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吧,外面好热,别让奶奶等太久。”
殷如瑟自若把手收回,假模假样的给自己的侧脸扇着风,脚下灵活的一旋,快步溜走。
*
到了南园,笑语欢声从照壁那端飘来,殷如瑟稍适驻足,深呼吸,沉淀情绪。
周遇时见她这就开始做心理建设了,好气又好笑:“我在这儿呢。”
他又不是死人,不会让那帮吃干饭的亲戚欺负她。
“算了吧。在这座宅子里,你给我使绊子还少了?”殷如瑟是个长记性的,每一次亏都绝不白吃。
懵懂的七岁,可爱的九岁,娇憨的十二岁,矜持而自知的十五岁……无论哪个阶段都逃不过周遇时的捉弄。
周家大宅是他的主场,起初她根本不占优势。
小时候她只会哭着跟大人告状,楚楚可怜的眼里盈满了委屈,周遇时就是她世界里最大的反派,恨不能将其诛之!
等她长大一点儿,大概九岁十岁的样子吧,开始用自己的方式反击了。
从最初被摁在地上摩擦到势均力敌,再到后来不费吹灰之力的直击周家少爷的痛点,成长得极具针对性。
一个乐此不疲爱招惹,一个越战越勇绝不低头。
殷如瑟出了车祸以后,周遇时就再没有体会过这种通过幼稚相争来获取的纯粹、简单的快乐。
她出了车祸以后,他也将自己真实的一部分深埋。
经她不经意的提及,周遇时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任由心头突然而起的快乐驱使,眸色温暖而包容的望着她,兴冲冲地问:“你记不记得有一年夏天特别热,我要在——”
“你要在三天之内做好模型参加航模比赛,为了避免我的打扰,用糖收买你家旁系那群来过暑假的小屁孩,给他们人手发一把水枪,见我就喷,害我反反复复的低烧。”殷如瑟冷哼着发出质疑,“所以你是什么好人?”
说完了,瞪他一眼,先走一步。
周遇时站在原地干笑。
结果是那一周他哪儿也没去,鞍前马后的小心伺候,直到她退烧痊愈。
那架模型飞机被她当手工作业交到学校去,在暑期作业展览上拿了优胜。
真是美好的回忆。
*
正厅内,老寿星穿一身绛紫色的改良唐装,银白的头发用一根玉簪别成发髻,红光满面的坐在主位,身旁若干亲友作陪,话家常。
殷如瑟刚跨进厅里就被楼香寻一眼望住,惊喜得站起来。
早听说这孩子醒了,康复了,生日这天最期待的就是她来给自己贺寿。
一老一小,紧紧握着对方的手,泪眼朦胧相互端详。
遗憾和难过是有一些的,更多是庆幸。
整整十年,楼香寻清醒的等来她最喜欢的殷家三姑娘,殷如瑟也健健康康的来到这儿为她贺寿。
待情绪平复下来,老太太亲自介绍来人:“这是殷建业的孙女,家里排老三,跟我最投缘,小时候寒暑假作业全是我辅导的,我两最好了!”
在场的人笑容满面的跟着点头,表情要温和,给到殷如瑟的眼神要善意,嘴上阴阳怪气的问候,漂亮话说起来,那是一个比一个有水平。
殷如瑟也早早摸透了这里面的门道。
长辈问她话,她从容应答,平辈的与她示好,她客气往来。
对于那些绵里藏针的试探,一律装傻打哈哈混过去。
殷家对她的教育是从小到大、细水绵长的,即便昏睡十年,涵养和家教早就像祝福铭文一样刻进骨子里,越大的场面,端得越稳。
实在不行还有周遇时帮她找补,她做个渔翁,坐享其成。
楼香寻病了不假,但只要清醒的时候,谁葫芦里想卖什么药,她一眼看出来!
闲话了一会儿,她说给殷如瑟准备了一份礼物,在‘只有你和我知道的地方’,让她自己去寻,这便将她摘了出去。
殷如瑟奉命寻宝,走出前厅的大院子,在原先那块浮雕照壁下站定了,很快,周遇时匆匆追了出来。
“等我?”他倍感意外。
殷如瑟点点头:“你不来,谁帮我挖宝。”
她今天穿了旗袍,身边正缺个出力气的帮手。
周遇时乐意之至。
殷如瑟轻车熟路的领着他在周家大院里转,脚上那双出自巴黎鞋匠传统工艺的古着皮鞋,精致小巧的鞋跟在平整的地砖上撞出清脆响声,远远听着,颇有气势。
周遇时只管跟着她走,对她有一种指哪儿打哪儿的盲从。
走了一会儿,殷如瑟忽然吃味道:“要不是来这一趟,我都不知道你现在脾气有那么好。”
周遇时明知故问:“有吗?”
她斜睨了他一眼,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周家家大业大,枝繁叶茂,光周遇时的祖父周显,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就有足足十人。
倘若算上周显父辈的兄弟们,人数没有一百也有好几十,隔得远了,大城市里面对面遇上都不一定认得出来。
只说本家这边,反正殷如瑟第一次跨进周家大院,当家就是周显爷爷。
周显、楼香寻夫妻两重事业,膝下只有周岩海这一子。
周岩海亦是情痴,大学时与妻子闻馨相遇相恋,生下周遇时,还没来得及考虑二胎的事,闻馨就撒手人寰了。
周岩海宁可去死也不肯再娶。
本家掌权的一脉接连单传,急煞了一干旁系支系。
周显同胞那几个闹得最凶,口口声声为了家族,实际上各个自私自利。
以前殷如瑟年纪小,更在意自己的感受,对于婚约暗藏的厉害关系从不关心。
刚才直观感受了一番,出来细细一琢磨,周遇时孤军作战的意境给她浅尝到了。
年纪轻轻掌了权,为整个周氏忙里忙外,花钱养着一群吃干饭的亲戚,还要被阴阳怪气、被质疑、被唱衰,被常年的贪图……
确实不容易。
这种大家族盘根错节,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麻烦得很。
殷如瑟也不好说什么。
周遇时等了一会儿,见她闷闷不乐的走在前面,主动问:“怎么不说了?”
她老气横秋地:“不知道说什么,刚才周遇书扯着脖子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拿这种只有封建社会才会出现的台词来内涵你,换做以前你那个狗脾气,早让他滚出去了,现在可真是——儒雅随和。”
周遇时反过来开解她:“你没见他说完,他爸的脸已经绿了么。”
小的不懂事,老的心里可慌死了。
吃不吃饭?能吃多少,是山珍海味还是残羹剩饭,都得周遇时说了算。
殷如瑟不高兴:“那又怎么样,当着奶奶的面奚落你,还把我也捎带进去了。”
她读幼儿园的时候吵架都得争第一名,不爱吃眼前亏。
周遇时‘嗯’了一声,正儿八经点了个头:“忘记跟你说了,我有本手账,专门用来记仇,刚才那笔已经记下了。”
殷如瑟侧目表示怀疑。
周遇时理直气壮:“我是狗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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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醒来的第十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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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狗?”
“我也不能白养着他们,自食其力是最好的,不能的话,分给他们的都是边角料,搞砸了我也不心疼,逢年过节拿出来聊两句,不管以前多猖狂都被摁老实了。”他表情冷淡,对这样的事早就驾轻就熟。
谁让周遇时不舒服,他变着花样加倍奉还,保准叫那人度日如年的难受。
殷如瑟怪道:“你就没想过借机跟他们断了关系,一劳永逸?”
殷家也有贪得无厌又蠢又坏的远房亲戚,只要找到殷项这里都会得到帮助,不过一旦触及殷项的底线,以后想要再见一面都难。
殷如瑟见识过父亲的雷霆手腕,她相信周遇时也能做到。
“这些人眼界低、没脑子,除非他们违法乱纪把自己作没了,否则周家的血脉永远都是他们放肆的底牌。一旦被我亲手夺去这张牌,谁也不能保证他们转头会做出什么事。”
事实上,早几年他也那样做过,结果惹来路都走不稳的老人家以死相逼。
真有个周家的谁跑到周氏大楼往下跳,营销号在网上带带节奏,公关预算八位数起。
到最后,还成了他的不是。
现在周遇时已然摸索出自己的一套。
“其实养废物也不难,只需要给口吃的,时常敲打,有时候还能废物循环再利用。我对他们的要求不算高,学会仰我鼻息就行了。”
一开始殷如瑟还跟他共情,觉得他不容易,听到这儿,再配合他冰冷不近人情又带一点享受的表情,弄得她心里毛毛的。
殷如瑟平移一步半,和他拉开少许距离。
周遇时见她这小动作,心里怪不是滋味,“我也不是跟谁都会说这些。”
殷如瑟忙不迭点头,“咱两谁跟谁。”
她不需要仰他鼻息,他也不用把她当碍眼的废物养活,他们是平等健康的朋友关系!
殷如瑟还很仗义地说:“这几天给奶奶过生日,情况特殊,要是有人再拿什么‘无后为大’的话来奚落你,你就把我推出去做挡箭牌,反正外人也不知道我们解除婚约。”
保险起见,她向他求证:“他们不知道吧?”
串供这件事,讲求一个谨慎细腻!
临近正午,阳光变得有些晃,周遇时微眯着眼,幽幽的看着她,想说的话有很多,一时又都无从说起。
没等他回应,殷如瑟自己悟了:“他们不知道!不然周遇书就不会阴阳怪气你了。”
“……”
“快走吧,远着呢,不知道奶奶藏了什么宝贝。”
*
本家的宅子建得规矩周正。
九个大院,内套33个小院,近五百间房屋,大大小小十几座风格迥异的花园,逢单周的工作日,还会开放一部分给游客参观。
楼香寻住南园,宝贝埋在北楼。
殷如瑟十三岁那年,果园里的黄桃熟得早,一放假她就跑过去了。
时逢南城大学建校九十周年,周显是荣誉校长,还在建筑系耕耘十几年,便想着送学校一份礼物——南城大学全手工建筑模型。
老爷子查了许多资料,用手稿还原了学校最初的模样,经过选材、加工等前期准备,开始着手建模。
这是个追求精益求精的活计,费时费力,还费心。
工作区设在偏僻的北楼,防火防潮做得极好。
每天早上,周显吃完早餐就把自己关在里面,不许任何人进来,走时关门关窗关电,讲求一个:严谨!
楼香寻也是干这行的,架不住日益渐增的好奇心,趁周显回南城处理公事,悄悄摸到北楼一探究竟。
没想到散养在院子里的老猫跟在她身后一同进去,上演一出精彩绝伦的猫捉老鼠,毁了‘南城大学’的半边校门。
这可把楼香寻急死了。
木料取自一根木头,没有剩余,想补都没处补。
楼香寻深知丈夫的牛脾气,模型不是她弄坏的,她却是‘帮凶’,等老头子回来主动自首吧,又实在拉不下脸面……
左右为难之际,殷如瑟来了。
北楼后面是果园,她嗅着漂浮在空气里黄桃香甜的果香,来摘桃子。
一老一小在楼边的八角亭相遇,老的愁眉不展,小的听了前情,拍着胸口把罪名承担下来,不等周显从城里回来,主动致电过去赔礼道歉,连‘让我爸把我吊起来打一顿’的狠话都说了。
周显不可能跟小孩子计较,唉声叹息的心疼了一会儿,让她把坏掉的大门收拾起来。
事已至此,只能图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楼香寻被神不知鬼不觉的摘了出去,可以愉快的吃桃子了。
既然周老头做了交代,她们索性找了个地儿,刨了坑,把坏掉的半边门放在铁盒子里,郑重的将它埋葬。
那就是‘只有我和你知道的地方’。
周遇时听到这里,发出极为不理解的声音:“你们女的就是喜欢做这些多余得莫名其妙的事。”
殷如瑟也嫌弃他:“这叫仪式感,你不懂。”
说话间来到北楼,殷如瑟在圆形的石拱门下站定,伸手指向八角亭后面的假山——
“你看,就在那儿。”
假山群整体成‘山’状,左右两端以亭子为中心,呈抱月之姿,几簇茂盛的青竹错落生长,以做修饰。
那一片的泥土上覆盖了厚厚一层腐坏的竹叶,但只消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假山旁边有几处脚印。
看着那些新鲜的痕迹,周遇时已然想象出奶奶清醒时,杵着拐杖,指挥她院里的人在这里藏宝的情景。
他又去看身旁的女孩子,发出感叹:“你是真讨老太太喜欢。”
两大家子人挖空心思给楼香寻做寿,她却别出心裁为殷如瑟准备宝藏。
殷如瑟昂起脸嘚瑟,伸手推了他一把:“赶紧的,动起来,表现好的话,分你一半。”
周遇时吊儿郎当的跟她贫:“得嘞,都听您的。”
周显把这儿当工作室的时候,专门让人在阁楼旁边的空地上修了一座小木屋来存放工具,周遇时去里面找了一把趁手的铁锹,来到假山后,照着殷如瑟指的位置——挖。
很快,铁锹触到金属盒子的表面,刨出来一看,里面又放了一只烤漆工艺的红木雕花盒子。
周遇时一眼认出,那是常年摆在老太太梳妆柜上的首饰盒,本身就是个值钱的物件。
殷如瑟不知,打开上层盒盖,惊叹地‘哇’出了声。
白糯的玉佩挂件、蓝宝石耳环,三层珍珠手链……一件比一件精致。
盒子下层是一双对称的抽屉,左屉放了两只冰种的飘花翡翠镯,水润透亮,最难得的是墨绿色的飘花竟是蝴蝶蹁跹的形状,右屉装了一条犹如星河一般的钻石项链,阳光从竹叶隙间穿过,落在项链上,折射出夺目的流光来……
殷如瑟眼直直的盯着看了半响,‘砰’地一下把小抽屉推回去,抬起头对周遇时老实道:“过于贵重。”
从小到大,她见过太多的好东西,但直觉告诉她,那些都不如此刻她被抱在怀里的这些好!
周遇时站在她面前,一手扶着铁锹,垂首将她整个儿的笼进视线里。
她蹲成一团,双手交叠,护着怀里的宝藏,连一片阳光都不允许落在上面,仿佛被照到了就会凭空消失。
像护食的小动物,从没吃过山珍海味,忽然遇到了,得着了,反而不知道要怎么下口。
他问:“你喜欢么?”
殷如瑟肯定的点点头,然后强调:“不是我喜不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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