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昭盯着那层茶沫,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刚才的那一幕,小娘子因为用力,嘴角微微抿起,连带着那点嫣红的唇珠都失了一点颜色。
“你喝不喝……啊,小心烫。”
白淼淼大惊,原来盛昭突然端起茶盏来一饮而尽,再放下时,只剩下一点翠绿色的茶沫。
“你煎的茶……”盛昭抬眸,直视着面前小娘子担忧的眸光,嘴角一弯,“都好喝。”
“烫不烫啊?”白淼淼呆呆问道。
“不烫。”盛昭摇头,突然扭头说道,“桂妈妈来了。”
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桂妈妈就掀帘走了进来:“殿下和二娘可是说好话了,该用午膳了。”
白淼淼起身,刚走了一步,突然扭头去看盛昭。
盛昭坐在原地不动,只是温和一笑:“我该回宫了,等大军不日凯旋,自有机会再见。”
白淼淼脸上露出笑来,裙摆微动,好似玫瑰一般散开,簇拥着花蕊众人,她快走了一步,低头注视着面前之人,露出小娘子的矜持:“殿下平安归来,真好。”
日光正盛,落在小娘子白嫩的小脸上,好似镀上一层金光,比满室神佛都要耀眼。
盛昭抬眸,温柔地注视着面前的小女郎:“多谢。”
—— ——
艳阳高照,更漏初断,盛昭独坐在蒲团上,带着污渍的盔甲在干净的茶室内格格不入。
午日热烈的日光落在对面的茶盏上,碗边有些许绿沫,那是刚才被小娘子轻轻抿了一口后留下的,飘起的白烟早已散去,只剩下平静的水面。
“殿下,宫里来人了。”门口传来一个略带尖利的声音。
盛昭平静的眼波微微一动,侧首看着那道细长的影子堪堪越过竹帘,那双浅色的眸子便落入天光中,深邃而冷淡,全然没有一丝感情。
“走吧。”他起身,长长的刀柄磕在竹几上,青瓷茶盏摇摇欲坠。
两根坚硬的手指轻轻按住它,顺手抹去茶沿上的茶沫,也免了它破碎的命运。
“延嘉殿的人早早就坐不住了,得了消息便去甘露殿,殿下这次面圣怕是要……”门口一个面白无须,穿着深蓝色袍子的人弓着腰,低声说着。
这是宫里的小黄门。
盛昭面无表情地大步朝着外面走去。
“蜀州三日前传了旨,但圣人按下不发,不知里面到底说了什么。”小黄门鸦泉紧贴着殿下,说着宫内的消息。
“李阉相上折弹劾殿下和建宁王,陛下依旧按下不发。”
“太上皇那边一直闹着要回来……”
短短几语,就把这几月的大小事务事无巨细说了出来。
盛昭脸色肃杀,那身漆黑盔甲越发显出主人的不耐,小黄门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甚至不敢细说,只能低眉顺眼地跟在他身后。
“听赵霜说您今日还未用膳,不如先去吃个素斋……”小黄门走到大雄宝殿的位置,突然闻到一股香味,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劝道。
“你这个脑子只知道吃的吗。”盛昭不笑时,便显出几分冷峻。
小黄门讪讪闭上嘴,却见殿下不知为何突然停下来,便连忙停下脚步,这才没有一脑袋撞上去。
“难道想吃饭了?”他迷茫问道,直到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眼熟的小娘子,这才连忙闭上嘴。
“二娘子担心殿下行程匆匆,不曾吃食,这是特意打包的斋饭,还请殿下珍惜贵体。”月牙宫门下,碧酒提着一个篮子,笑说着。
盛昭握紧刀鞘的手微微一紧,随后盯着那篮子,原本还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笑意来:“好。”
第5章
白家这次祈福会办得轰动,点燃九十九盏长明灯,吟诵三百遍往生经,期间又有官吏富商家眷不停添油加灯,为祈福会壮势,直到天色渐渐暗,暮鼓乍起时,整个荐福寺却万家灯烛,星火灿烂。
“我听说三殿下回来了,可有说起过我阿耶的消息?”山门前,穿着浅绿色胡服的小娘子目光落在袅袅升起的白烟上,神色忡忡。
白淼淼握着她的手,宽慰道:“殿下来去匆匆没有久留,但他说大军凯旋,不日就回,你阿耶武功高强,身边又有副将保护,一定会平安的。”
小娘子闻言只是叹气:“阿耶每次出征都是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阿娘日日祈福,夜夜害怕,我也是夜不能寐,而且那宣慰黜陟使不过是一个太监,却仗着陛下之言处处使……”
白淼淼一惊,连忙用力掐了掐她手背。
李明霜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只是和她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抿了抿唇。
“对了,我刚才看到陈家的马车驾出去,他们是来找你麻烦的嘛?”李明霜岔开话题随意问道,“那小厮看上去忙里忙慌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白淼淼心虚地低着头,随后又按耐不住问道:“不知道啊,所以是出事了啊?”
——殿下不是说没揍他吗?
“出事了最好,要是能摔一个头破血流才是痛快。”李明霜撇了撇嘴,“自从那日被你阿娘大骂一顿后,他们现在只要赴宴就处处说你坏话,我想打他很久了。”
白淼淼垂头丧气地低着头,大人模样地叹了一口气,围着脖子的小毛球拥拥簇簇地挤成一堆,掩盖着小娘子小巧的下巴。
今年及笄后每一个人和她相看过的人都会出意外,衰星的名头简直要挂在她的脑门上,因了这事,她已经半年没出门了。
李明霜不悦说道:“他们是运气不好,与你有何关系,不言怪力乱神……嗯,大不了下次找个命硬的。”
白淼淼噗呲一声笑了起来,随后恹哒哒看了她一眼:“可她们今日都偷偷看我。”
李明霜立马横眉:“谁,那些来上香的人吗?”
白淼淼瘪了瘪嘴,越发可怜了。
原来今日上香时,不少小辈跟着家人过来,白淼淼作为白家二娘子出面招待小辈,偏她身上背着那些流言,小辈们又藏不住心思,总是忍不住打量她,白淼淼只好故作不知,一板一眼地招待着,心里别提有多别扭了。
“你就瞪回去啊!”李明霜气急,“平时这么娇气,现在怎么这么会忍了。”
她威胁地捏起拳头,愤愤说道:“我等会去翻他们家墙,揍他们一顿。”
李家世代武将,不止男丁学武,连着李明霜也使得一手好长.枪,是长安闺秀中出了名的惹不起的混世魔王。
白淼淼不想在今日惹事,只好说道:“算了,你先回去吧,过几日宁国公主开宴,我来找你顽。”
李明霜恨铁不成钢地捏了捏她的小脸:“娇气包,那日跟着我,保证不让被人欺负你。”
白淼淼不高兴地动了动脸,呜呜说道:“知道了。”
——白家从上到下都是练武打仗的硬汉,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软绵绵的雪白团子。
李明霜上马车前,忍不住扭头去看站在山门口的白淼淼。
雪白披风簇拥着的小娘子,小脸俏生生的,一双眼珠黑漆漆的,见她转过头来,还笑眯了眼,瞧着有些没心没肺,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小白花,可怜又可爱。
天完全黑了,白淼淼才回家,厨房那边见人回来便端上饭菜。
家中郎君都外出打仗,白夫人和白淼淼这两月都在念经吃素,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白夫人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随口问道:“白日里和三殿下说了什么?”
白淼淼正捧着杏酪,加了好大一勺糖浆,认认真真拌匀,这才小口小口吃着,心满意足说道:“三殿下说阿耶和阿兄很快就会回来。”
白夫人侧首看她,却见小女郎正专心地吃着吃食,小脸吃得鼓鼓的,一脸满足。
“你们呆了快半个时辰,只说了这些?”她忍不住问道。
白淼淼抬头想了想,露出开心地笑来,得意说道:“我还给殿下露了一手茶艺。”
她皱了皱鼻子,强调着:“最后倒茶倒得可好看了,殿下还夸我了!”
那小表情实在是太骄傲了,桂妈妈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是让你打听耶兄消息的,可不是给人炫耀你新学的本事。”白夫人气笑了。
白淼淼睁大眼睛,不解说道:“不是说耶耶和阿兄平安嘛。”
“小没良心的。”白夫人失笑,伸手点了点小娘子的额头,“这点消息就把你打发了。”
白淼淼一懵,呆呆地抬眸去看阿娘,大眼睛扑闪了一下,随后立刻变成委屈之色,漆黑的眼珠子水灵灵的,不高兴嘟囔着:“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很快回来是何时回来?他们可有受伤?前方战况如何?实在不行,你就没问殿下还回不回去?可有受伤?”白夫人恨铁不成钢说道。
白淼淼低头,搅着杏酪,小声说道:“殿下和耶耶一定会得胜归来的,我想等耶耶回来自己和我说,而且我若是抓着殿下一直问自己的耶兄,殿下会不会觉得没人关心他啊。”
她一顿,嘴角微动,大眼睛扑闪了一下,最后含糊说道:“我觉得这样不好。”
白夫人心中微动,低头看着女郎欲言又止的模样。
三殿下生母早亡,自小不受重视,受尽苛待,若非当年淼淼进宫看望姐姐,顺手救了他一回……
白夫人见小娘子心软的样子,便也跟着叹气:“白日里听那些夫人说,三殿下这次回京是因为有人弹劾他。”
白淼淼一惊:“弹劾什么?”
“说三殿下觊觎太子之位。”白夫人低声说道,“李相亲自上折的,说是前线的宣慰处置使鱼惠的密报。”
“那三殿下这次回来会不会有事啊?”白淼淼担心问道。
白夫人眉心蹙起,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这就要看陛下如何想了,罢了,不说此事了,三日后宁国公主开宴,你也好久没出门了,记得打扮得漂亮一些。”
白夫人转移话题:“明日去买些首饰衣物来,你许久没出门,长安城如今流行的风向可不能错过。”
“不用了,入冬新做的衣服也没穿几次,左右不过是妆容的问题。”白淼淼把最后一口杏酪咽了进去,这才愁眉苦脸说道,“阿娘我不想赴宴。”
“你难道这辈子都不出门?”白夫人反问,“还是今日又有人说你了?”
白淼淼想起白日里见到的陈路,面容惨不忍睹,实在是可怜,却又不好意思开口说此事,唯恐阿娘听了伤怀,便只好闷闷不乐地摇了摇头。
“你若是躲着,这些话便会越来越多。”白夫人温柔地抚摸着小女儿的面容,“你且大大方方地出去,你看哪些人敢在你面前嚼舌根。”
白家到底头顶的靖国公功勋,前线如今还要靠白家打仗,家中还出了一个昭仪,只要不是存心想要和白家为敌,便不会没眼色到当面给白淼淼难堪。
“可他们也会在背后说我。”白淼淼反驳着。
“那就说明她们永远在你背后,你何必回头去看那些人。”白夫人严肃说道,“你阿耶在刀枪血雨中为你们打下这片天地,要的就是你们朝前看,不必事事回头,受人桎梏,听人闲话。”
白淼淼嘴角微微抿起:“可他们总是会扯到阿耶他们身上。”
白家凶名太深,权势高涨,朝堂经三年大乱,早已被重新洗了牌,一些新上来的门第成了混入白粥里的沙子,总被人看不顺眼,白家便是最大的一颗。
白夫人笑说着:“有本事去你阿耶阿兄面前说,你看你爹的脾气还会给他们好果子吃,不闹的天翻地覆才怪。”
“郎君们可是最是疼二娘的。”桂妈妈也跟着安抚着。
“好好休息,宴会上可要好好惊艳那些见不得你好的人。”白夫人摸了摸女儿柔嫩的脸颊,夸道,“我们二娘当真是长安城最美的小女郎。”
白淼淼羞红了脸:“阿娘又打趣我。”
“可不是,二娘这容貌谁见了不是一句夸。”桂妈妈也跟着笑说着,“那些嚼舌根的可比不了。”
“要知我们二娘,可是明珠一般捧着的小娇儿。”
白淼淼一向好哄,被人来回夸着,连着耳朵都红扑扑的,笑眯了眼,显然把刚才那点的郁闷散得一干二净。
—— ——
更深月色,北斗阑干,层层宫瓦下,昏暗的宫灯挂在走廊上,北风略过,缓缓悠悠,黑影摇动。
“台省传来的消息。”黑夜中,一个瘦小的影子悄无声息走了过来,停在月光照耀下的边缘,不小心露出灰扑扑衣袍下的深蓝色衣袍,上面绣着特殊的银色花纹。
乃是从五品下的内给事。
直棂窗窗边坐着一人,身形挺直,一半落在月光中,一半隐秘在夜色中,高挺的鼻梁阴影倒影在脸颊上,显出几分深刻的沉寂。
“诸位相公希望殿下以前线战事为重。”内给事的声音被暗色笼罩着,只剩下模糊不清的余音,“忍。”
窗边之人蓦地轻笑一声,身形微动,蓄满月光的眸光轻轻垂下,看向悄然而至的人。
内给事下意识浑身紧绷,弯腰弓背,低眉顺眼,强打着精神,却有没有听到面前之人继续开口。
“他们的要求,我可以办到。”就在内给事后背被冷汗打湿之后,那人终于开口,就像挪开捂住他人口鼻的一只手,瞬间让人喘了一口气。
“但我的事……”那人转过头来注视着内给事,那张深刻硬朗的眉眼被阴暗彻底笼罩着,明亮的瞳仁却因为夜色而越发锐利,只要被他这般看着,就好似被丛林中的孤狼危险盯上。
内给事一口气瞬间提了起来。
“诸位相公可想好了?”
第6章
宁国公主是陛下第二个女儿,深得陛下恩宠,年少时曾出家修道,及笄后先后嫁给荥阳郑巽,河东薛康横,谁知两位驸马皆不是长命之像,新婚不久便暴毙而亡,年仅二十二岁的公主殿下如今寡居在永福坊的公主府。
今日开宴就是为殿下庆生。
陛下沿袭前朝十王宅的制度,年幼的皇子居住在大福宫,一旦大婚便搬到安国寺东附苑城内修筑的十王宅内。
与此同时,公主们也在如此,大婚后的公主府就在距离十王宅不远处的公主府,只公主各有府邸,相互并肩,并不如皇子们分院而住这般严格。
宁国公主行二,府邸的位置靠前,白家马车刚进永福坊的大门就看到坊门下李家的马车等在一侧。
李明霜自己特立独行,身边的侍女不似寻常女使般穿着衣裙,而是穿着交领袍子,头戴幞头,乍一看就是一个清秀的小郎君。
“可算是来了,今日的雪也下得太大了。”李明霜直接钻进白淼淼的马车,呼出一口白气,抬眸说话时眼睛一亮,“今日打扮得真好看,年纪轻轻就该穿的花里胡哨一点。”
小女郎上着团娇纹绯红衫子,下着折枝花纹郁金香色裙子,肩披紫四角菱纹帔子,梳着小巧的蝉髻,玉色翡翠头面精致大气,头顶的小蝴蝶羽翼清晰可见,浅色的小山眉下画着浅绿色的梅花子,越发显得小娘子面如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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