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书砚在明澈的成长过程中并没起过什么作用,完全谈不上负责,在明澈幼时甚至谈不上耐心,以至于明澈如今回想起来,几乎已经快要忘记多年前的明书砚是什么模样。然而明澈记得王彬——记得他的相貌,他的虚伪笑容,还有他的电话号码。那时杨文雅说起王彬,对明澈的形容是“你王叔叔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你爸就不行”。后来明澈生活情趣没学会,每每忆起,只剩下恶心。
明澈也不是没有实施过幼稚的报复。明澈上小学时曾将王彬的电话号码写在小区大门口的小广告上,连重金求子也没能逃脱明澈的魔爪。而对于声称自己这辈子从没犯过错的杨文雅,明澈无计可施,至多是在《甄嬛传》看到甄嬛出宫,与果郡王暗通款曲时,当着杨文雅的面咬牙切齿掷地有声骂出一句“狗男女”。杨文雅丝毫没觉得被影射,反而义正词严斥责明澈说话难听,说怎么就狗男女了,人家俩人多好啊。皇上都不要甄嬛了,甄嬛还不能再找一个?
子女对父母的恨意好像总是很无力,一拳打在棉花上还要被嫌弄乱了棉花。
王彬二十多年没有换过号码,明澈后来找到过他。王彬进了工商局,一路顺风顺水,几年前刚升处级。明澈远远看着王彬进星巴克,想买杯榛果拿铁扣到他头上,也想问他刚上大学的女儿,你知道你爸从前多恶心么,非要搞有夫之妇。
最后明澈还是什么都没做,在星巴克门口站了半小时就离开了。事情最后发展成这样,只能说三朵奇葩缺了任何一朵都成不了。
王彬一审被判五年,然而从头至尾都没认罪,律师做的也是无罪辩护。明澈思维涣散,感觉自己像是不认识字,案卷看了前段忘了后段,仿佛大脑被保鲜膜包裹,任何一个字撞上来都得弹回去。
一直这么干耗到下午,明澈决定放弃挣扎,给徐翊白打电话。
平时两人工作都忙,打电话会默契地避开工作时间。而且明澈的工作时间相对固定,徐翊白说不定在忙什么,因此大多时候是徐翊白找明澈。挑着明知对方有事的时候联系,这还是从未有过的事,明澈听着一声声等待音,心烦意乱,心里压根不能确定这电话徐翊白会不会接。
徐翊白接了。
对面有数人在讨论辩护角度,显然徐翊白在会上。电话猝不及防接通,明澈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就那么一声不吭,干听着几个陌生声音一来一往。可明澈如此确定徐翊白在电话对面,在离她最近的地方,这认知比任何什么都让人有安全感。
徐翊白等了一会,没等到明澈开口,言简意赅低声问她,“怎么了?”
明澈突然觉得委屈,喉咙哽得难受,隔了半天,答非所问,“我想见你。”
“我在杭州。”
“那也要见你。”
徐翊白略一停顿,“过两天等我回去,好不好?”
明澈一天也不想等,执拗道:“我去找你。”
挂断电话,明澈当即买了高铁票。徐翊白本想派人去高铁站接明澈,明澈说不用,她直接去酒店就好。于是徐翊白让邓航在酒店大堂等着,给明澈送房卡。
邓航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他俩有事,明澈破罐子破摔,连最初的难为情都感觉不出,接过房卡还能从容道谢。酒店顶层套房大而空荡,连一成不变的香薰都经过标准化计量。已近黄昏,窗外天空的光不再刺目,房间中唯一带着徐翊白气息的只有行李箱,明澈与其大眼瞪小眼地对坐五分钟,忽然困倦,打个哈欠进屋睡觉。
等再醒来,徐翊白坐在床边。
身后暮色稀薄,霞光在徐翊白身上勾出色调温柔的轮廓。徐翊白见明澈眼皮微动,抬手轻轻捋开她遮挡眼睛的发丝,“醒了?”
明澈抬眼看他,看这向来凌厉的男人被柔光融化了一贯锋芒,愈发显得英俊得出奇。“几点了?”
“六点多。”
“这么早就回来,晚上没有饭局?”
“推了。没事。”
徐翊白的指尖仍停在明澈的侧脸。明澈嗅觉敏锐,攥着那修长手指嗅嗅,“你抽烟了?”
腕上熟悉的木调淡香中掺杂了不甚明显的烟草苦涩。徐翊白垂着眼睫,又隔几秒,缓缓勾住明澈的手指,“以后不抽了。”
语调虽轻,却像什么东西砰地重重撞在明澈心上。明澈从被窝里爬起来,搂着徐翊白的脖颈抱他,伏在他肩头,久久没有说话。
明明昨天才分别,怎么偏偏好像已经很久没见到他。
徐翊白也搂着明澈,大手安抚似的在明澈背后拍着。“带你出去走走?晚上想吃什么?”
明澈摇头。不吃。
徐翊白又提出折中建议,“那去酒店的餐厅?有法餐、日料、还有粤菜,都还不错。”
灵巧指尖悄无声息落在徐翊白腹部,隔着薄薄衬衫,肉|体热量源源相传。明澈逆着方向,一路摸到强壮紧实的胸肌,指节一弯,指尖自衬衫缝隙探入,勾着精致的玳瑁纽扣。
“先把周末欠的事情补上再说。”
徐翊白先是惊愕,然后眉目瞬间疏朗开来,一双深邃眼睛亮得惊人,却抓着那只作乱的手阻止下一步动作,“那也得先把你喂饱。”
两人到酒店楼下的粤菜餐厅填饱肚子,然后匆匆上楼回来办事。涣散整整一天,明澈乐得还能有这样可以让她全情投入的时候,世界崩塌又怎么样,繁杂一切都不及眼前这个男人。徐翊白自后拥着明澈,攥着她的下巴与她接吻,嘴唇在齿间厮磨,再舌头缠着舌头,炽热,黏腻,亲密无间。秋日时节空气渐凉,明澈却被弄出一身热汗。明澈贴靠着坚实胸膛,手臂向后勾着徐翊白的脖子,目光迷离,发丝缠乱。徐翊白背肌紧绷,亲够嘴唇再亲颈侧,粗糙掌纹盘桓于柔韧肉|体,无论摸过多少次都让人欲罢不能。
明澈被摸了小腹的软肉,痒得想笑,蹭着徐翊白的鼻子撒娇,“你把我喂胖了。”
徐翊白没停下动作,伸长手臂揽明澈抬高的那条腿,“不胖。”
这姿势如同将明澈整个嵌在怀里。明澈非要证明刚才那话似的,引着徐翊白的手越过大腿,捏她小腹上薄薄的一层脂肪,“你看,有肉的。”
其实明澈压根与胖沾不上边,骨骼纤细,轻盈灵巧,可即使从前锻炼留下的马甲线依然存在,小腹上那一点点肉却长年累月顽固地不肯消失。再反手摸徐翊白结实得毫无一丝赘肉的下腹,明澈羡慕不已,不服气地小声嘀咕,“你就没有。”
“女人腹部的脂肪是用来保护子宫的。”大手轻轻抚过明澈的小腹,徐翊白耐心解释,如同呵护养在温室中脆弱的花。“当然和男人不一样。”
明澈忽然就想起从前徐翊白说过的话。徐翊白让她给他生个孩子。有那么短暂一秒明澈甚至觉得,如果此时徐翊白将这话再说一遍,她会立刻答应他,她会让带着徐翊白基因的幼小胚胎在她腹中得到滋养,慢慢从一颗小黄豆长到有手有脚,白白嫩嫩,被这层柔软脂肪温柔保护,像极了此刻她在徐翊白怀中被密不透风保护着,天崩地裂也很安全。
明澈请了两个半天假,隔天上午就得返程,下午继续上班。早上徐翊白让酒店送早餐到房间,两人在桌边对坐,徐翊白给明澈开牛奶,将玻璃瓶放在明澈手边时说:“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明澈低头小口啃三明治,不说话。
徐翊白也不追问,“老刘送你去高铁站。”
明澈点头。
“等我回去。”
明澈点头。
“遇到麻烦就告诉我。”
明澈放下三明治,轻描淡写地粉饰太平,“没有麻烦。”
杭州走了一趟,清心醒神,总算回到一分院再看案卷时没那么混沌迷惘,头痛欲裂。周三见被害人,周四见法定代理人,到了周五下午,明澈终于再次见到这个不算故人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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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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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见在看守所进行。案件没过上诉期,王彬还未移送监狱。
王彬与明澈印象当中的样子差别不大,即使二十多年过去,明澈走在街上也还是可以认出他的——不像明书砚,老得不成样子,完全换了个人。
明澈只带了一支笔进去,极其敷衍,看不出提审的诚意。王彬坐在明澈对面,腰杆挺直,即使沦为阶下囚,身上也仍带着残存的官场气息——自大,自傲,自我为中心。明澈是厌恶他的,这种厌恶与厌恶马路中间的狗屎不同,厌恶狗屎明澈会远远避开,但厌恶眼前这个人,明澈会想穿着鞋跟最尖的高跟鞋,在他脸上踩过去。
让鞋跟插进他的眼眶,挤出丑陋的眼珠子,听他尖叫,听他哭嚎。
明澈从不认为自己是善茬。
王彬向明澈问好,恭敬得恰如其分,没有恐慌,也不带谄媚。明澈知道王彬并没有认出她来,毕竟王彬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她五岁的时候。指望这样一个人怀揣愧疚之心对她念念不忘到廿余载后依然会记得她,这有点强人所难。
“我是明澈。”
这就是明澈的开场白,寡淡生硬,听不出任何情绪,恰好匹配此时明澈面无表情的一张脸。明澈知道她现在的样子在他人看来应该无比冷漠而残忍,毕竟从前因为这个她没少被投诉,但面对仇敌刻意委屈自己收起杀气从来不是明澈的作风,明澈不差多这一封投诉信。
“你好,明检察官,我……”王彬改了称呼,正要谈及案子,陈年回忆蓦地在脑海深处被勾了出来。对方这姓氏太少见,王彬身躯一震,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桌子对面的人,张口结舌,额头瞬间冒汗。“你,你是——”
“我是杨文雅的女儿。二十多年前你和我妈有一腿,害得我爸我妈离婚,而我这么多年父母健在,却活得像个孤儿。”明澈咬字清晰,不急不缓,如同在说别人的故事。直到看到王彬嘴唇哆嗦,明澈才满意地挑起嘴角,上身前倾,正手握着签字笔如同握一把刀,“今天我的身份,是你这桩案件的二审承办检察官。”
王彬深呼吸一个来回,故作平静,“你说的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过去?”明澈重复一遍,仿佛听了个笑话,“这事在我这里可从来没过去。你害了我爸一辈子,害了我一辈子,你没付出应有的代价不说,你还要告诉别人这些都‘过去’了?”
王彬已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勉强找回几分气势,摆出长者姿态威严正色道:“你不要忘记,你今天的身份是检察官,别无其他。如果你今天来只是为了说这些,我会让我的律师申请更换检察官。”
明澈笑出了声,一双眼睛却死气沉沉,冷得像是浸了冰,从中窥不出丝毫笑意。“你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正当理由申请公诉人回避?你是打算告诉审判长,你和公诉人的亲妈偷过情,所以公诉人要把你往死里整?”说至此处,略一停顿,轻蔑而鄙夷地一词盖棺,“下贱。”
王彬今年五十多岁,两鬓斑白,明澈以如此粗鄙的词对其辱骂嘲讽,竟恍然生出一种倒错的快意——就是要目无所谓的“尊长”,做公序良俗所不容的叛逆之事,才能获得此时在王彬面前高高在上的心理平衡,才能在心中催生出复仇的昂然快感。
王彬如今被判刑已是跌至谷底,竟然并未觉这辱骂于他而言是多大的刺激,反而试图解释,“当年是你妈想和我……一个巴掌拍不响,这账你不能都算在我头上。”
“我打你一巴掌,你看看响不响。”明澈咔咔按着签字笔,笔尖进进出出,如同利刃,“我会告诉你的妻子和你的女儿,当年你都做过什么——但我猜测她们不会在乎,因为你越来越出息了,已经从偷情改为强|奸了。”
“我没有做过。”王彬平静解释,“我没有强|奸她。所以我才会坚持上诉。”
案件的被害人是王彬手底下的一个小科员,声泪俱下地控诉王彬长期对她进行性骚扰,一次二人外出公干,晚上喝了点酒,小科员不胜酒力,王彬借机霸王硬上弓。
明澈冷笑,“所有罪犯都这么说。法院要是连这种鬼话都信,趁早关门得了。”
王彬定定地凝视明澈,忽然问她,“你很恨我吧?”
许久沉默。
“恨?”明澈死水一般的眼里看不出任何波澜,空洞如同一口深井,“我没有心力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我只想拿一把刀,将你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再切断你的四肢,挖了你的眼睛,割了你的舌头,拔光你所有牙齿,最后将这支笔插进你的枕骨大孔。”
审讯室里没有刀,但明澈手中的签字笔是真实存在的。王彬脸上终于还是闪过一丝不太明显的惧色。
明澈又笑了,僵硬嘴角将一张原本生动的脸变成雕刻技艺不精的木偶,“我会好好写《量刑建议书》,争取让你死在提篮桥。”
徐翊白赶在明澈的下班时间之前返沪,自杭州直接至一分院接她。明澈上了车,没像以往那样熟稔地与徐翊白先接个吻,而是长长呼了口气,如同吐出胸口瘀积多年的愤懑,“我见了个仇人。”
刚从看守所出来不久,明澈脸上还带着生人勿进的犀利与尖刻,只是这种气场与明澈在徐翊白面前习惯性地撒娇耍赖堪称地球两极,明澈一时无法切换自如,如同卡在赤道不上不下,连表情都矛盾起来。
徐翊白知道这话也算是对明澈前几天反常的解释,没有说话,等明澈继续说。
徐翊白陪明澈去过疗养院,哪怕那时许多话没有明说,明澈也知道徐翊白足够从只言片语中推测出部分剧情。明澈言简意赅说了这“仇人”究竟所谓何人,只是隐去了部分细节——即使明澈不在意家丑外扬,这家丑也太丑了些。
徐翊白安静听完,问她,“你想怎么做?”
明澈歪头看着徐翊白,长长睫毛忽闪,眼神清澈,语调纯真,吟诵如同童话里有毒的歌谣,“我想弄死他。”
明澈知道她说这话时的模样不太好看——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喜欢女人残忍凶恶的丑陋模样,可偏偏明澈就如心态扭曲一般,非想在徐翊白面前暴露自己的不堪与执拗,没有掩饰,没有遮挡,恶毒得一览无余。
徐翊白眼神未变,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明澈突然又为自己的丑陋羞愧难堪,移开视线,不再与徐翊白对视,“如果这一切都没发生过,当你遇见我,我可能会比现在可爱一点。”停顿一下,又改口道:“可爱很多。”
徐翊白仍注视明澈,淡道:“你已经很好了。”
车中一阵安静。
明澈此前的话无异于异想天开,徐翊白出言提醒,“上诉不加刑,其实你做不了什么。如果没有新事实、新证据,开庭都不会开。”
“区检如果抗诉,就可以加刑了;即使过了抗诉期,也还有审判监督程序。”明澈望向徐翊白那边的车窗,目光茫然,并未与其视线交汇,“我见过被害人和证人,有些细节说得和案卷记录对不上,我一追问她们就急、就哭,颠三倒四。”
这话可能包含的意义太多,徐翊白微微眯起眼睛,“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听说罪犯从前在工作中得罪过人。”
即使足够隐晦,徐翊白也立刻敏锐察觉明澈的言下之意,“你别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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