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乐场还是那么吵闹, 李绝手里被奶茶留下的余温,已经全部消失殆尽。
夏春天讲出这句话的语气, 太过轻易,李绝仿佛回到站在三楼房间门口,听见她和自己说我不喜欢你的那日,他交握在膝盖上的双手,竟在这刻忍不住地轻轻颤抖。
“然后呢?”
他只能问出这句,至于你要答应他了吗,你要和他在一起了吗,你喜欢的那个人,真的就是他了吗,这一次,又是我在自作多情了吗,千言万语,此时此刻,统统只能汇成这三个字。
但这三个字却没能等到回应,一群从那个鬼屋出来的少年,呼呼啦啦涌过来,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
夏春天站起身,望着遥遥走过来,向他们招手的徐泽和温娜娜,终于开口:
“李绝,有机会的话,我们再来一次游乐场吧。”
答非所问。
李绝抬眼看她,不明白,却不敢再问,徐泽和温娜娜已经走了过来,一群人浩荡荡又要转向下个娱乐设施,温娜娜还在说话,李绝径直转身就走,兴致全灭。
人堆里发出挽留的声音,也不知道是谁,夏春天回头看,那个短头发女生站在人群里,辨不出表情,就安静看着李绝离开的背影。
路边有小摊在用音响放王菲的歌,夏春天跟在李绝身后,听见王菲在唱:
害怕悲剧重演
我的命中命中
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她踩着絮絮落下的小雪花,一步步走出游乐场,直到最后完全听不清这首歌,就这样默默跟着李绝坐上回别墅的车。
没再同他继续说一句回应的话。
即使那个有关橙子的告白里,也有他的一份。
她想,对于自己来讲,李绝或许便是那份不可碰的美丽。
这份沉默前所未有的持续了很久,直到期末降临,高三生的第一学期正式结束。
二月八号这天,是农历北方过小年的日子,夏春天和李正义说想和杜梅一起过,出门的时候,李绝从吴妈手里接过一大堆补品,递到夏春天的手上,讲了冷战以来的第一句话。
“我爸给阿姨准备的。”
只有这一句,说完悄然上了楼,语气平和,没有丝毫夏春天预料中的异样。
那些礼品里,也不知道有什么,重量不是很轻,夏春天握着,觉得礼品绳勒得自己的手心里生疼,疼得夸张,疼得自己快要掉出眼泪。
这份疼,一直到夏春天推开病房门的那一刻,才猛地消散,换句话说,是吓得消散。
只有杜梅一个人的单人病房里,杜梅不知如何自己站了起来,正趴在二十几层楼高的窗台上,半截身子都在外面,夏春天的心都暂停了。
“妈—”她下意识惊喊,手里的礼品也应声落地。
杜梅扭着身子回头,看见夏春天面色惨白,有些愣,但还是笑着向她伸手:“宝贝来啦?快快,过来扶妈妈一下……”
她动了动身体,“想看看窗外的风景来着,发现还是太自信了,有腿没腿还是不一样……”
杜梅边说,手还一直向着夏春天的方向伸着,夏春天一身冷汗,被杜梅吓得大脑无法思考,身体已经下意识两步跑了过去,把人扶回了轮椅上。
“你刚才差点吓死我了……”夏春天这会儿眼泪真的掉了下来,“你这是在做什么啊?杨阿姨呢?怎么就放你一个人在房间了……”
她蹲在杜梅身前,握着她的手控制不住的念念有词,一副如临大敌的战兢,杜梅本来还挂着笑,见夏春天这个样子,倏然明白。
她的宝贝太害怕了。
她捏捏夏春天小小的手掌,那个手掌还未真正的成长,尚且稚嫩,尚且还不能放开,杜梅弯弯眼角,又抬手去摸了摸夏春天瘦削的小脸,她最近总觉得这张脸在消瘦。
“妈妈突然想吃草莓,所以你杨阿姨帮妈妈去买了,”她眉眼温柔。
“以前总觉得这种水果又贵又不好吃,这次醒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总是想奢侈一把,人活这一辈子,走到尽头了,再回头看,有时还是会觉得,啊,偶尔放肆一次,原来也没有什么嘛。”
杜梅低下眼睛望着膝上的人。
“宝贝,成为我的女儿,辛苦了。”
“要是你能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就不用跟着妈妈吃这些苦,不用为了能吃到想吃的水果,只能等到过季,等到便宜,等到它不再新鲜,才能放纵自己。”
“如果能重来一次的话,你……”
“我还会选择做你的女儿,”夏春天打断,把杜梅的手紧紧握在手中。
“妈妈,如果能重来一次的话,我还是会选择做你的女儿,哪怕依旧贫穷,依旧吃苦,但我的生命,和富裕与否无关,我的人生,与贫穷计量不等。”
“以前我不明白,穷人不要生小孩这句话,所以我在课堂上反驳别人,穷富的标准是什么,达到可以生小孩的标准又是什么,什么样的穷不能生小孩,什么样的富才有资格生小孩。”
“他们告诉我,让自己小孩陪着自己吃本不该承受的苦的,就是不该生的穷人,因为这世界上的苦,大多来自于没有钱,而富人,最不缺的,就是钱。”
夏春天停顿,想起那日在高三四班提出这个问题的场景,她被反驳的当场愣在座位上,放眼望去,全班几十双眼睛,全部都是一模一样的眼神,只有一个人。
只有李绝。
他说:“可是你们又不是她。”
“怎么会知道她愿不愿意被带到这个世界上,她的生命,又凭什么要用你们的穷富标准去决定,明明众生平等。”
“明明众生平等。”夏春天笑。
她站起来,“如果我没有生病,我们家也会过得非常幸福,所以妈妈,我从来都不后悔成为你的小孩。”
“因为活着,就是人生的意义。”
“多活一秒,我的人生意义就被延长了一秒。”
一颗距离十光年的行星,爆炸后需要花费百年的时间,才会被人看见,夏春天心想,自己这颗宇宙里最渺小的行星,或许也是在浩瀚银河里漂泊了这样久,才终于等到了李绝,来捕捉自己爆炸的那一瞬间。
“妈妈,谢谢你带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夏春天终于释怀,背着窗台的光,冲杜梅笑,杜梅同她回望,眼睛泛红,不懂这句话,她只是想起还在村里教书时,常带学生们念的那句诗。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杨阿姨回来时,看见母女两人都是泪眼婆娑的模样,还突然吓了一跳,以为自己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听夏春天说完,才舒了一口气。
“春天你啊,可别小看你妈妈,”杨阿姨把洗好的草莓,用小桌板放到杜梅面前。
“你妈妈啊,心态可好了,每天都是练练字,下楼晒晒太阳,有时候也会让我帮忙试试看能不能站起来……”
杨阿姨零零碎碎讲个不停,夏春天往杜梅空荡荡的裤腿看,再抬眼,正好和杜梅的眼睛撞上,怕伤到杜梅的心,又赶紧把眼睛移开。
倒是杜梅不甚在意,反而自己主动说:“就是试过好几次都失败了,倒是今天……”
她笑,杨阿姨插话:“哎呀,你就是太着急了,春天这么孝顺,你还怕春天嫌你麻烦啊?春天这么听话懂事,未来的路还长着呢,以后出人头地了,可就不是找我这种老婆子照顾你了,那都是高级护理……”
她喋喋不休,杜梅只是浅浅笑,看着夏春天,轻声道:“是啊,我们春天,路还那么长呢……”
夏春天吃着草莓,莫名不喜欢这种话,把手里的叉子,挑了一个最大最红的,递到杜梅的嘴边。
“好啦好啦,我以后会出人头地,会飞黄腾达,但在这之前,你先把身体养好,别整天想这想那我就更开心了……”
夏春天跟杜梅调侃,看杜梅无奈笑着吃草莓,又转头跟杨阿姨揶揄:
“要真有那么一天,我肯定要送阿姨你一套房子,谁让你这么慧眼识珠呢……”
杨阿姨一怔,继而哈哈笑起来:“好啊好啊,春天,那阿姨可就等着你的大房子了啊?哈哈哈哈哈……”
中年妇女的嗓音敞亮,笑声编长,夏春天混在其中,也轻轻笑起来。
再到晚上回到李家别墅,饭桌上,李正义说他们今年按照惯例,要去国外李绝的外婆外公家过年,这段时间可能需要夏春天自己在家,问夏春天有没有什么安排。
夏春天第一反应是去看李绝,李绝神色淡淡,没什么表情变化,从那日游乐场回来便一直如此。
在那之后,夏春天和连淮南只在学校见过几次,因为李绝在那天以后除了学校,哪里也不去,夏春天要跟着他,就也同他如此。
连淮南没有提起那个纸条的事情,是夏春天主动讲起,当时连淮南的表情和现在李绝的表情如出一辙。
他只是淡淡道:“哦,你看见了就好。”
全然事不关己的神态,夏春天心里一股不知所起的怒火起,“你不问问我的回复吗?”
连淮南摇头:“不用。”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
夏春天皱眉:“那为什么还要做?”
连淮南定了两秒,视线越过,“那你呢?知道李绝喜欢你,知道他现在正在看这里,知道他看到你和我在一起会不开心,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夏春天不敢回头,被连淮南的话一箭射中,心脏坠痛。
“对不起。”
“没关系。”
这是两个人关于这件事,讲的最后两句话。
夏春天跑神,再回过神,李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放下碗筷上了楼。
“没事的李叔,我去医院陪我妈妈就好了,您不用担心我。”
李正义说好,又说:“手术时间定下来了,下个月月底,还是由连医生操刀,具体事项等我回国,孟台会跟你仔细安排。”
夏春天拿筷子的手一紧,说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至于你母亲那里……”李正义欲言又止。
夏春天把筷子放下,“如果真像预料的那样,希望李叔能够遵守约定。”
李正义点点头:“那是自然。”
二零一八年的新年,就这样安静到来。
零点时分,央视的春节联欢晚会敲响钟声,共唱难忘今宵。
病房里,杜梅早已坚持不住睡了过去,电视中歌声洋溢,窗外烟花绚烂,夏春天回完连淮南和徐泽一众人的祝福消息,登上了许久未上的微博,没打开消息栏,只拍了张天边的烟花,发了条春节快乐的动态就退了出来。
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守岁也守完了,可是……
夏春天坐在窗边,手里的手机看了又看,点亮又摁灭,却不明白心里面的空荡来自于什么。
杜梅在床上动了一下,发出小小的动静,夏春天起身走过去,手机就是在这时再度响起,裂痕四起的屏幕上,只有四个字。
—新年快乐。
发送人:李绝。
夏春天的眼泪,在这一瞬间,姗姗来迟,倏然掉落。
第36章 第36章
过年期间, 医院比平时安静,但也比平时喧闹,有些病情不严重的, 被家属接回家过年了,但也有些在年间生病的, 大包小包的住了进来。
徐泽就是这其中之一。
夏春天看他毫发无损的躺在病床上, 又看看自己手机上的那条来自眼前人的短信,一脸问号。
徐泽眨眨自己人畜无害的眼睛;“这儿呢……”
他指了指自己的嗓子:“伤这儿了……”
夏春天凑近:“哪儿呢?没看见伤口啊?”
“里面, ”徐泽把嗓子清清,“吃鱼的时候, 鱼刺卡着了。”
夏春天:“……”
“那刺呢?还没拿出来吗?怎么还弄到住院这么严重啊?”
徐泽不好意思笑:“拿出来了, 就是有点小划伤, 我爸妈太小题大做, 非要住院观察……”
他自己也觉得丢面, 给夏春天讲的时候脸都红了, 夏春天看他这样子, 又觉得好笑,在床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那你让我来干嘛?”
“无聊嘛, 听小绝说你过年在这里陪阿姨, 就……”
徐泽缄了口,这一刻的安静,只是因为提到了一个人,夏春天敛起眼, 她抠着光秃秃的指甲,半晌, 听见徐泽突然说:“夏春天,你对小绝好一点吧。”
“嘶—”
夏春天胸口倒吸一口冷气, 垂眼看,手指边被抠破了皮,正往外冒着鲜红的血珠,她想起那晚零点的新年快乐,直到最后,自己也没敢按下一句回复。
懦弱的胆小鬼。
她把受伤的手指蜷起来,握进掌心里,强颜欢笑:“我怎么对他不好了?”
徐泽瞧她,没了往日的嬉皮笑脸,片刻,才说:“你知道小绝改过名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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