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对姜瑶的评价各异, 但无一例外皆以传奇作续。
有人说她心狠手辣,野心勃勃,戕害宗室, 扶持傀儡,有人道她是千年难遇开国女帝, 是史上难得的文治武功皆在, 且愿意体恤百姓疾苦, 知人善任, 一生勤于政事的不世明君。
不过,最离谱的还要属一部分乐子人,直言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毕竟开阳八年, 她所养的那只精装玄卫实在是神兵天至,生擒北周长武皇帝, 周厉帝萧执,结束了持续近三十年的南北之争。
而后她迁都安西,更名长安,同时任用以傅泠为首的朝臣, 实行改制推恩令, 大大削弱了各地藩王手中权利。再南下与南蛮,东进与新罗,西走与西戎, 引万国来朝。
到后来研制新具,调整官制,解决军部与吏部尾大不掉的毛病,大赵再无路边冻骨, 民风开化, 百姓富庶, 国力盛极一时,后世称元泽盛世。
不过,更多人津津乐道的,大抵是她尚未登基时,招赘的那个侍卫出身的驸马。
史家找过这人的来历,却发现无父无母无根无源,只是个从少时起待在姜瑶身边的侍卫,可后来为女帝赏识,任命于疆场,以赫赫战功在朝廷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也有人说姜瑶后来招聂让做驸马,不过是以此名义削去军权,做过了将军的位置,更有甚者替聂让憋屈,以为这不过保命之举,毕竟当惯主子,又怎会愿意回到过去当个小小的侍奉人的驸马。
不过,他们不知道,当事人是真的很开心。
不,不如说,开心得几近晕厥。
“傻了?”
长安旧都,姜瑶单手撑着下颔,面前是几份方才合上的折案,正好笑地看着眼前木呆呆立在原地,傻傻看着她的人,慵懒拖长音。
“你这样子,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
“高兴,特别,特别高兴。”他手足无措,又有些不真实般放小了声音,罕见地啰里啰嗦,“阿让…很开心。”
姜瑶掩唇轻笑:“我方才找礼部的人商议过了,出降定在三月后,走公主规制,稍后礼部的尚书梁岳山会亲自找你述流程,到时候可别闹笑话。”
登时,聂让面色一肃,如临大敌,竟比自己杀敌还来得凝重。
他转身,这就要去寻礼部,可姜瑶却眼尖的发现,这人竟在滑稽地同手同脚,当下便没憋住,笑容越甚。
“慢着。”
他站定身,偏偏唇角的弧度怎么压也压不下去,原本一顶一严肃冷酷的一个人,愣是显得几分傻里傻气的憨厚好笑来。
“记得之前和你说过,要替你封一侯位,正好此番战功赫赫,你觉得…‘永阳’二字如何?”
她刻意避开了镜子里的封号,单纯为了避晦气。
比起上一个消息,聂让对此兴致便没那样高,只是微笑着:“听主人吩咐。”
“好。”她将事情敲定,忽的很淡道,“还有一件事。在下降之日前,我打算先回建康,往皇陵一趟,你和我一起去,这么大的事情,总得告诉父皇母后一声。”
自离建康起,算起日子她已经好多日没祭陵。
迁都不迁陵,日后恐怕便再难有时间南下去见他们了。
还有姜鸿…
迁都的消息出了许久,但他并未向长安传一封书信,仿佛不知此事般,也叫人忧虑。
他愣了一下,而后抿起唇,眸色温柔,重新担起了护卫的工作:“好。我去准备。”
聂让看着她起身缓缓站到自己面前,含笑看他,极有眼色伸手,将她环在胸口处,低下头,很慢地吻了吻她的发顶,纤白如玉的指捻起他的曲发,绕在指尖。
他心情还在飘在云霄中,有些虚幻。
“去吧。”
稍微温存了一会,等他告辞离开,殿内重归寂静,姜瑶翻开折案,脸色微冷,直到傅泠进殿。
“殿下。”他余光扫过一眼姜瑶面前叠成半人高的折案,心中一沉。
他不知道一炷香前姜瑶寻礼部人谈了什么,只知道这些都是参聂让的折子。
朝廷多是人精,知道何时该给姜瑶台阶,聂让一连荡平了数世家,又一连拿下诸多疆土,且是死士出身,知道殿下太多秘密,今作用已尽,手握兵权,又遭剩下世族嫉恨,赶紧找机会杀了,简直皆大欢喜。
他试探性道:“殿下,御史台上书参聂指挥使擅杀无辜,有悖逆之心…”
“傅卿。”姜瑶打断他的话,斜睨了他一眼,“你是一个聪明人,但有时候太聪明了,不是一件好事。”
“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也敢拿到本宫面前说?”
他低头,连忙跪地,额角有冷汗流下,“臣有罪。”
姜瑶有片刻不语,将手里的折子撂到一边,再笑了:“不过卿也是为了本宫着想,饶过此回。”
等傅泠叩谢,姜瑶抵唇沉思片刻:“你且替本宫拟一道诏谕,聂让纵横驰骋,屡建奇功,封永阳侯,赏万户。”
傅泠一震:“正是起风时,恐有人非议,再起风波。”
“他们若再说,便再封。若敢逆,便镇之,至无人置喙。”
姜瑶神情冷淡:“我大赵万里疆土,不至于连开国功臣的一席荣华都容不下。”
她面色缓和下来,上前扶着似有些发愣的傅泠起身:“莫说聂让了,便是赵羽、周睿,乃至卿家,都是我大赵功臣,不过些宵小之辈的折案,何必在意?”
“各级按功行赏,此事还要劳烦卿家替本宫操心一二。”
她微微一笑:“打了四五年的仗了,军士们也该衣锦还乡不是?”
“臣遵懿旨。”
傅泠起身告辞,余光所及,看着这位这位高高在上的主君,她和那个冷血帝王重叠的影子渐渐淡去。
老师说得确实未错。
的确是有些不一样的。
*
开阳九年春,姜瑶携永阳侯聂让、镇国大将军赵羽、冠军大将军周睿即武安虎贲主力十万余中返回建康祭祖。
同年,少帝姜鸿称病,不至。
赵陵依山而铸,方坟为首,姜瑶在明楼向神座拜了三拜,待朝臣散后,只留下了聂让一人。
碑前烛火摇曳,晦明变化时,仿佛阴阳交接处有魂灵归来。
恍惚间姜瑶想起了昔日的某个午后,黄袍威严的男子高居龙椅,负手而立,当着沈太傅和母后的面严肃责备了她一顿,却在皇后离开后当场变脸,笑呵呵牵着她去鸿胪寺看西域送来的奇珍异兽。
“父皇。”她面色融和起来,“北周灭了,您不便行动,母后和阿翁的仇,我替您报了。”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匣子,藏在神座下的一处机关里,起身,扬起眉,向灵位方向,几分得意。
“此为北周玉玺,父皇尽管瞧,我这次可没说谎。”
她接着絮絮叨叨说了些有的没的无关紧要地近况,最后轻叹:“鸿儿和我闹得不太愉快。”
“但是我也没有办法,我需要那个位置。”
她摇摇头:“反正,您给我摄政之权的时候,想必早就料到这一日。”
末了,她点点头,有些无赖:“不管您是怎样想的,我就这么以为了。”
“我会照顾好社稷和楚氏的,您尽管放心。”
“哦,还有。”
她将话题一转,拉着跪在暗处的人到灵前的蒲团,莞尔。
“一直未告诉过您,小幺儿很喜欢这个礼物。”
“记得您之前说过,英雄不问出处,可用者皆可拜见封侯。”她单手抵着下颔,自顾自得找着理由,“左右这天底下又没有身份高得过我的男子,我让阿让做个驸马,不过分吧。”
她感慨,仿佛能想到母后听到此消息时,恨不得罚她去跪祠堂的样子:“就是母后大抵会很不情愿,毕竟当年在京城那么多出名才俊,她还挑挑拣拣……怕是还要劳烦您替我向她解释解释。”
“唔。解释不通也无妨。”她噗嗤一声笑了,“反正她现在罚不到我头上来了。”
聂让伏地低下头,有些拘束地重重叩首,不安闭上眼。
奴有罪。
唯愿黄泉之下请杀。
但这一世,求陛下让他护在主人身边。
他什么都愿意做。
…请陛下允许!
她不知道聂让心中想法,起身叹了声:“还有,孩儿迁都在安西,便于处理边陲事务。皇陵不能动…等边疆稳固,到时候再迁回来也不是不行。”
“总之,恐怕有段时间不能过来。您老人家开明,这点也和母后说道说道。”
“儿臣告辞。”
再祭过其他先祖,姜瑶回到赵宫。
宫闱每日都有人清扫修缮,因而一切和离开时并无二样,甚至梅树上还挂着她从前兴起时挂上去的小灯笼。
尽管姜鸿称病,可门口的侍卫没人敢拦姜瑶,她站在含元殿前许久,总算收拾好心情,推开门。
姜鸿躺在床上,面色发白,微闭双眸,听见门开了,向外看一眼,瞧到是她,转过身虚弱地闭上眼睛,不说话。
姜瑶见状微愣。
——真病了?
太医尹其拱手,叹了口气,偏偏神情复杂:“陛下是心疾,近段时日,切忌动火动怒。”
“…知道了。”
姜瑶点头,示意对方离开,走上前坐到他跟前。
“怎么回事?”
“没什么,可能只是风寒。”他咳嗽了一声,别过脸,“没有别的原因。”
姜瑶拧住眉头,伸手探了探他的额,他偏头似乎要躲,她竖起眉,厉声,严肃:“别动。”
“……”
倒还好,不发烧。
等姜瑶收回手,却发现有些不对,摊开掌心。
手上是白的。
姜瑶额角狂跳。
他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第93章
◎逐渐成熟◎
姜瑶顿了许久, 深沉地叹了口气:“你都多大了。”
“十七。还没冠礼,不算很大。”姜鸿也没再继续装下去,坐起身, 朝她干净一笑。
“也不小了。”
姜瑶木着脸,让下人打了热水来, 自己拿帕子, 把他脸上薄粉都擦干净, 有些嫌弃, 也没了方才进殿时的尴尬,“这点把戏,我十二三便不玩了, 你也不嫌幼稚。”
“管他幼稚不幼稚,管用就好。”
没来及深思他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只听姜鸿紧接着,“我准备禅让,礼部那边也打过招呼了。”
……
“为何这副表情?”
见她难得片刻地愣神,姜鸿似坦然:“我之前不是说过, 阿姊既然想要皇位, 拿去无妨。”
他自嘲笑笑:“何况我也想得明白,当年若不是寒毒一事,父皇想立的应当是皇太女吧。既然寒毒已解, 还给阿姊也是理所应当。”
姜瑶敛眸,默了片刻。
他如此配合,反倒显得她很不是东西。
她鲜少做没把握的事情,因而借北伐回京封赏的借口, 带足了兵马归程。
今城外驻着数万她的亲属卫队, 就算他不同意, 也无济于事。
……
他是真心这样以为,还是在审时度势,另有打算?
又或许是…她将人想得太坏。
“不过,你之前说过,会给我为我寻一处封地的。”
姜鸿撑着下颔,“建康是我一直生活的地方,我想要这里。”
“…好。”姜瑶点头。
实在是不习惯他如此乖巧的模样,姜瑶伸手摁了摁额心,面色却不自觉缓和许多:“建康的驻军我也留一部分给你。这边的臣子,你若是有想留下的便留在这里,我不会过问。但是隶下郡县各级官员须由吏部审议,以免有不臣……”
“阿姊。”他抬手断了她的话,不再去想这些调令后的深意,摇头,“你有你的决定,不必和我讲。”
又是一瞬的怔楞。
姜瑶重新抬起眼,好好端详起眼前这人。
这两三年正好最长身体的时候,而她在西京一直未见。
身量确实比之前抽长不少,离开时还稚气未脱的脸,现在也开始变得瘦削立体起来。
瞧起来自然是俊朗威严地,明明是血缘上是远亲,却有几分先皇的影子,和先前在镜子里看到的样子大差不离。
终归成熟了不少,无论身体还是心智。
“……”
不知为何,她心里不是滋味起来。
对方却豁然挑眉,笑得傻里傻气:“阿姊要在建康留多久?”
她收回视线,叹了口气:“一旬。等过了你的冠礼再走,迁都有诸多事务,留不了太久。”
“……不能再留一段时日吗?”他将声音压低了,明明很单调的话,却说得有些低落。
姜瑶心底软和了,轻叹一声:“抱歉。不过,你若是愿意,长安那边已经捯饬好了,和建康差不了多少,你随时去一次便好。”
姜鸿点点头,未再多说,只是和她简单地叙了些家常。
等时候到了,姜瑶起身离开,他坐在高位,遥遥看了一眼暗处持刀而立的魁伟男子,对方抿住唇,唇角勾着很淡的笑,一直暗暗注视姜瑶,似为他和阿姊如此平静地对话欣喜。
他心底眯了眯眼。
——小家子气。
阿姊有意扶持聂让,他也确实做了些成绩出来。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会喜欢这个人。
这门事他还是很不愿意,区区一个肮脏的奴仆,甚至心性不佳勾引主人,有什么资格染指他的长姐。
想想阿姊会喊一个戎人作夫君,他都觉得头皮发麻。
只是姜恨是长者,他也没有能力越过她除掉此人。
事实上,他压根不打算去西京看姜瑶嫁降。
临了,果然姜瑶问道:“对了,何时来长安?礼部将下降定在了一月后。”
姜鸿扫了一眼聂让,笑说:“和他吗?”
“是。”
“便不了。”姜鸿语气稳定,但说出的话却是冷淡地拒绝,“你知道我不愿意。”
姜瑶点了点头,知道这冷淡是冲着自己身后那人的,只好示意自己了然。
她也没期望姜鸿短时间内能祝福理解这段婚事。
毕竟这是她个人的决定,不强求旁人理解。
等她离开了,大太监钱思贤拱手上前:“陛下,您怎能主动禅位呢?”
姜鸿睨了他一眼:“一个虚名而已,让便是让了。”
“可这样,不就是更加无法让那个杂……”
“钱思贤。”他断了他的话,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不大,却冷,“他也算我大赵将军,慎言。”
钱思贤不可置信地微睁眼睛。
当事人靠在位置上,闭眼似在养神:“阿姊既然铁了心的要皇位。那强行和她对抗,恐讨不得什么好处,反倒叫各地又开始蠢蠢欲动。不如以退为进,先叫她想想我的好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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