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弱敌强,大事不妙!慈姑知道这是司月体内道灵续接不上的征兆。她自己画符道灵不够时,手中画符纹的朱砂笔也是这样凝滞。她察觉到的,女鬼也同样察觉到了。大概是以为自己此番必能大败玄门道人,女鬼的脸上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
慈姑心中着急万分,转头四顾,情急之下欲唤沈遇上前加入战局,又想起对方并非玄门中人,不懂得术法哪里帮得上什么忙?正急得团团转,却见沈遇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支白玉长笛,递到唇边开始吹奏。
都十万火急了,还吹什么笛子?慈姑心里慌得不行,笛声一起,她又是一愣。这笛声,呜呜呜的,难听程度和司月弹的琵琶有得一拼。沈遇进村时,罗氏母女没见过他,慈姑却是见过的,也听人说这公子是富贵人家出身的大官。有钱人家,自是请名师指点音律的,怎么也吹奏得如此难听?
再凝神听了一会儿,才恍然他吹奏的和司月弹奏的乃是同一首曲子。她不知是该感叹沈遇聪慧,只听了一遍的曲子就能记住曲谱;还是该提醒对方,不带道灵的音律是伤不到鬼物分毫的。
然而意外的是,那女鬼竟然因为他的笛声加入而开始捉襟见肘,到了最后只能跪地求饶。
司月道灵损耗太过,此时已然虚弱得不行,琵琶都快抱不住了。沈遇见女鬼被制服便收了白玉长笛,上前一步搀扶起司月:“司姑娘,你怎么样了。”他吹奏了一段时间,竟不见半点疲累状。
“你、你怎么会使用道门术法?”司月目光落在沈遇身上,眼中满是惊疑神色。他既懂术法,为何之前从未提及一星半点?
沈遇坦然地回视她的目光:“如果我说,我只是听了姑娘的乐曲,跟着吹奏,误打误撞罢了,并不懂得什么术法,姑娘会信吗?”
司月心中疑窦更多。
此时阴风渐歇,沈遇见她整个身体依然微微颤抖,便脱下自己的斗篷包裹住她。感觉到身上一暖,司月抓着斗篷一角怔了怔,不明白对方此举何意。不过……不过她真的好累。不管对方有什么目的,她现在也懒得打听了。再也掩不住倦意,她歪头靠在旁边一棵树干上闭眼歇息。
女鬼珠央还惶恐不安地瘫跪在那里。听到慈姑问:“这女鬼怎么办?”知道这些人要开始处置自己了,吓得眼珠子直乱转,又是哀哭自己的可怜,又是吹捧沈遇等人的能力,指望这些人一时心软放过她。
沈遇不为所动:“这女鬼心术不正,诡计多端,不能饶过她。”
慈姑为难道:“我于灭鬼一道,实在是有心无力。不知道公子有没有办法?”
沈遇缓缓摇头。
慈姑视线落在他身上好一会儿,才转开目光:“看来此事只能仰仗司姑娘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司月缓缓睁开双眼:“我所知道的驱鬼之术,只有镇魂和安魂这两种,恶鬼镇压封印,怨鬼安抚其魂。至于真正灭除鬼身的术法,我是半点不会的。”
既无法灭除鬼身,退而求其次也是极好的。沈遇道:“司姑娘年纪轻轻,能有如今的成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至于灭灵,天下之大,能人辈出,日后再找机会施法便是。现在还请司姑娘将此女鬼封印,别让她再为祸人间。”
司月从自己身上背着的包裹里取出只一尺长的竹筒,将竹筒盖子拧开,从里面掏出一幅画轴。沈遇接过画轴打开一看,画卷上一片空白,半点笔墨皆无。司月解释道:“别看这画轴不带半点笔墨,其实它是我们天容观的法宝,名叫时光画,专门封印鬼灵用的。”这也是手记里记载的。其实记载中天容观的法宝极多,只不过她离开祈绵山时由于不信鬼神,所以并未带走什么。
说完,司月用自己仅余的一点道灵结印施咒,将女鬼封印在画卷中。
女鬼被吸附进画卷时,知道自己大势已去,破口大骂在场几人,极尽恶毒之言,还场言自己一定会卷土重来杀掉在场诸人。
都一败涂地了,还那么能折腾。司月轻叹一声,将画卷收回竹筒中,拧上盖子。女鬼的事情解决,可因果怨气未消,朔方和张家两个村依旧困在怨气中。好在没有了女鬼的阻拦,慈姑王时母子二人顺利掘开了坟墓,见到黄土掩盖下的棺材。浓郁的黑雾还在不断地从棺材缝隙中溢出。
慈姑丝毫不惧,拨开黄土就要拆掉棺材板。
“等一下。”司月制止了她,“棺材里的阴气太重了,若是贸然打开,恐怕我们这些人都承受不住。”
沈遇想起司月刚才说过的话“恶鬼镇压封印,怨鬼安抚其魂”,看来她是打算先安魂散去怨气,之后再开棺。可瞧着她这副虚弱无力的样子,哪里还能够安魂施术。
司月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逞强,将目光投向沈遇:“我是不能够了,沈公子何不试试?”刚刚的《镇魔调》,她因为缺少道灵,弹得无比艰辛,可是沈遇同样吹奏这首曲子,却是轻轻松松毫不费力。若不是得他助阵,她后续道灵接不上压制不住女鬼,指不定就会阴沟里面翻船。至于他明明身怀充沛的道灵,却为何否认此事,司月也懒得管了。
这天底下的人,谁还没有个秘密?
沈遇道:“司姑娘说笑了,在下从未学过玄术,如何试?”
瞧瞧,还不肯承认。司月神色间已十分不耐烦:“听说天下间,有些人在某些行当天赋极强,学什么一点就通,旁人即使拼尽全力努力半生也追赶不上。可惜这样的能人世间极少,万中无一。沈公子,你不会告诉我你就是这种人吧?”
语气中并无夸赞之意,反而是奚落多一些。
沈遇却并未生气,反而微微一笑:“在下刚刚不过是取巧,当不得姑娘如此夸赞。”
竟将她的奚落当成夸赞,实在是厚脸皮。
司月咬咬牙,欲出言讥讽两句,又觉得自己的这一番发作好没道理。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心平气和起来:“沈公子的能力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你不必妄自菲薄。现如今在安魂一事上,我力所不及,恐怕要仰仗公子了。你既然能吹奏镇鬼的曲子,想必安魂也不在话下。我现下便将曲谱教授于你,凭你的天赋,估计不到一柱香就学会了。”
沈遇从善如流:“如此,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司月道:“你仔细听好了。”说着,将曲谱哼唱出来了。
《镇魔调》刺耳难听,但《安魂曲》则完全不同,曲调舒缓,再加上司月声线温婉恬静,让这曲子越发的悠扬动听。如慈姑这种不懂音律之人,也听得如痴如醉。
沈遇果然不负所望,只听过一遍,便已记住了整支曲谱。他取出白玉长笛,开始吹奏司月刚才哼唱的《安魂曲》。
笛声呜呜然,清美若春水映梨花,似乎烦燥的心都得到了洗涤。等到曲终,周遭的雾气悠悠然散去,不见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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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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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开棺材板,内里一男一女两具白骨赫然出现在眼前。
慈姑手撑在棺材边上,吩咐儿子脱下外衣,收捡阿若的尸骨。王时不知自己亲娘的这段公案,听话地照做。慈姑望着乖顺的儿子,恍然间悲从中来。阿若的尸骨带回张家村,昔年她作下的孽事也就公之于众了。死,她倒是不怕,就担心儿子因为她的事受到迁连。她实在不愿看到儿子往后余生,都被村民指着鼻子骂“杀人犯的儿子”。
如果这事没被挖出来就好了。脑海中不断闪过这样的念头,人在铸成大错后,总是希望时光倒流,一切可以重来。
她越想心中越是悲戚,热血直往脑袋上冲,等到意识重归时,才发觉自己已经跪在司月和沈遇面前。
沈遇神色淡然。而司月眉心微蹙,满脸不解:“你、你此举何意?”
王时刚包好了阿若的尸骨,见慈姑跪地,急切地扑过去:“娘,有什么事你可以跟儿子说,不必求人。”
慈姑不理,将他推到一边,眼睛只盯着司月:“我自知罪孽深重不可饶恕,如今,我愿以死谢罪,只求司姑娘和沈公子莫要将事情公之于众。”
都有勇气以死谢罪了,为什么还害怕昔年的事公之于众呢?司月不懂人心的复杂,皱着眉头歪靠在树干上。
王时更加不解,急切发问:“为什么娘你要以死谢罪,孩儿不明白,娘,你告诉孩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慈姑闭上眼,任由眼泪顺着脸庞往下流。一直以来,她在儿子心目中一直都是品性良善乐于助人的,叫她如何跟儿子讲清说明摧毁掉自己一惯树立的形象?
沈遇目光落在这个纠结痛苦的女人身上:“慈姑,你以为死亡就可以弥补你曾经犯下的恶业了吗?”语调一如既往的舒缓平静,仿佛心神从不为外物所动。
是了,他不是她,如何能感同身受她此刻的痛苦?
“那还要我如何?我已经知道错了,也愿意一命赔一命。我不明白,你们可以冒着生命危险为两个村的村民驱鬼镇邪,为什么不舍得施舍一点点怜悯给我,为何要对我这般苛刻?”慈姑这会儿已经变得有些癫狂了,在她看来,她是有罪,但这十年来,她处处帮人助人,不也等于偿还了昔年犯下的过错了吗?
沈遇道:“逝者已矣,大错既已铸成无法挽回,纵是你死一百次也没有办法改变的。然而生者如今饱受着妖鬼涂炭,你活着保护村民的安危,可比你一头撞死有价值多了。前尘往事,毕竟只是往事。”
没想到山重水复疑无路之际,听对方话里的意思竟是不再追究,慈姑心头涌上一丝喜悦,仿佛一切都开始柳暗花明起来。她欣然道:“我、我……沈公子说得对,我以后一定兢兢业业,多为村民做善事,绝不会再犯错。”又将目光投向司月,“司姑娘,你看……”
司月此时已经疲惫到了极点,浑身无力,哪还有余力管旁人的是非恩怨。
由此可见,在这人世间,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向世人倾诉自己的委屈;若然死去,世人谁会为枉死之人倾注心力?
此时的沈遇和司月两人,似乎都忘了知情者除了在场诸人外,还有张家村的罗氏母女两个。
原本对此事懵然不知的王时此时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最后沉默地低头盯着脚边包裹着的人骨,脑子里乱如飞絮,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
有别于司月一行人和怨灵一夜斗法的凶险,张家村这边一夜太平,只是村民们身体变得越发虚弱而已,但到了后半夜,那种有气无力的虚弱状态就开始慢慢减轻了。
张九叔当天下午才清醒过来,趁众人一时不察跑祭庙外头去了,大概又是出去找酒喝了吧。这个可怜人,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女儿早已不在人世。春桃心有悲戚,却见方旗追随在张九叔身后。春桃一颗心顿时多跳一拍,顾不得虚弱的身子快步过去拉住方旗:“你,你不能走。你是不是要将阿若姐姐的事告诉九叔?”
自打知晓了这件陈年旧事,她的心绪便乱成一团麻,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总希冀着那是假的,万一就是假的,将假的当成真的说出去,到时候慈姑他们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她得拦住方旗,央求他切莫到村子里将此事传出去。
方旗不稀得搭理她,手一甩就跨出庙门了。
“不能走,你不能走……”因为身子虚弱之故,春桃被对方轻易地甩到一边。她心有不甘还要追出去,被罗氏叫住了,她回过头,委屈地看着罗氏,“……娘”
罗氏闭上眼,做了个深呼吸:“春桃,你和阿时的婚事,就算了吧。”
这平静的口吻让春桃心惊:“娘!你莫不是相信了那些玄术?都是骗人的,那都是骗人的!”一声说得比一声高,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令对方信服。
罗氏靠着圆柱,捂着心口缓缓道:“你是娘的女儿,你心里想什么,娘多少也能猜到些。只是做娘的没啥大志向,只希望你一生顺遂,长长久久地活着。活了半辈子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娘可不希望将来某一天,像……那样白发人送黑发人。”说着语气哀婉起来,“春桃你乖,从小到大,你想要什么娘都会想方设法找给你。如今你大了,娘也无需你报答什么,只希望你能答应娘这么一件事,行吗?”
春桃从未见过亲娘这般哀求的目光,一时间心乱如麻。
追出去的方旗自然不知道春桃的左右为难,他一出门便被浓雾包裹住,周围全是灰蒙蒙一片,分辨不出此时是什么时辰。
“真是,怎么一出门就不见人影了?”方旗嘀咕着,环顾四周,只不知道张九往哪里去了。
提着灯笼依着记忆中的小路走,一路死寂,村中听不到人语,很是吓人。方旗壮着胆子走到张九家,门扉轻掩,看来张九并未出门讨酒喝,而是回家来了。
他轻轻吁了一口气,推门走进去,张九也不点灯,只垂着脑袋坐在大堂的八仙椅上。
“九叔,你回来了,我还生怕你又去寻酒喝了让我找不着你呢。”说着,自己找来油灯,“酒喝多了伤身,九叔你也该好好地保重身体了,不然,我们公子跟你打听的事你总也想不起来,这不是耽误了公子的事吗?说起来,我和公子到这来也有好些天了,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清醒。”
早点打听清楚,他才能跟着公子离开这鸟不拉屎的偏僻之地。
张九忽然抬起头来,脸上满是苍老的纹路,惟有一双眼睛泛着精光:“你口中的公子是谁?”
“你,你……”这还是这么久以来,张九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方旗点灯的手顿了顿,“合着咱们住了这么些天,说了一车轱辘的话,你一句都没听进去啊。”这都叫什么事啊!
“我们公子姓沈,九叔你叫他沈公子就成了。”
张九垂下目光喃喃道:“姓沈……姓沈……我什么时候认识姓沈的公子了?”
方旗见他好不容易清醒过来,且有回忆往事的架势,忙打叠起精神:“您并不认识我们公子,别往这个方向深想。公子之所以来找您,是为了打听事情。听说二十年前,您和令尊在姑苏城行医,专门为当时城中的望族傅家看诊,是不是?”
“傅家?”张九念了一句,沉吟了半响,忽然猛地打了个激灵。
方旗惊喜:“您想起来了?”
张九却又再次垂下脑袋。
方旗着急:“傅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个中内情您可知晓?”公子翻遍了当年的卷案,询问了无数人都得不到答案,几经辗转才找到了张九这么一条线索。这才千里迢迢来到这张家村,只可惜张九因故终日酗酒,一问三不知。现在好不容易有回忆起来的迹象,可不能就这么放过去了。
然而无论他如何哀求,如何利诱,张九始终维持着那个垂脑袋的姿势一声不吭。
方旗说得口干舌燥,始终得不到回应,只能暂时作罢。是夜便歇在张九家主屋侧面的厢房,躺在床上时越发忧心忡忡,也不知公子那边事情是否顺利。
好在翌日天一亮,浓雾便尽数散去。
“太好了!主子解决掉那个什么怨灵了。”方旗不管不顾地把功劳全都揽到自家主子身上。头顶的阴霾散去,好心情一直到保持到整理衣装的时候,因为他发现自己的驱妖符不见了。
那符咒还是司月前往朔方村前,他死皮赖脸地讨来的,陪了笑脸不说,还花了他五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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