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继续往下说,眸子却已经落在扶窈身上,几乎所有人都能听懂那未尽的话。
一瞬间,围着扶窈的那几人纷纷望向扶窈。
仿佛只需要再听见林知絮一声令下,他们就会立即动手。
然而比林知絮的命令更先到的,是小师妹那雀跃的呼唤声——
“容容师姐,容容师姐,有你的请帖噢!”
紧接着,路云珠便向一阵风一样跑了进来。
她似乎压根没看到围着的人群,跑到扶窈身边,气喘吁吁地恶毒,还不忘双手奉上一张流金式样的请柬。
路云珠一字一句,字正腔圆,足以让周围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是方才宗主大人派俞澄师兄快马加鞭,递给容容师姐的请帖——是要请师姐晚上去皇宫!”
宗主,给容扶窈的,请帖!?
听到这话,无论是谁,乃至于面容不惊的林知絮,和扶窈本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几分惊诧之色。
路云珠余光瞥了瞥那群眼神快要瞪死她的人,眼珠子一转,连忙将请柬往扶窈怀里推。
“容容师姐,这可是我跟俞澄师兄一刻不停给你拿过来的,你快收下吧。”
背对着其他人,她朝扶窈狡黠地眨眨眼。
显然,她在林知絮要派人对扶窈动私刑前出现,并不是个巧合。
小朋友的心思,和她那替她解围的善意,同样都藏不住。
扶窈心领神会,接过,又给路云珠倒了杯茶,让她坐下来好好休息一下,才打量起那张请柬。
这的确是写明了白纸黑字要给“容扶窈”的。
就算路云珠想帮她解围,也不能拿这事作假。
虽不知道这一通到底是在做什么。
但毫无疑问,从路云珠拿出这张请柬开始,方才这群人争先恐后落井下石的模样,瞬间都成了笑话。
他们借着宗主的名义出头,宗主却反过来将人打了一巴掌,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了。
扶窈也懒得一个一个地揪出来奚落一顿。这群人这么狂,还不是受了林知絮默许。
她抬头,扬唇,朝着林知絮露出一个暖融融的微笑:
“真巧,既然如此,各位的提议也不必在这里说了,我去了宴上,都会一五一十地转告的。”
对上大师姐那张微冷的面庞,容大小姐笑意更浓,起身,拉着路云珠走进了厢房,啪的将门关上。
连个背影都不再留给林知絮一行人。
院落里,灵力流转,气氛微妙僵滞。
之前叫嚣得最大声的那人,磕磕巴巴开口,还试图给林知絮打抱不平:
“大、大师姐,你晚上都没去皇宫,难不成真要任容扶窈一个人丢人现眼到皇室里面去……”
“宗主大人所为,不容你我猜忌。”
林知絮深吸一口气,打断。
“况且,我此行,并非为了那些转瞬即逝的声色犬马。”
她虽这么说着,脑子里却突然想起一件事——
之前回府时,站定在宅邸门口,身边的青年突然抬眸望向她身后某处,有一瞬间出了神。
“三皇子殿下这是——”
三皇子收回视线,笑容浅淡:“宅邸里有如此高楼,远观却毫不可见,着实令人大开眼界。”
他说着开眼,语气却平稳得很,不似那些一见到修士便惊得怕得要匍匐再低的凡人。
皇室嫡系,也确实不用在修士面前卑躬屈膝。
哪怕这修士,是远近周知可能会问鼎的林知絮。
当时,林知絮一听这客套话,也知他不愿多说,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谢殿下相送。”
“以后还要跟林修士再多见面,无需客气。”
三皇子也颔了下首,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周围那些修士。
“倒是贵宗待我的礼仪着实隆重。看来,进京的修士们,现在全部都在这儿送我了。”
林知絮闻言,愣了一下,环顾四周后,才接话道:“确实是全都来了,但倒算不上隆重,只是同门们都久闻三皇子大名。”
三皇子不再接话。
那个小插曲,当时林知絮并未放在心上,现在想想,却似乎另有深意。
难不成,当时,三皇子是想要旁敲侧击出容扶窈相关的事情?
那张请柬,又会不会……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便又被压下。
林知絮想,绝无这个可能。
*
作为凡尘间九五之尊的居所,这万顷皇宫的气派,不亚于云上宗的三峰五岳。
不同的是,修士媲好天地风光,讲求空谷梵静,仙山渺茫,如世外仙境。
而这座盘踞于京城中央的皇廷,紫柱金梁,龙楼凤阙,处处都极尽奢华之能事。
置身其中,就算是那些见惯了世面的修士们,都不由得面露惊叹,着实开了眼。
大宴设在太极殿。宗主的位置在帝王侧,虽略低一些,却在右边尊位,几乎称得上平起平坐。
开宴前,这两个位置都空空荡荡。
扶窈同另外两个生面庞的修士坐在下侧。从这两人的装束不难看出,他们都是宗里有头有脸的新秀。
除此之外,全都是些她从没见过的陌生人,这边是女眷,那边都是男人,看着约莫是大臣跟权贵。
扶窈悄无声息地打量着四周,而四周那些人,也同样在看她。
不断有惊艳探究的目光投来,接着便是连绵的窃窃私语声。
她明明坐在不起眼的位置,可只消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仍会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身上。
不同于京城千金偏爱满头钗饰,常年待在宗门里的女修,多多少少要素净一些,就连扶窈也不例外。
她简单梳髻,只着一根红玉步摇。除此之外,乌发,红唇,雪肤,再配上一袭无多少细致工艺的红衣,简单得要命。
然而灯烛辉煌,满堂金玉映下,都在这一刻成了少女的簪饰、项链,与披帛。
似乎再华贵磅礴的宫殿,都只能沦落为扶窈的陪衬。
扶窈察觉到了那些眼神,但她顶着云上宗的名头天天在凡间招摇撞骗,被人这样盯着看也不是一次两次,因此并没有觉得很奇怪。
只是有些不自然,因为某些眼神……似乎过于火热了。
比如说,那正坐在她对面的青年。
扶窈回望他,眨眨眼。
这是很言简意赅的警告。官场上沉浮的人,不可能不懂大小姐眼神里淡淡的不悦。
然而,不知为何,被她这般警告后,青年不但没有移开眼神,仍盯着她看,脸还一寸一寸涨红了。
紧接着……竟然流下了一点鼻血。
被身边同僚一提醒,青年才赶紧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掉。
这一番动静,惹来周围一阵低低的挪揄哄笑。
一阵欢声笑语里,唯有坐在青年后面的那个冷面男人脸色更差了几分。
他着了一身浓靛色官袍,看位次,品阶不算低。
可能是因为他周身气息太过骇人,周围人彼此攀谈着,却并不与他交流,唯独有个看上去瑟瑟缩缩的中年男人,正凑在他耳边,低低说些什么,时不时还往那高位上看去。
扶窈越过那有些滑稽的青年,一眼就看到了这个有些格格不入的人。
“…………”
白雾一惊:“我真的没看错吗?”
“我还想问你呢。”容大小姐的笑容敛起,“阙渡怎么混进来的?”
第17章
◎“不患寡而患不均”◎
这宫廷规矩实在是繁复,待皇帝与宗主两位主角落座,大宴正式开始,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说来更巧合,开宴前方才骤然下起瓢泼大雨,天色突变,待开宴鼓锤响时,雨又奇迹般地停了。
太极殿里所有人亲眼目睹了这一切,惊呼之后,都不由得赞叹是神迹显灵、天佑大邺,恭维奉和声此起彼伏,响彻了半边皇宫。
哪怕扶窈已经找借口提前离开,不在太极殿里,也能清晰地听见些词句。
太极殿聚满了人,周围一圈的宫阁却连灯都未点,黑漆漆一片,全用来衬着主殿的金碧辉煌。
唯独东侧一间小室缀了夜明珠,勉强能看清室内情景。
阙渡一踏进来,四面便射来十几道飞刀。
这点中阶灵器自然伤不到他,然而轻易躲过时下意识露出的熟稔,已全然不见那冷面官吏的伪装。
比起伤人,倒更像是一场戏弄。
阙渡站定后,干脆直接去除了易容术,觑向正坐在太妃椅上的少女。
那一身水红,在暗处时,被夜明珠的光照耀着,仍泛出淡淡盈色,如最上好的玛瑙。
他凝眸,声音冷沉:“为何不等大宴结束之后?”
阙渡亲身乔装,顶替了他人身份潜入这场大宴,自然是有要事要做。
分秒,都很重要。
扶窈临时叫他出来,全然打乱他的计划。
“因为我也很忙,出来是要办件重要的事,顺便就叫你过来一趟,把我们之间的疑惑解了。”
容大小姐显然是绝对不会跟他换位思考的。
她甚至都懒得看他,拨弄着手里一颗小巧的金珠。
而如此金珠,在这一方宫阁里比比皆是。
阙渡自然识得。
——这是三皇子一门客最爱用的信物。
这金珠落在扶窈手里,倒不见得她与三皇子有多深的联系,只能说明,这一间宫室里的下人,都是三皇子党派的势力。
再看扶窈桌边那垒起的糕点、甜果,和御前才有资格享用的茶水——
三皇子着实尽够了地主之谊。
扶窈端详了半天那金珠,又看了看手里的请柬,终于开口:“我的请柬,和你有关吗?”
阙渡愣了下,似是没想到她问了个如此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无关。”
他答得太过斩钉截铁。
而且,这种事,阙渡确实没必要骗她。
……所以这张请柬的来源,又成了一个疑云。
路云珠当初救场时,口口声声说,是宗主命俞澄师兄从皇宫给她送过来的。
她便先入为主,觉得这是顾见尘的手笔。
然而,开宴前,扶窈便瞥见另外两个修士的请柬,上面都有云上宗专用的式样。
大宗修士的身份,无论在哪个地方,都会彰显出来。
可是她这张请柬上没有。
若非阙渡冒充哪个官吏身份,要让她进宫,在这宴上利用她一回。
那……还会是谁呢?
心中隐有答案,扶窈按下不表,起身,对阙渡淡淡地说了句“你走吧”,便提着裙子向侧边的矮门走去。
然而她刚弯腰踏出门,脚边一道残影闪过。伴随着微弱的鸣叫,小水洼被踩得飞溅,泥泞全都打在了她的裙摆上。
不一会儿,便有婢女火急火燎地赶来将那造成祸端的猫抓住,唰的跪在地上,道歉时脑袋几乎都要埋在地上。
“对、对不起,容修士……这是后园的几只猫争抢起来,奴婢一不留神,就让它冒犯到了您……”
说到最后,那婢女几乎要哭出来了,肩膀一直瑟瑟发抖。
“无事,让人给我拿一套换洗的衣裙吧。”
扶窈意外地好说话,不但没有让人将那只不长眼的猫扔掉,反倒蹲下身,凑近了看婢女怀里的小猫。
脸上还有血,看来是跟人打架打输了。
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她,明明接近奄奄一息,却能清晰看到眼底的求生欲。
扶窈与这只小东西对视片刻后,忍不住伸手摸了它一下。
然后便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个药瓶,撬开木塞,倒出些泛着珍珠光泽的粉末,让婢女喂给猫。
她丝毫没有自己正在暴殄天物的自觉,见那只猫迅速舔完了粉末,才起身,准备先回宫室里。
一转身,便撞上了少年那双幽潭般的眸子。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阙渡的眼神,似乎比方才冷了一点。
“为什么?”他突然道。
扶窈都没反应过来:“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阙渡顿了一下,“要救它?”
“……?”
少女疑惑地睁大杏眼。
这是什么鬼问题啊?
若说答案,扶窈当然可以列出个一二三——
在三皇子的地盘上,她不吝于卖个乖给人看。
况且,那只猫眼睛里的东西,她很喜欢。
也可能还有一点原因,是她正在绞尽脑汁想别的,懒得跟一只小东西计较。
但是。
这些话,有什么必要说给一字一句说给阙渡听吗?
太奇怪了吧。
或许是察觉到她眼底浓浓的狐疑,又或许是自己被冷风吹得清醒了些,阙渡猝然避开她的视线,垂下眼。
出声,似是解释方才那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嗓音还浸着淡淡的讽刺:
“——和大小姐之前说的做的,实在自相矛盾。”
扶窈还得再想一下,才想得起来,阙渡指的是她曾经回答他的,只对有利用价值之人好脸色的那段话。
扶窈深吸一口气,双手抱胸:“那我再修改一下上一回的措辞好了——”
“本小姐心情好的时候,无论对方有没有利用价值,都乐意好好对人家。”
“至于你,看到你,我心情就不好了,行吧?”
如果容大小姐没记错的话,这还不是他第一回 提起了。
她实在不明白,阙渡为什么会三番五次地在意这件事。
若说嘴欠非要损她一句不可,不像阙渡的作风。
他一向寡言少语,若是真厌恶她,应该会等着日后多捅她两刀,而非在这里得一些口舌之利。
白雾适时出声:“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都是第一次见面,你对猫,对路云珠都挺好,就是对他不好,若是对他也好些,你们肯定不至于现在这样。所以我说,最开始给你布置的任务,其实是最适合——”
“……你闭嘴吧。”
扶窈听不下去了。
退一万步说,被区别对待是天煞孤星的宿命。
活了十七年,阙渡早就应该习惯了才是。
要真忿忿不平,也该先忿忿一下,为什么同样天赋异禀,林知絮是天命之女,而他还要在这里滚打摸爬。
——根本不应该纠结她对谁笑对谁好根本就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啊!
白雾委屈:“这是我综合剧情、大魔头行为习惯、你们的宿命纠缠程度等一系列事实做出的最佳分析。”
“你的最佳分析还让我去攻略阙渡,说他最终会爱上我。”扶窈凉凉地道,“少分析两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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