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准翘起嘴角,说:“我二十了。”
沈欢歆声音一顿,她嗯了声,垂下眼睫,抿了一抿唇,又不作声了。
太阳升高,日光平等地照拂过每一个角落,沈欢歆小心避过洞口前的水坑,出去了。
脚踩在土地上,她往上面望去,天空距离她太远了,山间林密,风过林梢,一人身在这树林子里,颇有些不知处的茫然。
沈欢歆方才吃了些谢准给她的小零食,好歹垫了垫肚子。
她要出去探路,沿途小心做了记号。
沈欢歆生平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来到这种地方,她胆子本来就小,说不害怕是假的。
她内心惴惴,屏声敛气,因着害怕不断和脑海中的谢准搭话,嘟嘟囔囔个没停。
两人就这么一边说话,一边往外探着路。
*
这事自然惊动了皇上。
赵嵩将沿边布防图找了回来,在殿下,同建和帝禀报了这事。
沈欢歆是皇帝最宠爱的小辈,他闻言自是无比悲痛。
皇上皱着眉,神情沉重,良久,长长舒出一口气,对着身前立着的赵嵩,拍板道:“去用火药,炸山开路,务必将人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死?
赵嵩一怔。
他领了命告退,愕然走出宫门。
宋青玥远远望见赵嵩昂首大步,他的侍从万安在他身后小跑着才能跟上。
赵嵩衣袂飘扬,宋青玥以为他已经调整好了心思。
然而他快步逼近,离得近了,她才发觉他面色疲惫,双目无神,视线虚无,不知落到了何处。
宋青玥跟上去,一边喊。
“殿下,三殿下!”
赵嵩似乎没有听见。
他去了兵部,将沿边布防图归还,而后朝他们要来火药。
赵嵩右手边的案上放了杯茶水,他端来饮下一口,接着不知想到了什么,茶杯举在半空,又不动作了。
“三殿下?殿下……”隐隐约约有不断的叫声传至耳边,赵嵩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没反应。
倏地,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道更加清脆的声音:“三哥哥!”
赵嵩手上一松,还剩有半杯茶水的杯子哐的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宋青玥忍不住喊道:“三殿下!尚书大人在同你说话!”
沁凉的茶水洒在他鞋上,深深濡湿了进去。
赵嵩揉着眉心,嗯了声,看向兵部尚书,“你方才说什么了?”
兵部尚书担忧地望了他眼,只好再重复一遍道:“火药,以及爆破兵已经装备齐全了,殿下还需清点一番么?还是直接叫他们动身去,去崖下?”
赵嵩起身,拱了拱手,“多谢,去,我这就去。”
这话没头没脑,兵部尚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眼见自家主子说完便自顾自转身离去,万安无奈道:“大人,我们殿下是要去崖下的意思,快带你的人直接过去吧。”
然而赵嵩是不知怎么,路过松井巷时,脚步一转,干干脆脆走了进去。
万安额上布满冷汗,吞了口唾沫,淳安郡主暂时没有找到,只是不知生死,还有活着的可能,可三殿下别是丢了魂。
他正要劝,便见宋青玥上前一步,直接挡住了赵嵩的去路。
“赵嵩!你走错路了!”
赵嵩抬眼便看见宋青玥一脸怒气的立在他跟前,他看了眼周遭,心道自己果真走错了。
他一夜未睡,满身疲惫,此刻听到她喊自己的名字,心中平白有了暴怒的迹象——本来这名字只有沈欢歆能喊的。
然而一想到宋青玥同他合作夺回了沿边布防图,算有功,他又生生将暴怒忍了下去。
赵嵩点个头,转身便走。
宋青玥见他对她这般忽视,心中一怆,竟是忍不住朝他喊道:
“我们那时分明很快就能抓捕到盗匪,是她蠢笨不堪,擅闯进来,给劫匪递来一个活靶子,她便是真的摔死在崖底下了,也是她自作自受!三殿下此时在内疚个什么?失魂落魄给谁看?!”
赵嵩没有听得太清楚,他耳朵边上嗡嗡地响。
听她说完,他的目光冷极,倏地射向她,“你说她摔死了?”
宋青玥怔在原地。
合着她说了一堆,他只听见“摔死”这两个字。
她不作声了,赵嵩也不会在这里耽误时间。
宋青玥望着他愈走愈远的背影,紧咬着下唇。
“你喜欢三哥吗?”
李珞亲自去沈府问了一问状况,方才从那里出来,正好将两人对峙看全了。
他伤得重,声音有些虚弱,他坐辆马车,马车停在一旁,撩起帘子问宋青玥道。
她挑起眼角看了他一眼,眼神轻蔑。
李珞不在意,咳嗽两声,接着道:“当时半山腰上其实停了不少人,都在专心看下面的比赛。我寻的那处亭子更是一等一的好看台,立在那处,不轻易被旁的遮挡住视线。你同三哥专程走了个偏僻的小道,又恰好叫沈欢歆看见你二人在一处了。我回来寻思了一番,觉得真是巧妙。”
宋青玥眼神一凛,垂下眼睫,片刻扯了扯嘴角,“随你怎么想。”
李珞叹口气,“你也瞧见了,三哥心里有她。”
宋青玥不作声。
“你到底是谁?”沉默片刻,李珞又忽道。
她复又抬了头,冲他笑道:“我是宋青玥啊。”
宋青玥有一双英气的眉毛,她往常真的不爱笑,脸色总是淡淡的,可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的内心热烈。
她长相不似沈欢歆那般浓烈,可也有相似之处,然而如今同样的一双杏眼,里面却不见丝毫笑意。
李珞忽觉一阵凉意,从脚底直冲到脑袋顶心去。
他低着头,轻轻咳嗽起来,再抬眼时,宋青玥已经离去了。
宋青玥是真的不甘。
原身的母亲道要和她说亲,然而她这些日子里所见之人唯有赵嵩最是优秀。
除了赵嵩,旁人都配她不上。
宋青玥往沈府大门走着,临近了见着一个畏畏缩缩的身影杵在门前,这几天沈府忙乱,门前立着的是个五大三粗的军卫,似乎刚来看门,不认得瞿雨荷,她上前一步,他就拿长刀挥赶一下。
瞿雨荷躲避间胳膊微抬,细瘦的手臂上蜿蜒着一道伤痕,又飞快被她掩下。
宋青玥耳聪目明,那伤痕被她看见了,便是一怔。
她快步走过去,正要捞起瞿雨荷的胳膊来细细看,却被这等瘦弱之人轻易躲了过去。
瞿雨荷缩着肩膀不敢看她,“表姑娘,劳烦您帮我同这个大哥说说,叫我进去吧。昨儿发生意外,无人管我,我,我一人好不容易从嘉泽山回来的……”
宋青玥心中越发奇怪。
昨天赵嵩同黑衣人缠斗之时,她亲眼看见赵嵩一剑刺到了那人的胳膊上。
门口军卫问道:“表姑娘,你认得她?”
宋青玥闻言仍是定定看着瞿雨荷,便见她双眼稍抬,眸中闪过一抹寒光。
宋青玥张大眼,微微倒吸口气,正待说点什么,门口出来一人道:“她是世子院里的人,让她进来吧。”
沈宜茹着一身素衫,身姿绰约,面容轻淡秀美。
宋青玥一怔,“母亲。”
沈宜茹冷声斥责她:“你昨夜一夜未归,是又去找宋纪平了?”
“并未,我好些天不去见爹了。”
她昨天一夜都跟在赵嵩身后,虽然他将她当空气。
她想着仍是觉得憋闷,沈宜茹看在眼里,忽地淡笑了声,“看来我让你看的都不合你心意了。”
宋青玥最后看了瞿雨荷一眼,跟在沈宜茹身后进了大门,闻言并不作声,上前凑进一步要说点什么,“母亲——”
沈宜茹忽然冷了脸,“你少管闲事。”
顿了一顿,她又说了些什么,声细如蚊呐,几不可闻,宋青玥离的近,听得一二句:“就要去炸山开路了……倒是可惜了……”
*
悬崖下面是一大片茂密的树林,天上无云,风有些大,派下去找入口的人们寻了一夜,没有好消息传来。
威远侯夫妇在山上待了一夜,家中不能缺人管事,叶芙兰昨夜回了府,今日一早又来了。
这厢众人聚在山脚下,富安公主眼眶红肿,问道:“何时炸?”
兵部尚书额上聚冷汗,为难道:“昨夜刚下了一场大雨,火药受潮恐怕开不了火,需得等等,再者,这地界有些奇怪,还需花时间寻摸一番,找个最容易炸起来的地方……”
富安公主分明一刻都等不了,她抚着胸口,被威远侯搀扶着,眼泪夺眶而出,“那你说说,到底要等多久!”
兵部尚书将腰弯得更低了——这如何都不算一个好差事。
威远侯同样心如刀割,眼看富安又要哭的背过气去,连忙让她倚在自己怀中,轻抚着她的后背,哽咽道:“好了,好了……”
叶芙兰不禁撇过头去,抹了一抹眼泪。
沈章涩声道:“不若我下去看一看罢。”
赵嵩忙道:“我也去。”
下去看看?哪里有他们说的这么容易?
兵部尚书心中大呼一声“天爷”,慌忙摆手道:“不成,不成。淳安郡主吉人自有天相,两位就莫要再添乱了。”
他吞了口唾沫,又劝道:“太阳出来了,顺利的话,明日就能,明日就能炸——”
“明日?明日?可她要是一不留意真的死了怎么办?!”赵嵩忽地抓紧他的衣领,目眦欲裂,眼眶通红。
沈章一拳挥过去,同样怒道:“你说谁会死?!”
两人很快扭打起来,兵部尚书连忙躲到一边去。
空等着更是焦躁,满心郁气没处撒,打一架也好。
第35章
沈欢歆从栖身的山洞出发, 一路往东面走着。
她从小到大,除了随祖母一步一个台阶爬山到山上的兴觉寺,便没有走过更远的路了。
她被养得娇贵,走的时间略略长了, 脚掌就疼, 因此走一会儿便要歇一会儿。
此时正是傍晚, 清风微拂, 树林荫翳,橘红日光透过树叶枝梢的间隙洒下来, 将她照得暖洋洋的。
沈欢歆靠在树旁, 屈膝,弯身捏着自己的小腿。
许是母女连心, 她忽觉心脏有些抽痛。
绣鞋的沿边上沾了点棕黄色的泥土, 沈欢歆耷拉着脑袋,眼睛盯在那处, 脸上有点难过。
谢准叫她一声:“沈欢歆。”
沈欢歆回过神,立马凶巴巴回覆他:“你叫我干什么!”
谢准笑了声, “没什么。”
“你真是只无聊极了的恶鬼……你这恶鬼胆大包天,我就没见过别人家的面首, 可以直呼姑娘家的名讳……”说得她好像见过很多面首似的。
沈欢歆当然没见过许多,只是有点讨厌从谢准嘴里面听到她的名字,每听见一次, 心脏便砰地跳一下。
她扶着树干缓缓站起来, 拍了拍裙上的尘土, 一边嫌弃着他一边接着往东边走。
沈欢歆很快回复心情。
她有时脑筋转不过弯来, 也就很少钻牛角尖,很少放任自己在失落的情绪中沉沦下去。
家人难过定是不确定自己还活着, 当下应该快些找到出路,让他们看见自己还活着,这才是要紧去做的事情。
沈欢歆这般想着,迈的步子更是急了些。
不一会儿,她轻轻喘着气,拿手背揩了一揩额头上的细汗,走得脸颊上也泛起了薄红。
身上也出了些汗,衣衫有些粘糊地贴在她的后脊上,薄薄一层,漂亮的蝴蝶骨也显露出了痕迹。
沈欢歆趁着做记号的时候歇了一会儿。
她拿着谢准给她的小木棍似的稀奇古怪的笔,四根手指圈握住,动作笨拙地,在树干子上一笔一划画了个什么东西。
画完了,沈欢歆就抿了抿嘴唇,眉眼弯弯,偷偷笑起来。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这么高兴。
“你这恶鬼瞧瞧,我画的是什么东西?”
她用粗炭笔画出来的东西,披头散发,黑眉黑眼黑嘴唇,看着是个人脸,不过被她画得极丑。
谢准盯了半晌,说:“我猜不出来。”
沈欢歆便觉得他有点笨,笑得是越发开心了,以至于叮铃铃笑出了声,“你这恶鬼怎地连你自己也认不出来?”
谢准默了一默,才轻笑道:“你的画和你的绣工一样不忍直视。”
须臾,沈欢歆明白过他话里头的意思来,愤愤哼了声,半点听不得他这般直言直语的真话。
然而再看一眼自己画的人脸,仔细想一想谢准的模样,似乎是有点不好看。
不过她才不会承认。
脸上有些热,闷闷地吐出一口气来,沈欢歆鼓了鼓腮帮子,很是认真地给自己挽尊道:
“全怪你这破笔太难用了,你道谁都和你一样不讲究呢?我平常作画都是用的专门的好纸好笔。再者说了,你这恶鬼就长这副鬼样子啊,我画的可一点都没差……”
谢准听她嘀咕完才说话,他咧了咧嘴角,悠悠道:“我比赵嵩好看,那他的模样是不是连鬼样子都不如?”
沈欢歆一怔,她轻轻攒着眉毛,歪头想了一想,觉得他说的好像没有错,于是愣愣点了一点头。
谢准便笑了,看来在小炮灰心里头,自己确实要比赵嵩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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