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章送来的一沓书中有一本画着各种刑具的图册,原是沈章一不小心夹在里面的,沈欢歆没看几页,便被他要了回去。
赵嵩手上拿的,正是她曾在那图册上看过的,比之图纸上的却精致万分,镣环雕了龙凤纹饰。
赵嵩将一个镣环扣在了自己手上,接着杵着手杖来到沈欢歆身前,对她招了招手,链子垂在手腕下轻轻地晃,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说:“来,我给你绑上。”
沈欢歆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忙将自己的双手背到身后。
她很害怕,几乎要被吓哭了,“我又不是你的犯人,你凭什么绑我?”
赵嵩不愿看她哭,叹了口气,慢慢坐到她旁边解释道:“我的腿断了,如果你逃跑,我追不上你。等你吃完东西,乖乖上了船,我便把这解开。”
沈欢歆急急摇着头,盯着拿银色链子的眼神像是在看妖物,骇得不得了,颤声道:“我不、不逃跑还不行吗?你不要拿这个东西绑我,我很害怕。”
“不要害怕。”赵嵩怜弱,怕自己看到她那双眼睛会心软,便撇了头不去看,坐在她身旁,狠下心要将另一只镣环绑在她手腕上。
沈欢歆被他困在角落,躲不掉,被赵嵩拽着手腕,用镣环将他与她绑到一起。
她咬着嘴唇,眼中包了一汪泪水,狠狠甩着手臂,车厢内响起锁链相撞的响声,还有她压抑在嗓子口、一两声忍不住溢出来的呜咽。
她娇皮嫩肉,隐在纱衣下那细白的腕子很快被磨出一道红痕,赵嵩眸色一沉,当即扣住她的动作,让她不再挣扎,“别胡乱动了!不疼么?”
沈欢歆觉得自己受了屈辱,气得呼吸声都在颤抖,泪珠扑簌簌掉下来,伸出另一只还能自由活动的手,使了大力气,“啪”的一声,将赵嵩的脸打偏了一个小角度。
赵嵩的视线虚虚落在一处,嘴角抿直,沉默了须臾。稍后,他拿出一条帕子,仍旧沉默着给她擦眼泪。
车外,听见里面动静的人皆是胆战心惊,互相推诿着不敢出声打扰。
最终还是万安快速吞了口口水,心一横,提醒道:“主子,咱们该下车了。”
里面半天没有动静,众人正惶恐不安,便见赵嵩掀了帷帘,身旁的沈欢歆头上戴了帷帽,被盖住了容颜。
万安忙上前,将两人一同扶下车。
赵嵩坐在准备好的轮椅上,沈欢歆与他通过一条不长的链子相连着,不得不总是站在离他不过一尺半尺的距离,被迫跟着他走。
沈欢歆现下也明白了,赵嵩笃定不会让她跑走,他看她看得紧。
“你不乐意逛下去就算了,左右我们之间的时间还多得很。而且,咱们得赶紧走了。”沈欢歆不说话,安静得很,赵嵩低眉笑了笑,虽然她现下还是不肯搭理他,但此时此刻,他走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这种感觉真是好极。他先前亲手做这环子,便是为了今日,总算没有白做。
他有耐心,一定会让她再次爱上他的。
如今日暮时分,许多店家纷纷打烊。
赵嵩等扮成走货商人的装扮,找了一家开在码头附近的面馆。
面馆老板娘荆四娘在这里已经做了好几年生意,三教九流的人物见多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奇怪的组合。不过做个生意不容易,她不欲生事。
荆四娘装作没看见两人掩在衣衫下的银链,殷勤地扬起笑脸询问:“两位贵人想吃点什么?”
赵嵩没理,被手下人簇拥着寻了一个偏僻的地方,带沈欢歆坐过去。
那荆四娘讪讪地笑,只剩万安对她道:“来两碗汤面。”
“诶诶,是,除了汤面,贵人还要不要吃些可口小菜、”
“不了,面食也快些端上来,我们主子急着赶路呢。”
“诶!贵人们稍等。”
荆四娘转身去后面厨房吩咐,却见自家厨子躺在地上,一个瘦弱女子背对着她,正欲往面汤里加什么东西。荆四娘啧了声,不耐地皱眉,提起身旁菜案上的刀快步上前,刀风猎猎,直接砍了过去。
那女子察觉到身后杀气,连忙侧身躲了。
两人看清了彼此的脸,异口同声道,
“荆大姐?”
“是你?”
沈欢歆的脸隐在帷幕下,没什么表情。
她平素见了谁都是一副眼笑眉舒的讨喜样子,眉宇间无忧愁,以前,她也会笑着叫他三哥哥啊。如今,她偏偏只对他这样冷漠。
赵嵩方才因她与他形影不离而高兴,现下看她的模样,心里又忍不住刺痛。
他烦躁地敲了两下桌子,万安以为他等得不耐烦了,正欲去催那老板娘,便见她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面食走了过来。
“贵人久等了。”
荆四娘放下两碗面,借着起身的动作带起的风,从被风吹起的一片帷布下看到了沈欢歆的脸。
赵嵩眼神一厉,“你在干什么?”
荆四娘忙道:“您夫人真是美极、美极了,我从未见过这仙子般的人物。一时失态,贵人见谅见谅!”
赵嵩脸色肉眼可见地缓和,嘴角带了笑,“这是自然。”
沈欢歆闻言,转头对着那眼神不怎么好的老板娘说:“我不是他的夫人,你莫要误会。”
赵嵩轻笑道:“她在闹脾气,你先下去吧。”
荆四娘应了声忙端着托盘走了。
“你也看到了,老板娘根本不认得你我,我自然不会吩咐她给你下毒,你可以安心吃了吧?”赵嵩道。
沈欢歆揉了揉饿得泛疼的肚子,撩了下帷帽,双手捧着碗喝了两口面汤。
赵嵩微怔,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配合,这么听他的话,一时有些欣喜,“多吃点,多吃点。你若喜欢,我们临走前将这家面馆的厨子带走可好?”
沈欢歆咽下一口汤,说:“不好。”
她说不好赵嵩也笑着应好,他见她吃得好,也忍不住想尝尝这汤面的滋味。
荆四娘见两人都吃了各自的面,回到后厨,对等在此处的瘦弱女子轻声道:
“我看见了,乖乖,真有人长得恁好看呢,怪不得那瘸子非要绑着她,这是生怕她跑了呀。瞧着年纪也不大,被人拐走,爹娘知道了得有多心疼那……亏了那毒药没倒在她碗里,不然我也心疼。”
荆四娘将托盘放在一旁,将晕倒在地上的厨子搬到墙边,让他靠墙睡着,随后拿了两个小马扎,与那女子面对面坐下,她压低声音接着道:
“妹子,你还没告诉我,作甚要救这姑娘,这两人又是什么来路?这年头做生意不容易,我这两年好不容易安生下来,过了段安稳日子,你可别坑了姐!”
瞿雨荷收回看向外面的视线,这才解释:“那男子是当今皇族赵氏三皇子,女子则是威远侯与长公主之女淳安郡主。”
“威远侯?”荆四娘肃然道,“原来如此,既是沈家女落难,莫说你了,我也不能置之不理。”
瞿雨荷闻言却面有愧色,“荆大姐是忠义侠士,我自愧弗如。实则是我之前酿下大错,若非姑娘福泽深厚,我就亲手害死了她。我欠那姑娘一条命,更别说,她对我和兄长有恩,见她遇难,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置之不理。方才我想将那群人撂倒,再将姑娘偷偷带走,没想到此处是荆大姐的面馆——”
荆四娘摆了摆手,示意她莫要再说下去,“亏了这里是我的地盘,你那药粉只是寻常迷药,有些道行的一眼就能看出来,届时别说救人了,我瞧那皇子的性情,他非得血洗我这小面馆不可。”
瞿雨荷问道:“那药……”
荆四娘道:“我前半生在江湖漂泊,没点看家本领怎么行?你瞧那男的恨不能将沈姑娘绑在裤腰带上,时时看着……”
“那药无色无味,不出半日,可让中药之人身上起疫病之状,寻常医者只会错诊为疫病。既是疫病,一来他舍不得传染给心爱的姑娘,离了她身边,你才好救人,二来少不了要耽搁时间,停船靠岸,去商镇看病拿药。便趁此,我派人去知会沈家人,你带上几位兄弟姐妹跟着上货船,他们在眀我们在暗,寻机救人。”
瞿雨荷闻言想了想,没有问荆四娘为何不直接下剧毒毒死赵嵩,正如她方才所言,她过上安稳日子不容易,做事有了顾及,必不会让当朝皇子死在她的面馆里。
荆四娘这般施助,已是仁至义尽。
瞿雨荷便点头道谢,却仍有些疑惑:“看三皇子巴不得和姑娘绑在一起的样子,就算得了疫病,恐怕也不会放了姑娘啊。”
荆四娘只笑了笑,“他舍不得。”
吃完面,万安付了银钱,沈欢歆被赵嵩带着上了前往南方的货船,瞿雨荷等人随之潜入其中。
第88章
夜半时分, 荆四娘面馆的门被敲响,门前站着一人,昨日他穿了一身利落的装束,率兵攻城门, 杀了很多人。他身上沾满了血, 又被雨水冲刷过, 血迹于是变淡, 仍蜿蜒在身上,他牵着一匹马一家家询问, 每个人见了都被吓一跳, 直觉这是很可怖的一个人。
门开了,谢准问道:“你好, 有没有见过一位姑娘, 被一个男人带着,从那个方向过来的……她个子到我这里, 长得很漂亮,很美, 皮肤很白,头发很多很黑, 有美人尖,嘴唇、眼睛、鼻子、眉毛都很好看,笑起来很讨人喜欢, 腰很细, 大概…我可以用两只手圈住……”他一边说着一边比划, 语速很急, 看样子不知说了多少遍。
荆四娘看着谢准的神情,皱了皱眉, 心中竟生了几分忌惮,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眼前这男人说话还算有逻辑,只是双目微睁,漆黑的瞳仁不断地左右震颤,眼眶猩红,额上青筋暴起。
看他佯装正常的神情与动作,实际上却已经进入了某种癫狂的状态,仅凭一丝理智压抑着这种状态,凛冽的杀意却不断地往外溢。
荆四娘握紧了身后的菜刀,全身紧绷,戒备着,“你…是她的什么人?”
谢准很快道:“我是她的未婚夫。”
“未婚夫?”荆四娘恍然,怪不得一副疯模样。她派人去京城将消息传达给沈家,按理说不应该这么快,原是他这个未婚夫一路找人,找到了这里。
谢准找了很久,明明只是一朝一夕,但他总觉得自己找了很久。
他每到一处驿站、每到一处商镇就要去问一问,从京城赶来这里,一路问过去,竟有许多人说见过那样一队人马,有一男一女,从这里或者那里的方向去了。
谢准猜到这是赵嵩故意使的计,扰乱他的判断,他让跟着他一起找人的手下顺着各个方向往下找,自己则凭着直觉与判断,一路追来了这里。
看这个面馆老板娘的样子,所幸,他应是没有跟丢。
“我…认识他。”
谢准转过头,认出来人,“瞿青达。”
年前在沈章的引荐下,瞿青达兄妹二人来到豫州,找到当初在威远军中行医的老先生治病,经过几个月的调养,他现下已经可以说些简单的话了。
瞿青达比之之前面色红润了不少,但行动依旧不是很方便,被瞿雨荷留在了荆四娘的面馆,她自己则带了几位江湖人潜入了那艘货船。
荆四娘见他二人认识,当下不再怀疑谢准的身份,对他道:“那位皇子一旦毒发,务必会停船看病拿药,那货船是朝着扬州的方向去的,我推断这一路上,他毒发后,那艘货船最可能停在商台县……他们离去不过一个时辰,你此刻快马出发,应该可以赶上。”
谢准闻言告了谢,又询问了一些细节,他不敢耽搁,骑马疾行离去。
*
沈欢歆上船之后,赵嵩便依诺给她解开了镣环。但赵嵩仍同她待在一处,确保不会让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两人夜晚上的船,已经走了三个时辰,期间沈欢歆实在扛不住,靠着床头打了会儿瞌睡,随后被上前来欲要给她的手腕抹药的赵嵩惊醒了。
赵嵩那时已经有了咳嗽症状,万安以为他着了凉,还在劝说:“主子,您也一夜未曾合眼,累了这么久了,去睡会儿吧……”赵嵩摆了摆手让他出去,自己仍与沈欢歆在这间舱室僵持,万安见此,只好烧了一壶水端来,让自家主子润润嗓。
沈欢歆努力保持清醒不肯睡,却也不理他,只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
她胳膊细,衫衣的袖子宽,稍稍一抬手,衣袖便往下滑落,露出一截珠色玉腕儿,那里被镣环磨蹭破了皮,有一道血色印子,红的红,白的白,竟晃得人眼睛疼。
烛光幽微,映衬她眉色乌浓,漆黑的眼珠水波微荡,浓睫轻颤,沈欢歆低着头摆弄自己手指上的戒指,听着舱室外水浪声不断。
赵嵩看到那抹烛光被拉成长长一条细线,似乎因船行江上而左右晃荡……下一瞬,他忽觉头脑发昏,捂着嘴咳嗽起来,嗓子痒得出奇,他咽下一口温水,尝到了血液的腥甜味道。
沈欢歆听见动静看过来,赵嵩感到不妙,拿帕子捂嘴,咳出一滩血迹,对她道:“你别过来。”
沈欢歆怔了怔,见他咳得难受,往外喊了人,万安很快进来,将咳得不停的赵嵩带走了。
她沉默着看着人离开,起身从床边离开,坐在了桌旁,她拿来桌上放着的药膏,借着烛光,笨手笨脚地给自己的手腕上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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