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鹤卿观察他神情,见他面上虽仍带狐疑,双目却清亮镇定,若非真是毫无嫌疑,乍然去装,是装不出这种神情的。
宋鹤卿心中有数,但并未因此便将白朝放出,而是暂且收押,等待案件继续调查。
出乎意料的,白朝听到自己要被关进大牢,没有胡搅蛮缠,也没有拿自己的太师爹当挡箭牌,就那么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伸了记舒坦的懒腰,双手一负,遛弯似的便同衙役退下了。
倒让宋鹤卿看不懂。
宋鹤卿收回视线,又看了眼录上所记,起身出了讼堂,前往停尸房中。
停尸房里,仵作带领学徒正在验尸,听到门开声音,转身见是宋鹤卿来了,立马躬身道:“见过少卿大人。”
宋鹤卿抬手示意平身,走向女尸道:“验的怎么样了。”
仵作道:“小老儿正要派人去请大人,大人您看,尸首颈上这是什么。”
宋鹤卿抬眼望去,只见尸体颈上的一圈淤痕中,有那么一块淤紫,不同其他淤紫是指痕形状,而是方方长长,边缘规整,其位置正落咽喉。
他拿手比划了一下,顿时拧眉道:“扳指?”
凶手是个带扳指的人。
他立马差人去告知搜查群芳楼的差役,要他们着重去查昨夜出入群芳楼的人里有没有佩戴扳指的,倘若有,全部记名捉拿。以及叶燕燕的身世背景,近来都与何人结交,可曾与谁生怨,一并重点调查清楚。
如此一来,待等歇息,已是傍晚时分。
唐小荷用豆苗做了汤,觉得天热,还做了麻酱凉面与糖水凉糕,又差阿祭到外面买了梅饮子,一顿饭清爽又开胃,正合适季节。
内衙书房里,宋鹤卿正吃着凉面,注意到唐小荷双手托腮,两眼发直呆呆盯着豆苗汤,便伸出手去晃了下道:“想什么呢?”
唐小荷回过神来,语气些许后怕地说:“我在想,倘若我没有跟你回去捡这把豆苗,那我现在是不是已经去投胎的路上了?”
宋鹤卿虽然早已后怕一遍,但在心里想想和真正听入耳朵到底不是一个等级,当即心神俱乱,放下筷子用指骨敲了下唐小荷的头,沉下声道:“不准胡说八道,眼下没发生,就代表重来一次也不会发生,不能这样咒自己。”
话落下,他又补一句:“还有,以后途经高楼,记得绕道而行。”
唐小荷被他这副明明自己也后怕,但却强装镇静的样子笑到了,笑完揉着头道:“知道了宋大人,赶快吃你的吧,再过会儿,凉面都要等凉了。”
宋鹤卿被她的笑容晃了下眼,故作愠怒地别开脸:“被你气没了胃口,吃不下了。”
“是吗?”唐小荷反问,端起碗道,“你不吃,那我吃了啊。”
她先喝了口豆苗汤开胃,又夹了筷子凉面,喝了口饮子,最后端起那碗还未曾动过的凉糕,啧啧赞叹道:“好鲜灵的凉糕啊,我亲自动手磨的米浆呢,又香又细,熬开放到凉丝丝的井水里冰成形,脱碗后浇上红糖水,撒上干桂花,核桃碎,大热天的,舀上一勺送入口中,香甜绵软,清凉下火,好吃还养身。”
她吃了两口凉糕,言语间故意逗弄宋鹤卿,果不其然没等多久,宋鹤卿便转过脸来瞧着她,朝她伸出了手。
唐小荷心想:小样儿,我还治不了你了。
她正要将手里的碗塞到宋鹤卿手里,那伸来的手便径直往上一抬,擦起了她的嘴角。
“吃个饭还带漏的。”宋鹤卿声音无奈,指腹细细擦着她嘴角的红糖渍,“花猫一样。”
唐小荷怔住了神,内心倒真犹如被只猫爪在挠,与宋鹤卿对视没两眼,便低下头不再看,克制住内心的慌乱。
一顿饭吃完,群芳楼那边也来了消息。
带扳指的人的确抓到了几个,但皆有人证证明与案件无关,叶燕燕生前也和那些人确实没什么来往。且叶燕燕身世简单,无非是摊上一个滥赌的爹,幼年不幸被卖入群芳楼还债,因长相出挑,得到了鸨母的培养,不说是楼里头牌,但也算小有名气,不乏有愿意为她赎身的王孙公子,但她从未松口同意过。
明面上看,大家伙只当她眼界高心气儿傲,可若细问与她交好的那几名乐伎,便知她早已心有所属,成日盼望着她那才高八斗的心上人得中状元,为她赎身,风风光光地娶她为妻。
宋鹤卿打听出了叶燕燕那位心上人姓甚名谁,连夜派人捉拿,终在天亮时分,于城外三十里开外的山村客栈将人拿下。
武差拽手当场比对,只见其左手大拇指上,正有一只熠熠反光的墨玉扳指。
作者有话说:
骚瑞,今天也短到大家了(滑跪)
第126章 白朝
◎太师妻◎
大牢里, 惨叫声撕心裂肺,皮鞭未能挥到第二下,被绑在刑架上的男子便忙不迭道:“招!我都招!我, 我本名叫吕书昌, 琅琊人氏,两年前进京赶考,未能考中, 入群芳楼消遣,结识了叶姑娘,因相处时互生情愫,便暗中密切交往, 事发时我……我一时失手……”
宋鹤卿稍抬眼皮,狱吏便会意, 一鞭子又抽了上去。
吕书昌总共挨了两鞭子,嚎叫声犹如杀猪, 再不敢撒半点谎, 将实情全盘吐露。
原来他当时落榜,没有回家的盘缠,借着失意书生的那股落寞风雅劲儿, 混入烟花地, 撩拨了不少正值青春的姑娘,叶燕燕便是其中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对他深表同情的。
吕书昌见鱼儿上钩,便趁热打铁, 写两首酸诗, 再说两句山盟海誓的酸话, 果不其然, 轻易便将叶燕燕的整个心神蛊惑住,使得她竟拿出私藏的大把金银赠与他,要他用来打点关系,再战秋闱。
于是吕书昌一改回家的决定,就这么在京中留了两年,在这两年里,他拿着叶燕燕给他的金银,吃香喝辣,花天酒地,圣贤书一字未看,贡院一步未迈,到了叶燕燕面前,却痛心疾首,直言世态炎凉,官场水深,一副怀才不遇之状。
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叶燕燕再是困于烟花三寸之地,两年过去,不至于丁点异样察觉不出。于是她趁着昨日上午楼中静谧人少,托楼外的小乞丐把吕书昌叫了来,走暗门带到了群芳楼三楼。
吕书昌本以为叶燕燕是要再给他金银,没想到却是等来了一番质问,叶燕燕见他果真有鬼,便要他将这两年所收金银归还于她,二人从此一刀两断。
吕书昌自然不愿意,拔腿便想逃离,叶燕燕见他不认,便想叫人来将他扣住,吕书昌看出她意图,先是一把捂住她的嘴,又因她挣扎的厉害,遂改为扼住了她的脖子。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女子的脖子实在是软,他手上都未曾用力,人便没了气儿了。
吕书昌一把鼻涕一把泪,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怕的,泣不成声道:“我当时想直接跑的,但没她掩护,怕下楼路上被人瞧见,便想出将尸首自窗口丢下去的法子,借此吸引楼里注意,也好给我逃命的时间。故而我便找了间靠窗的屋子,见其中有人酣睡,想着正好将凶名嫁祸出去,便未犹豫,回去扛起尸首,去到那屋,将尸首从窗口丢了下去。”
前因后果一字不落,条理清晰,或许连吕书昌自己也没想到,自己那点写文章磨出来的聪明才智,最后全用在了叙述供词上。
画完押,已是正午时分,灼烈的强光自巴掌大的窗口折入,照得宋鹤卿眼疼。
他揉了下眼,看向对面牢房,视线落在了那抹躺地上呼呼大睡的身影上。
衙役会意,立刻上前,将缠在牢门上的铁链解开。
铁链哗啦作响,动静大了点,吵醒了里面的人,牢房中鼾声中断,改为一声不耐烦的闷哼。
宋鹤卿声无波澜,不冷不热道:“白大公子,请吧。”
白朝慢慢悠悠从潮湿的地上爬起来,先打了个哈欠,又舒了个漫长的懒腰,这才迈开那条金贵的腿,走出牢房。
路过宋鹤卿,他还不忘趴近瞅了眼,咂舌道:“宋大人黑眼圈颇重啊,上进是好,但也得学会放轻松才是。”
宋鹤卿“嗯”了声,附和:“白大公子说得是,不过宋某认为,放松若松过了头,这人可就废了。”
白朝哈哈一笑,浑然听不出意思似的,摇摇晃晃地晃出了牢房。
宋鹤卿转过脸,扫了眼还在跪地痛哭的吕书昌,淡漠道:“收押,等待秋后处斩。”
一时间哭声更加彻天。
他无视哭声,出牢房回到内衙,正要闭眼眯上片刻,今日的新折子便呈了上来,其中还有不少标上了加急的字签。
宋鹤卿一想到自己晌午饭未吃,刚刚结案便要开始继续劳碌,眉心便止不住突突直跳,头脑也嗡嗡响。
他闭眼揪了揪眉心,问何进:“今年殿试之后朝廷到了多少新人,有排到大理寺的吗,我怎么觉得人手还是不够用。”
何进讪笑道:“大人问得好,钱大人前几日也纳闷呢,还差人到吏部问了一圈。”
宋鹤卿:“怎么说?”
何进道:“吏部那边说了,大理寺乃司法重地,不可随意派任官员,进士们需从底做起,待到资历足够,再到大理寺任职。”
宋鹤卿冷哼一声,睁开眼道:“等熬出资历,又该到六部去了,谁还能想到大理寺?右卿之位空悬至今,连个接班的人都没有,他们也好意思说。”
他恼了,看谁都来气,瞟了眼何进道:“行了你也退下吧,到厨房看看饭菜好了没有。”
何进立马应声,转身就要逃命。
逃到门口,何进良心过意不去,转头吐露实话:“大人,其实也不能怪他们不派人,小的给您算过,您仅是去年一年,便遇刺两回,贬谪一回,还连累小厨遭绑架了一回,寻常胥吏还好,若说要紧职位,凡夫俗子真不敢冒这个险啊。”
宋鹤卿听完愣了,赫然发现,大理寺少卿竟已成为高危职位。
头疼,十分之头疼。
忽然间,他脑子里闪过了一张半死不活的人脸,使得他灵光一现,立马叫住何进:“等等!你等会派人去留意白朝的动向,把他经常去的地方打探出来,汇报给我。”
何进虽不懂他用意,但还是答应下来,只管照做。
……
数日后,大理寺膳堂传出少女一声如雷暴喝,险将房顶掀翻。
“什么!你再跟我说一遍!”
唐小荷手抓一只刚褪干净毛的老母鸡,大有徒手将鸡骨头给捏碎的架势,两只眼睛不可思议地瞪着阿祭,眼仁都在上下打颤。
阿祭道:“我绝对没有看错,宋大人今日早上就是从藏香阁后门出来的,出来时还跟那里面的管事说了什么,十分神秘的样子,然后才回的大理寺,看样子不是第一次了。”
唐小荷攥着鸡的力气不断收紧,咬牙切齿道:“好啊,好你个宋鹤卿,我念你每日辛苦,还特地买了只老母鸡想着给你炖汤补身,你就这样回报我?我还炖什么鸡,我现在就去把你杀了炖汤!”
唐小荷扔掉鸡抡起刀,风风火火地便往门口冲。
但还没等多多阿祭拦住她,她就猛地顿住脚狠拍一下头,恨铁不成钢道:“差点又要犯傻,这个时候去问他,他肯定不会承认啊,常言说得好抓贼抓赃捉奸在床,不就是勾栏吗,呵呵呵,他能去我就不能去吗,我今晚若能在里面抓到他,保准让他活不到天亮。”
唐小荷沉住气压下火,捡起鸡丢回砧板,走过去手起刀落,边剁边发出阴恻恻的笑声:“宋鹤卿,你好样的,姑奶奶我为了你连家都不回了,你就这样对待我,你给我等着,你给我等着……”
半个时辰后,鸡汤被多多送到了内衙。
宋鹤卿满脑子除了公务就是唐小荷,本来想趁吃饭和她说几句话,见是多多来送,不免失望道:“你小荷姐姐呢?”
多多摇了摇头,放下食盒便跑了,步伐比兔子还快。
宋鹤卿满面茫然,不懂是何情况,待何进将鸡汤端到眼前,顺手接过,低头便啜了一口。
然后,喷了出来。
宋鹤卿大口呼着气,看着鸡汤,表情木然,只觉得嘴里犹如吞下一口盐疙瘩,浑身汗毛直竖,头皮都被咸麻了。
何进慌张擦拭,问道:“怎么了大人,可是这汤不对劲?”
宋鹤卿果决驳回:“不可能,这汤是小荷做的,味道肯定是对的,要不对劲也是我的舌头不对劲,一定是。”
他对此深信不疑,硬着头皮把汤喝完了,喝完抱起茶壶便往嘴里灌茶水,连灌了三壶。
喝完茶,他到膳堂去找了唐小荷,不为鸡汤咸淡,就是纯粹想她想看她,但接连找了两回她都不在,问就是上街买菜。
宋鹤卿等了半个时辰不见人来,满心郁闷还无法与谁诉说,只好回内衙,靠批阅折子来缓解心情。
转眼月上柳梢,夜幕降临。
经何进提醒,宋鹤卿顿笔起身,将一身公服换作常服,出后门上软轿,动身前往藏香阁。
软轿经报慈寺街,过了拥挤夜市,拐入西子巷,停在了藏香阁的后门。
管事早早提前在此等候,见贵人来了,立马上前相迎。
宋鹤卿下了轿,只看管事的神情便拧了眉,道:“今日也没来么?”
管事苦笑:“这谁知道呢,那白公子接连在藏香阁宿了好几日,偏您一来找他,他就找不着人了,跟提前算出来了似的。”
宋鹤卿舒展开眉,眼神却有不耐:“也罢,我今日便再等他最后一回。”
他白朝要是再不现身,他也就顾不得什么诚意不诚意了,多派几个人蹲好点,把人捆入大理寺便是。
宋鹤卿随管事入内,穿过后院走暗路,到了楼中最尽头的一间小室,因偏僻隐蔽,身处其中既能听到外面动静,又不会有人打扰,在里面一壶茶一卷书,宋鹤卿昨夜便是那样过的。
今日,他推门而入,只见一身罗裙的少女坐在他昨日坐的位子上,喝着他的茶,捧着他的书,神情很是津津有味,甚至还在嗑着瓜子。
听到门声,唐小荷抬起脸,懒懒打量一眼,吐了口瓜子壳道:“哟,来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亲亲~
第127章 初吻
◎太师妻◎
宋鹤卿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特地揉了揉眼睛重新去瞧,确定真是唐小荷,连忙将门关上, 三步并两步地冲上前道:“你怎么在这?”
唐小荷看着宋鹤卿那满面震惊加见鬼的表情, 慢条细理地将手里书放下,又嗑了口瓜子道:“我怎么不能在这?你能出来风流快活,我就不能出来寻欢作乐吗?勾栏里面可没规定女子进不得。”
宋鹤卿本想质问她是怎么想的, 但头脑抓住她话中关键之处,立马便拧紧了眉头道:“什么风流快活?什么寻欢作乐?你当我来这是干什么的,狎伶宿妓吗?”
唐小荷怒了,拍案而起道:“难道不是吗!你一个男人, 鬼鬼祟祟从后门溜到勾栏里面,除了那点事还能因为什么?宋鹤卿我真是错看你了, 原来不管好男人坏男人,全天下男人都一个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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