸。
仲江生撑起半边身子,狐疑地打量着他:“大晚上的不睡觉,你来这儿干嘛?你不住我这个村吧?”
椿镇由许多小村庄组成, 每个村庄之间距离不算近, 张强住在南边那村, 他们是北边, 梦游也走不了这么远。
张强嗤笑一声,从口袋夹出一根烟叼着, 熟练地翻盖点火, 深吸一口后喷了仲江生一脸。
“老子出来消食, 不行?”
“草!臭死了, 你离老子远点!”仲江生嫌弃地说。
仲江生虽然自我定义是“小混混”,但一不抽烟二不喝酒,和烟酒全沾的张强截然不同。
“小崽子, 毛都没长齐呢,还敢自称老子......”
张强又抽了几口, 每说一句话都要停一会儿,仲江生觉得他应该是在品烟。
不就是大了他几岁,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烟头在黑暗中留着猩红一点, 仲江生一眨不眨地盯着它,突然就伸出手抢了过来, 上下两片嘴皮夹着用力一吸——
“咳咳咳咳咳!”
苦辣的烟味直冲头顶,仲江生红着个眼,好一会儿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妈的!太窜!
“哈哈哈小弟弟, 你还是算了吧!”张强毫不留情地捧腹大笑,要不是这过道不够宽, 仲江生甚至觉得他会在地上打个滚。
“所以你到底来做什么的?看笑话?!”仲江生一副要抡拳头的架势。
他今天心情差到极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他不介意找个人撒撒邪火。
但是张强并不稀罕和小孩打。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不远处的五金店,突然眯着眼睛问:“你认识杜凯东吧?”
仲江生一愣,点了点头:“认的。”
又道:“所以?”
“那小子前一段和我弟兄有点过节,打伤了不少我的人,还害得我不少弟兄挨处分......”张强缓缓道来,“哦,他还抢了我弟兄的女朋友。”
仲江生:“......”
他已经不知道该从何处吐槽了。
比如杜凯东那种傻逼都能给别人戴绿帽。
又比如这个看上去比他还混混的二溜子,竟然还他妈在上学?!
老天这屁股还真不是一般的歪,仲江生郁闷地想。
“所以关我什么事?”他木着张脸问。
“你接着听我说啊,据说他爹在外面挺有钱的,那小子成天阿迪耐克的哎呀呀,奢侈得很,你知道他爷是怎么同意的吗?”
“......怎么?”
张强阴森森一笑,贴着他耳朵说了几个字:“报、假、账。”
仲江生:“?”
“啧,他爹每个月寄钱回来,都是杜凯东去邮局领的,那老头白内障得厉害,根本看不清字!”
“所以他就偷偷拿出一部分自己留着,剩下的才给他爷?”仲江生感到震惊,这杜凯东可真够孙子的。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张强跟他说这些,岂不是为了......
“明天是月末,又是我兄弟女朋友的生日,他在新城包了间房,从哪来的钱不用我说吧?”张强的眼神逐渐变得危险,像是月光下嗜血的野狼,让仲江生不由打了个激灵。
“要是结账的时候发现钱没了,你猜他会是什么下场?好一个生日惊喜呦......”
仲江生咽了口唾沫,都快被气笑了:“不是,你是让我去偷......?你他妈的疯了吧!那可是小一万!”
“呦,你怎么知道的?”张强玩味地看他,“就知道找你靠谱,那汇款单,你平时没少看吧?”
“我.....没有!”仲江生心虚地瞪他。
“得,你也甭跟我谦虚,反正你帮我,我也不亏待你,你把钱偷来,我拿回去给弟兄们分了,让他出了丑,我这心事就了了。至于警察,你这个年纪偷多少都不犯法,你又不亏,只要你保证不把我交代出来,之后随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随他想要什么......
仲江生心神一动,突然又没那么想拒绝了。
“什么都可以?”他又确认了一遍。
“当然,”张强吊儿郎当地说,“你哪怕想要那月亮,我也让那阿姆什么特朗给你摘下来。”
“呸!谁他妈要月亮!”仲江生啐了他一口,却是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件事。
“......我要离开椿镇。”他阴沉地注视着张强的眼睛,刚刚发育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下,“你要帮我弄到新的身份,还有一份工作和住处,否则我不会帮你。”
张强眉梢一挑,似乎早就料到仲江生的条件,耸了耸肩说:“好啊!小事,我帮你离开椿镇,所以我们成交?”
周围仅有的灯火又灭了几家。
仲江生久久望着某个方向,没有立刻搭理张强伸来的手。
大概那个小东西会伤心吧,他想,但是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老天从来都是不公平的,有的人能被拯救,有的人只能学会随波逐流。
对不起,阿婆,对不起,沈乐绵。
他最终还是握上了张强的手,心中的某个信念也在那一刻崩析离散,就像那瓶砸在他耳边的酒瓶。
“成交。”他说,“明天中午以前,等我的消息。”
-
“绵绵要上学了吧?”
身材枯瘦的老人眯着眼睛靠坐在门口的藤椅上,手中捧着一个黑色小收音机。
他眼睛坏了,调频的刻度看不清,只好颤着手慢慢感受位置,用笨拙的手指去拨弄侧边的滚轮。
收音机发出了信号干扰的“滋滋”声,过了几秒终于稳定下来,老人又费力地去调音量,把天线抻得直直的,这才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这天阿婆和任逸要去赶集,沈乐绵昨天有点感冒,便被临时放在了对门杜爷爷家。
杜爷很少说话,平时见到沈乐绵也仅仅是笑着点点头。
他很瘦,身上的皮肤全都耷拉了下来,挂在年轻时练出的肌肉上。
不过再好的肌肉也抵不过时间的磨砺,现在的杜爷只是个缩了水的小老头,特别是和杜凯东站在一起时,更是瘦弱到好像风一吹就会倒。
沈乐绵坐在老人旁边的小板凳上,很乖巧地答道:“快要上学了。”
杜爷笑了几声,像是煮锅在咕噜一样,锅盖和锅体相互碰撞。
然后便再次陷入沉寂,只剩下老旧收音机断断续续的广播声,还有店外偶尔传来的自行车车铃。
其实不爱说话也很好,这样有助于发呆,也不用担忧该怎么接话。
沈乐绵翘了翘自己的脚尖,这样想着。
她的新凉鞋上有一个很漂亮的塑料蝴蝶,这么一动就会上下扇起翅膀,沈乐绵没事干的时候就喜欢这么玩。
来五金店的客人也不多,店里清净得要命,沈乐绵偷偷瞄了老人好几眼,非常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
“你是叫......绵绵吧?”一个客人笑着问道,从货架上拿了几盒钉子,“阿婆家新来的小姑娘?”
沈乐绵点点头,她不太认识这个男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过杜爷在睡觉,他这样随便拿别人东西,是不是不太好?
到时候该怎么结账呢?
沈乐绵情不自禁地皱起小眉毛,那男人一眼就看透了小孩的心思,压着嗓音闷笑了好半天。
“一盒三块,我拿了四盒,是几块?”
沈乐绵一愣,不知道怎么就成她来收钱了。
而且她还没有上学,数学实在很差,三加三加三是九,但是九再加三是多少?
“十......十三?”她掰着手指头不确定道,“不对,十二,总共十二块!”
那男人挑了挑眉,故意道:“十二吗?我怎么觉得是十一?你这小孩要多收我钱啊!”
这下沈乐绵的表情就更呆了,怎么会是十一呢!她明明一个手指头一个手指头数的!
“我......我没有......”沈乐绵有些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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