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的嗓音带着嘶哑,谢缚辞眉梢微动。
皇帝尚未察觉怪异,问道:“太子这个时辰了来找朕可有要紧事?”
谢缚辞道:“听闻父皇从明华殿回来后,身体不适请了齐太医诊脉?儿臣担忧不已,便想来看看父皇身子可有好转。”
皇帝神色不自然,虚笑了几声:“让太子忧心了,齐太医只是例行为朕诊脉罢了。”
谢缚辞面色松缓,“那便好,父皇可要多多保重身体。”
二人父慈子孝一来一回,倒与寻常父子无异,可王永良看在眼里,不由怜惜起了太子。
此时恐怕太子还不知晓,陛下藏起了个比他年岁还小的姑娘,且那姑娘还是苏嫣的女儿。
在紫宸宫逗留了许久。
谢缚辞多少也猜测出陛下的打算,一个时辰后,沉着步伐出了紫宸宫。
百年古树下,树影斑驳洒落。
男人着暗紫色蟒袍负手而立,颀长的身影散发着浓稠的戾气,委实令人想要退避三舍。
皋月站在一侧,静静听着男人冷声发令。
片刻后,皋月拱手应下,身影在宫中消失不见。
皋月消失后。
谢缚辞还维持着先前的站姿,黑眸微眯,透着难辨的复杂之色,沉默望着紫宸宫的方向。
那个老头子在这个位置的时间太久。
他如今已一刻都等不得了。
**
谢缚辞从紫宸宫前脚离开,后脚静嘉公主便来了紫宸宫。
皇帝破天荒对着他这个最疼爱的女儿没有好脸色,板着一张铁青的面容,强忍着没有发怒。
静嘉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反应。
难不成是那姑娘长得不够像苏嫣?
可是不对,她当时也看了一眼,那姑娘与父皇保存的苏嫣画像中的模样,有八成相似,她绝无可能会看错。
“父皇……”静嘉觑着皇帝的脸色,面露委屈,试图唤起父亲的怜惜。
看见女儿可怜兮兮的模样,皇帝铁青的脸色的确有所缓和,却仍是冷脸问道:“然儿,告诉朕,你是从哪儿找到那位姑娘的。”
静嘉本意也只为了讨好她的父皇,冒着得罪了皇兄的风险做了这种事,指不定皇兄已经将这笔账记在了她的头上。
一个是皇帝,一个又是太子,无论哪个她都得罪不起,虽说她如今凭着父皇的宠爱没人敢动她,可皇兄冷血残暴的手段,她不是不清楚。
这次暗地里将皇兄的女人送给父皇,若是再让父皇知道这个女人还与皇兄牵扯不清,恐怕会引起诸多没必要的麻烦……
静嘉眼眸一转,道:“父皇还记得除夕宫宴献舞的女子吗?儿臣心知父皇念念不忘,这阵子更是为了那女子夜不能寐,为了父皇的身体着想,儿臣这才费尽心思寻来,让她给父皇解闷。”
见皇帝脸色愈发古怪,她诧异问:“怎么了,父皇可是认得那位姑娘?”
那姑娘不就是与苏嫣有几分相似?为何会让父皇有这样的情绪?
皇帝并未回答,只沉着脸训斥:“念在你关怀心切的份上,父皇这次就不怪你,但若有下次,绝不姑息!”
闻言静嘉便知这是不怪罪她了,忙抱着皇帝的臂膀撒娇卖乖。
**
夜色如墨,廊下宫灯摇曳,东宫延元殿。
殿内氛围诡异森然,静得吓人。
东宫内那个最受宠的女人,近乎八个时辰没有露面,太监和宫女都诧异不已,但谁也不敢私下议论。
吴毓领着潘胜跪在殿内,一颗心紧张的七上八下,并非要为本该接受的处罚而担忧,而是太子殿下的情绪实在不正常。
若是他大发雷霆,吴毓还不觉奇怪,可怪则怪在,从殿下醒来为止,除了问了几句姜沐璃是用了什么借口出的东宫之外,便毫不拖泥带水地起身往明华殿行去。
吴毓本以为殿下这次能顺利把姜沐璃带回来,却没料到只找到了她那个年幼的弟弟。
回了东宫后殿下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坐在红木椅上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便听太子吩咐了一句:“去将葛太医传来。”
吴毓赶忙应下,又困惑不已,这时候请葛太医是做什么?难不成殿下气得胸口疼,需要医治?
约莫半炷香左右,葛太医背着医药箱神色匆匆赶来东宫。
葛太医见着太子,弯腰行礼:“微臣叩见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谢缚辞幽沉看了他一眼,淡声道:“葛太医最好将这段时日她对你说了什么,都从实招来。”
葛太医缓缓抬起头,不解道:“微臣不懂殿下是何意……”
谢缚辞冷笑:“孤派你为她诊脉,不是让你与她套近乎。”
直到现在,葛太医才明白太子口中的“她”指的是谁。
殿内这样的氛围和太子阴冷的神情,若是他还没猜到是出了什么事,就枉为人了。
葛太医细细回想这段时日来东宫为姜沐璃诊脉时发生的时,可怎么想,都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点啊。
头顶上那道视线愈发寒冷,葛太医冷汗涔涔,忽然反应过来,瞳孔怔大,忙伏地道:“回殿下,五日前,阿璃姑娘曾言说她时常梦魇,导致经常半梦半醒,夜里睡得十分不安稳,便拜托微臣为她开了可以昏睡的药粉。”
谢缚辞长眉微挑:“昏睡?”
“没错,正是昏睡的药粉,那药无色无味,若是用了一点点,都会陷入昏睡的状态,直到第二日午时才会醒来,状态与睡着的情况无异。”
葛太医现在才反应过来被姜沐璃害惨了,登时叫苦不迭:“殿下,那药对人体无害,加上阿璃姑娘那段时间的确睡眠成了很大的问题,微臣也是于心不忍,这才开了这副药给她,还请殿下相信微臣,微臣当真不知阿璃姑娘打的是什么算盘啊!”
谢缚辞胸腔翻滚,霎时间便透不过气。
五日前?那便是他提起会将她送出皇宫的那夜起,她便动了这番心思?
好一个乖顺贴心,好一个想通不舍,好一个共同度过的时光不多了。
好,她当真是好得很。
一而再,再而三这样欺骗他。
葛太医伏在地上,还在努力回想当初有没有做出其他帮助到阿璃的事。
正在这时,一道黑影忽然现身殿内。
谢缚辞敛神,眉目冰冷:“葛太医扣去一年俸禄,吴毓和潘胜自觉去领罚,通通都退下去。”
没有被处死,三人大松一口气,“是——”
待殿内的人都退了出去。
谢缚辞问:“如何,找到她被藏到何处了?”
皋月道:“卑职不辱使命。”
“姜姑娘被陛下安置在清宁殿,并且派了诸多宫人把手在殿门入口,显然是不打算放姜姑娘离开。”
谢缚辞神色微变:“清宁殿?”
皋月好奇,问:“可是这个寝殿有何不妥?”
谢缚辞站起身,黑眸凛冽:“清宁殿在后宫空了长达十九年,这些年无论陛下纳了多少佳丽,也绝不会让后妃住在清宁殿。”
只因清宁殿曾经正是苏嫣居住的寝殿。
并且清宁殿还是离紫宸宫最近的寝殿,其宫殿华丽的程度与皇后的凤仪宫有的一拼。
这么多年,只要有后妃仗着一点宠爱,恃宠而骄提出想要入住清宁殿,第二天就会被陛下打入冷宫。
时间一久,后宫妃子也都知道清宁殿是陛下的逆鳞,便再也没人敢提及一句。
如今陛下将姜沐璃安置在那处,其所作所为已相当明显了。
那个老头,一把年纪了,竟还对自己曾经的女人的女儿起了这样龌.龊的心思!
谢缚辞咬了咬牙,“皋月,听闻后宫有个地道可以通往各个寝殿?你现在给孤带路。”
皋月讶异:“殿下是现在要去清宁殿?”
谢缚辞没反驳,皋月这才知道他是来真的,忙劝道:“殿下万万不可啊!先不说清宁殿已经被陛下的人手牢牢把控,就连那后宫的地道,它也无法直通清宁殿啊,因为清宁殿在二十二年前便已被陛下重建了一次,如今整个后宫只有紫宸宫可以直接通往清宁殿。”
谢缚辞长眉蹙紧,面色如雪:“是吗?”
话语稍顿,他道:“那便传令下去,现在就给孤挖一条通往清宁殿的地道。”
**
清宁殿内,静谧安然,熏香袅袅。
两名宫女侯在门外,悄然打量屋内的女子。
随后发出细小的讨论声。
“你说这是陛下的新妃子吗?”
“看着不太像,年龄也太小了些……并且最近也没听说陛下有选秀啊。”
自陛下将这个女子送到清宁殿后,便没有再露面了,也没个人出来表明里头那人她究竟是何种身份。
长廊下,六角宫灯摇晃,照亮昏黄的光影。
清宁殿的管事宫女雅彤一脸肃容走了过来,两名宫女霎时间打起精神,一齐唤道:“雅彤姑姑。”
雅彤面色冷漠,严厉训斥:“私下议论主子,下去领罚。”
两名宫女吓到脸色大变。
其中一名宫女更是不悦道:“雅彤姑姑,没必要这么严重吧,不过就是一个没名没分的姑娘罢了。”
雅彤瞧着这二人还不知道错在何处,冷声道:“我知道,让你们来这种没有主子居住的寝殿当差,你们心有怨言,因为不像别的宫殿总有出头之日,在清宁殿很有可能十年八年都不会得到机会。”
“但希望你们记住,里头的姑娘是陛下亲自安排住在这里的,无论她是什么身份,她都已经是清宁殿的主子了。”
“你们作为奴婢,能做的便是好好伺候主子,而不是私下编排主子!”
那两个宫女被训斥了一通,也明白了其中的重要性,连连求饶。
雅彤铁面无私:“下去领罚,再也不要来前殿伺候了。”
灯光拉长雅彤的身影,她侧身看向她带来的六名宫女,吩咐道:“从今日起,你们便同我一起负责照顾主子的起居。”
宫女们训练有素地应道。
雅彤颔首,推开房门,一眼便看到坐在紫檀桌前的那名少女。
少女微微垂首,神色放空,不知正在想些什么。
雅彤想起自己的任务,紧抿着唇,立在姜沐璃跟前,欠身行礼后道:“奴婢雅彤,见过主子。”
姜沐璃冷静看她:“我要见陛下。”
雅彤回道:“还请主子耐心等待,陛下有时间了,自然会来见您。”
姜沐璃不悦道:“那陛下什么时候有时间?若是他一年没时间,岂不是我要被困在这里一年?”
雅彤面露难色:“这个,奴婢也无法回答主子。”
默了片刻,姜沐璃轻叹一口气。
罢了,困着她的又不是宫人,她又何苦为难她们?
“那你先出去,我想自己静一静。”
见她很快想通,雅彤这才放心,思忖了一番,还是什么都没说,便默默退了出去。
莫名被带到清宁殿,姜沐璃本就惴惴不安。
想必殿下现在又正在到处找她,阿臻也一定又落入了殿下的手中,而殿下现在定然不知她身处何处,只要他还没有找到她,阿臻的性命便暂时无忧。
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好好趁着这个机会,查清楚当初母亲到底在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夜色深沉,姜沐璃实在熬不过身心疲惫,开始昏昏欲睡。
待意识彻底昏沉之时,忽然感觉阿娘出现在她眼前,阿娘穿着一袭绯色红裙坐在榻边,好似看不见她。
阿娘就那样坐着,从白天坐到夜里,才等到一个男人上前拥住她。
梦中那个男人为阿娘擦拭泪水,百般温柔,可始终得不到阿娘一丝好脸色,一直到二人发生了争执,男人摔门离去,阿娘便伏在桌案痛哭。
阿娘哭得十分痛苦,姜沐璃看着心里难受不已,想要上前安抚,可她始终摸不到阿娘的身子。
那个欺负阿娘的男人是谁?是陛下吗?
难道阿娘真的做过陛下的禁.脔?殿下并没有诓她?
姜沐璃睡得一身冷汗惊醒,睁开眼却再也不是东宫那张床榻,身侧也没有就算睡着了也牢牢缠着她的人。
她抚住紊乱的心口,脸色苍白地坐起身。
次日天一亮,雅彤便带着宫女入殿伺候姜沐璃盥洗,却冷不丁看见她抱着双膝缩在角落,视线落在衾被的云纹纹路上,好似醒来许久了。
雅彤走上前,恭敬道:“主子,您该起身了。”
很快,姜沐璃从榻上下来,问她:“今日我能做些什么?”
雅彤回道:“您是清宁殿唯一的主子,自然是想做什么都随您的心意。”
姜沐璃颔首,便道:“那么,你们都去外面侯着,没有我的吩咐,一个都不允许入内。”
雅彤毕恭毕敬地应了下来,遂转身将带来的宫女都一同带了出去。
房门被带上,与外面的声音隔绝。
大清早,皇帝便换了一身明黄便服,来了一趟清宁殿,且禁止宫人的通传。
殿外庭院,花香阵阵飘逸,皇帝站在树下,踟蹰不决的模样,全然无以往在朝堂上的雷厉风行。
他面上掠过一抹不安,问道:“王永良,你说朕进去了,应该跟那孩子说些什么?她会不会也跟她母亲一样反抗朕?”
王永良道:“陛下是天子,无论陛下想做什么,想说什么,都没人胆敢违抗。”
皇帝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不,她是苏嫣的女儿,朕昨日看到她的眼神便明白了,她身上流着与苏嫣一样倔强的血液。”
皇帝的脚步挪了挪,望着那间紧闭的房门,心里沉了又沉,几番转变,最终还是转身离去。
王永良看着皇帝落寞的背影,无奈叹气。
那样一个沉稳的帝王,只有面对那个叫苏嫣的女人才会这样。
不稳重,不冷静,不果断。
此时正在屋子里翻箱倒柜的姜沐璃还不知陛下已来了一趟清宁殿。
昨晚那个梦可以让她更加肯定,这里是阿娘曾经居住过的寝殿,并且看样子,阿娘离开后,陛下也没有让任何人动过这个宫殿,一切都保持着原本的模样。
既如此,那想必这里也会存有一些与阿娘相关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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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宫。
皇帝从清宁殿回来,便见崔继后已等候了许久。
“臣妾参加陛下。”崔继后行礼,见皇帝大清早就出了寝宫,略感意外。
皇帝抬手让她起身,淡淡地问:“皇后大早上来找朕有事?”
崔继后按下心中的好奇,道:“过两日便是上元节了,臣妾见陛下身子像是还没好全,便想要问一问陛下,今年的上元节是否一切从简?”
往年的上元节,宫中都会举办一次夜宴,请诸多朝中重臣携家带口赴宴,场面好不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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