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就是凡人修成仙,成仙后却对凡人万分鄙夷,又碍于凡人的议论,他得做出符合仙君的模样来。
他早就烦透了那些凡人。
诛仙台下,雷云滚滚,罡风肆虐。从此处罚下的仙人,去除一切法力修为,万般灵力归还大地,千种机缘尽消,作凡尘生灵,受人间苦楚。
“我不要当凡人。”不语回头看向清尘,凝聚灵力做最后的挣扎,“本尊,是九原山的仙君!”
正因知晓当凡人的苦楚,成了仙才更不愿回到凡尘,逍遥自在应有尽有,就连心爱的女子都是这一层身份才得以见到,可就像仙人不垂爱于凡人一样,魔尊也不垂爱于他这个仙君,而是仰望清尘仙尊,只将他当做替身。
一道刺目的光芒射向清尘,他抬手挡下,手腕一绕,那道光芒化作一条绳索,反过来将不语的手捆住。
“我原本还想放你一马,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清尘长叹一声,“你既不知悔改,便去罢。”
霎时间,不语眼中燃起些许希望,连忙应下,说:“我一定悔改,今后不会滥杀无辜。”
清尘略有犹豫,只觉手中绳索力道一动,不语周身一股灵力环绕,将他拖下了诛仙台,魂消魄碎。
手中的光亮绳索也随着不语一同落下凡尘,化一场甘霖降在人间。
晴烟在将不语魂魄送上天门的时候,在那屏障上留了一缕神识,因此不仅将不语的心声窥得一清二楚,清尘的宽容之言也尽收耳中。
------人间------
晴烟怒视一眼尘钰,对此后辈更为失望。
然,现在还不是与他理论的时候,烬山状态不容乐观,凭这些个小仙恐怕是拦不住的。
正想着,烬山的轰鸣声越来越大,大地的震动也越来越明显,属于大自然的天然威压令在场的仙人们都感觉到了恐惧。
长夜从洞府中跑出来,生怕自己给埋在了里面。晴烟给他使了个眼神,让他去附近城镇将百姓唤醒。他嗷了一声,化作一道黑气扑向江河对面。
尘钰祭出法宝准备应对火山,却被晴烟拦住,她面色淡漠,说:“让他们来。”
“仙友!”尘钰不理解她让修士们寻死的举动,就算斗法一事双方有错,这火山喷发岂是儿戏?拿这事来做例子训斥,未免太过了。
盯着火山的修士们,足下已经生出几分退意,鼻子里已经可以闻到硫磺的气味。
大地摇动不止,村镇中的百姓们被一股黑风刮醒,看见了远处烬山顶上的一点光色,纷纷奔走相告,顾不得收拾东西纷纷往相反的方向逃亡。
“轰——”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烬山中窜起一股滚热刺目的岩浆,高温让目光所视一切都变得扭曲起来。
而刚才还有心在两位仙尊面前有所表现想博得一个机缘的修士们,此刻已经被这场景给吓懵,手中的结印都因颤抖而出了差错。
回过神来后,一个个作鸟兽散,甚至有人害怕得连御剑术都忘记而徒步奔逃。
晴烟失望合目,就算给他们弥补的机会,他们也不愿意。
“尘钰仙友,有劳你抵挡一阵。”晴烟说话间双手高低合抱成一个圆形,化出一面银镜来。
她瞬移来到一位仙门弟子面前,问:“为何走了?山火危难,若无你们协助阻挡,凡人如何有时间逃远?”
“前辈,你与清尘仙尊阻挡便够了。”
“若我与他今日不在此地呢?”
“这……”修士看着漫天红火与滚滚尘灰,只想赶紧逃离,恐惧道,“前辈,这里也无我爱人家眷,我便是不救他们也是情理之中呀!我若因拦山火死去,我的妻儿必定会伤心的。”
晴烟拧着的眉目缓缓展开,几分悲凉之色。
她双手将镜子抬起,对着此人一照,镜中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睁开了眼睛,而他则闭上眼睛摔了下去,晴烟用捆仙索将他拽住。之后将其他逃走的修士也都如此询问,得到心寒的答案后同样用那镜子一照。
而后才回到烬山这边,与尘钰一同阻拦岩浆与山灰。
尘钰学着她先前的样子将外衣解下抛到空中,外衣变作一道巨大的幕布将山灰笼罩,视线可及之处皆是灰蒙一片。
晴烟拔下一支簪子,将江水引了方向,围绕烬山形成一圈,且更为宽阔。高处看那岩浆似乎流动得极其缓慢,而从林中奔跑的鹿兔被轻易吞噬却也知晓它的恐怖。
江水边有刚才后辈们余下的阵法,晴烟注入些许法力催动,再将江水渠道继续向下深挖,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
岩浆碰到阵法后受了一时的阻碍,被江水冷却些许变作了一道逐渐叠高的山石墙,就算再有些许延伸向村镇,也只到江水中间,并未过村镇。
比较难处理的还是火山灰,虽笼住拦下了大半,村镇的田地里、屋檐街道上,也都还是覆盖了一层。
借着这些时间的缓冲,附近的百姓得以跑远,但就算已经足够的距离,也仍旧落到诸多灰烬。不难想象如果还在村镇中,可能已经被火山灰活活呛死憋死。
火山的喷发并未持续太久,烬山魔尊的尸身被岩浆销毁覆盖,她的魂魄却融入进了烬山之中,阻止了这一场灾难。
晴烟念其有心,闭目而感,云雾穿破,投下一束天光,所及处一颗芽苗儿钻破黑色的火山石,缓缓生长,开出一朵奇特的花。
处理完了烬山这边的事情,该好好和后辈修仙者们论论是非了。
她将那些捆住的昏迷的后辈们扔到了村镇的道路上,砸起大片山灰。手中银镜悬空,布置一场黄粱梦。
尘钰拍去身上沾惹的尘埃,颇为疑惑道:“仙友,此举是何意?”
“自山火起至今,只有这些修仙弟子在。他们遥在九原山,若非追捕不语也不会来此。”晴烟没有回答,扯了另外的事情。
“是如此,只是,何意?”
晴烟将周围看了一圈,说:“人间各处皆有仙人守护,发生这般的事情,为何坐视不管?”
“许是有事忙碌。”
“哦,看样子此地确实有仙人守护,不知是何人?”
尘钰沉思一阵,道:“应当是南舍仙君。”
------天界------
天将府中。
青厌放下手中书册站起来,道:“非鱼非马,本尊要去拜访南舍仙君,前头带路。”
“啊?是!”事发突然,两人没回过神来,连忙应声带路。
------人间------
尘钰看着地上倒了一片的仙门后辈,再次询问:“仙友,这镜子是何意?”
晴烟将镜子面向尘钰,让他自己看其中奥妙。
“他们得了天地灵气修仙,却不担庇佑苍生之责。不是自己的爱人家眷,便不保护?只需阻拦些许时间为凡者争取时间,他们却惧怕,仙者如何能惧怕死亡?”
镜中,他们不再是修仙者,而是寻常的百姓。
没有仙人庇佑的百姓,他们在睡梦中被大地的震动惊醒,热浪已经扑面而来。
他们被岩浆活活烧死掩埋,保持着痛苦的挣扎姿势,尸骨与岩石融为一体,无数年后仍旧被人见证这一刻的绝望姿态。
第22章 入梦走一程
梦境看似结束,晴烟却没有要结束的意思,让他们以岩中尸骨的身份再多待一会。
遍地尘灰,满目疮痍,而这一切的起因不过是几名仙者的争斗。
烬山魔尊身亡,不语真人被魂消,九原山一众仙门弟子被困镜中。
尘钰终究是出生在这红尘世界,他看了看晴烟,说:“仙友,此举未免太过严苛。原本幽姬与不语,是不必死的。他们早有隐居之心,不再参与仙魔恩怨,为何不能放他们一马?而这一众后辈,不过是量力而行,并不算错。”
听得这番话,晴烟心中又几分悲凉。
这红尘世界里,终究是无人理解她的道心。
她叹息一声,问:“若幽姬并非你友人,你会网开一面吗?”
“会。”尘钰毫不犹豫地说,“起初他们并未伤人,一个不当魔尊了,一个不再修仙了,成全便是,如何会到今日地步?”
“尘钰。”晴烟唤了一声,将镜子对着他,“你也该入梦一程。”
这位后辈出生起便在天界当神仙,人间分身常年在仙山走动,算不得修行。不知人间疾苦,不知世道种种。
她一直认为,仙者不说要有十世百世的劫难修行才能悟得真道,哪怕一世看遍人间苦难,也是够悟道的。
可清尘后辈,不,是如今天界的诸多后辈们,活了万年,虚浮于世,竟认为修仙者便是凡尘之人的代表。
而凡人成仙,不再是做了有利苍生的善举,也不再是因受人推崇膜拜而得的功德,只是羡慕仙人逍遥自在无任何拘束,便借功法,吸天地灵气,辅天材地宝得了修为升了境界。
仙人,是凌驾于凡人上享受特权。
凡人,是为了得到特权,才修仙。
如此荒唐的因果,三界苍生如何不受苦难?
尘钰一朝镜子,看见镜中一个闭眼的自己正缓缓睁眼,而他则困意袭来,缓缓闭眼。
他身体失了力气,也躺倒在了一众仙人的边上。
趁着他在梦里,晴烟飞到空中,抬手在掌心划出一道伤口。两滴神血化作一场润物之雨,落在烬山一带。
逐渐褪去温度凝固的黑色岩浆,化作肥沃的土壤。芳草钻出土地,坚韧地生长着,一棵棵树木拔地而起,恢复青葱一片。
被埋在岩浆下的动物如冬眠破土而出,甩去脑袋上的泥土,几分茫然地观察四周。
小鹿呦呦而鸣呼唤着自己的父母,两头成年鹿循声而来,用脑袋蹭着幼崽的脑袋,明亮的眼睛里有泪水落下。
所有的生灵似乎都做了一个恐怖的、有关死亡的梦。
晴烟缓缓落到地面,站在一众生灵动物之间。才复活的生灵们感受到她散发出来的温柔力量,不由自主地靠近。
“哟哟。”鹿鸣。
“嗷呜。”狼吼。
兔子耳朵轻轻晃动,胡须抖动嗅着亲近之人;鸟雀啼鸣,扇动翅膀落在她的肩头,小小的脑袋左右观望;地面的爬虫远远保持距离,惧怕这些高大的生灵。
晴烟走到一只弯腰伸出手,让那虫子爬上指尖,道:“此间无神灵庇佑,尔等常在此间,又历生死劫难,便做此山方圆之守山仙灵,共守此间太平吧。”
话罢,便赐予了它们些许法力,但并未将它们化作人形,修成人形,是它们自己要去努力的事情。
她穿过树林,来到幽姬所化的那一朵奇花面前闭目感知,知晓其心中一些念想,她俯首问那花儿:“你放下了吗?”
花儿轻轻摇晃。
晴烟不勉强,看向村镇百姓们逃离的方向。
他们不敢贸然回到村镇,生怕火山未尽再次喷发,想来此地并非安全之所,几百年前就喷发过一次,加如今两次都有贵人相助,今后却是未知数。
惊魂未定的人们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是谁通知的咱们快跑?那可是咱们的大恩人呐,我正睡得熟,什么都不知道。”
人们互相询问,一个一个往前感激,直到最先的那人寻不到该感激谁,无奈道:“不是我先醒的,我也是被人吵醒的。”
最终他们把这一切归功于那正在施雨降恩的仙人,纷纷向着那边跪拜感恩。
虽然认错了人,长夜还是很高兴,全当他们是在感激自己好啦。他卷一阵风回到灰蒙蒙的村镇上,见这躺了一地的修仙门派弟子,还有那位自称是清尘仙尊的人。
“他们救灾不力,被师父杀了?”长夜心头一惊探了探鼻息,只是昏迷沉睡而已,又道,“我怎能如此揣测,实在不该。”
悬在空中的镜子里,可以看见他们的梦境,长夜不禁幸灾乐祸起来。
镜中。
一场罕见的山火埋葬了一个村镇,尘钰与晴烟是村镇中的异姓兄弟,因为贪玩远游未归而躲过一劫,成了灾祸里的幸存者。
两人流离失所,一路乞讨流亡到了旭城,被一位农人收养。
那农人生活贫苦却有一颗善心,决心将两名孩子抚养长大,但家中拮据,并无多好的条件给他们。
眼看到了入学的年纪,也只凑出一份学费来。
两个孩子都很是聪慧,取舍之下,最终将更为懂事的晴烟送入了学堂。第二年,晴烟便成了乡里知名的神童,才九岁就对上了先生引以为傲的“绝对”。
没能入学的尘钰便在家中帮忙干农活,将米粮拉去市场上卖,换些钱财。
晴烟每次到家都会把所学知识告诉尘钰,还问先生借了两本书回来。尘钰便白天干农活,晚上读书,他很羡慕晴烟。
那一年乡试,尘钰千求万求才被允许一起去参加乡试。
两人以第一第二的好成绩引起了官府的关注,给了些许钱财缓解家中困顿,并且将二人都推举到了县里的书院念书,那里有位大儒坐镇,可得更多受益。
晴烟有学堂先生的推荐信,便更受重视一些。尘钰与他学识相当,聪慧相同,但还是少了一层人脉,他心中悲伤却也无奈。
在书院的时候,尘钰对院士的女儿一见钟情,写信传情,被院士发现了。
院士本就看好两人,便说:“若你能考取功名,我便将女儿许配给你。”
因珍惜二人才华,又推荐去了京城的大学院。在这,有大儒推荐信的晴烟更受关注,一些名门望族抛来好意,当朝丞相更是有意将他收为门生培养。
之后放榜,晴烟高中状元,尘钰为探花。
殿试之时,其实是尘钰略高一筹,但皇帝知晓晴烟乃丞相门生,权衡之下定晴烟为状元,直封了六品官位,尘钰只有八品。
得知此消息的县书院院士,直接带着女儿上门求亲,却被晴烟拒绝,院士女儿羞愤之下投湖而亡。
尘钰心中愤恨悲痛,但大局为重。
数年之后,晴烟官居一品,在朝中颇有分量,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尘钰人微言轻,才方位居五品,诸多抱负无法施展,还得借助晴烟。
然而,就在这时,晴烟突然辞官归隐,听说是爱上了一名采桑女,那女子不愿接触达官显贵,晴烟便为她舍了一切。
朝中乱作一团,无论是晴烟的门生还是曾经提拔他的权贵,都为之震惊。而随着晴烟的离开,受他庇护的党派也被逐一清洗。
尘钰看着同朝官吏,恍惚想到小时候养父做出的决定,因那决定,晴烟一路平步青云仕途顺畅,而他自小吃苦才博得一个机会。
但机缘之事本就难求,晴烟能官居一品为民做事实,也就足够了,尘钰心甘情愿打下手做他下属。
可如今,这官,竟说不当就不当了?
两个饥肠辘辘的乞丐,一个夺了另一个的包子吃完,却说不想活了?
想起过往种种,尘钰更觉愤恨不公,只身去寻晴烟,一剑将他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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