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重知道这不是粗心,而是不在乎。很多高手都像钟晚晴这样,不把小角色的阴谋诡计放在心上,这并不是一个好习惯。
他道:“周鑫娘子和白露仙子都是铜雀堂的人,铜雀堂是一个很严密的组织。”便将那晚和聂小鸾在金波门与雪山尊者交手的事说了。
“雪山尊者对你似乎颇感兴趣,你要小心。”
“多谢长老提醒,对我感兴趣的男人也不多他这一个。”钟晚晴不以为意,见阿绣拿着银匙在汤里捞虾圆吃,本来不想吃的,偏要伸出箸去抢。
阿绣哪有她手快,捞上来的虾圆都被她抢走了,气得咬牙切齿,小嘴一撅,秋波流转,道:“桑郎,她又欺负奴!”
桑重好笑又无奈,钟晚晴再动箸,他便拿起一根没用过的箸当做剑平刺而出。
这一刺四平八稳,却深得清都派剑法的精髓,角度力道拿捏极为巧妙。钟晚晴竟不能避开,也以箸为剑,在他箸上轻轻一点。
桑重手腕一翻,虚招实招变幻,缠住了她的箸。
阿绣趁机把剩下的虾圆都捞到了自己碗里,洋洋得意地吃着。
钟晚晴睨着她,鄙夷道:“你就会靠男人。”
阿绣不以为耻,扬起下颌,笑着向桑重抛了个媚眼,鲜艳的红唇一张一合,道:“靠男人也是一种本事。”
钟晚晴冷哼一声,猛一用力,击断了桑重的箸,自己的箸跟着也断了。
唇枪舌剑,打打闹闹,一顿饭吃了个把时辰,天都黑了。山市的夜晚人鬼混杂,群魔乱舞,妖怪横行,极是热闹。
阿绣道:“桑郎,奴与月使还有好些体己话说,今晚就住在这儿罢。”
桑重点头道:“阿绣孕中多思,我那里也没有和她说得来的女孩子,钟姑娘若是不忙,多住几日,陪陪阿绣也好。”
钟晚晴道:“那今晚阿绣和我睡,长老莫要舍不得。”
桑重和阿绣一直是分房睡的,闻言桑重淡淡一笑,阿绣低了头,想起自己的假身孕,屡试屡败的勾引,烦恼又涌上心头。
男人太理智了,也不好。她瞥了眼桑重,满心爱意里泛起点恨。
爱恨交织,这种感觉很奇妙,像往一锅甜汤里倒粉汁勾芡,不多不少,就那么一点点,汤更粘稠了,味道依然甜美。
钟晚晴一定不懂这种感觉,她站得太高,世间的男人在她看来都好渺小。
男欢女爱的快乐,向来只有在双方地位差不多时才能体会深刻。
阿绣望着一杯接一杯饮酒的钟晚晴,暗自叹了口气。她希望晚晴也能体会到这种快乐,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而不是借酒消愁,寻求短暂的麻木。
第四十章 玉楼人醉杏花天(上)
两个女人要出去逛逛,问桑重可要同去。桑重虽然有些不放心阿绣,但看出她们都不想他跟着,多此一问纯属客气,便很知趣地拒绝了。
“钟姑娘,麻烦你看着阿绣,莫让她吃寒凉生冷的东西,莫要去人多杂乱的地方。”桑重再三叮嘱。
“知道了,知道了。”钟晚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有我在,你还不放心?”
正是因为有你这个惹是生非的女强盗在,才更不放心。桑重强忍着,没把这话说出口。
阿绣却从他脸上读出来了,抿嘴一笑,道:“放心罢,奴自己会小心的。”
走出他的视线,阿绣便在街边的小吃摊上买了一盏雪泡梅花酒,一口气吃了半盏,冰凉沁脾,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钟晚晴知道她爱吃冰水,这些日子在桑重身边憋坏了,也没拦着她,只笑道:“你小心真怀上了。”
阿绣饮尽盏中酒,露出苦笑,道:“他不肯做那事,我怎么怀上?”
钟晚晴一愣,道:“我看他是喜欢你的,为何不肯?”
阿绣睨她一眼,仿佛她是不通人情的小孩子,问了一句傻话,道:“自然是因为心疼我。”
钟晚晴感到不可思议,道:“哪有这种男人?他怕不是怀疑你假孕,又没法证明,便这么耗着。”
阿绣蹙起眉头,捏着酒盏想了想,道:“不会的,他带我去过虞婆婆的医馆,从那之后便没再怀疑了。”
钟晚晴似笑非笑道:“真是个好男人,但愿他发现你没怀孕后,也对你这么好。”
这话戳中了阿绣的心病,她别过脸,又要了一盏酒,慢慢地啜吸着。
钟晚晴也要了一盏酒,边饮边看着不远处花花绿绿,吐火吞刀的游行队伍。锣鼓喧天,灯光缭乱,温柔的夜风宛如情人的手,轻拂她和阿绣鬓边的碎发。来来往往的妖魔鬼怪都忍不住扭头,多看这对娇姿出色的丽人几眼。
阿绣忽道:“我不曾对桑重说过不该说的话。”
钟晚晴背对着她,哦了一声。
阿绣道:“这一百多年,我跟着你风风雨雨都过来了,怎么会因为一个男人背叛你?再说背叛你,对我有什么好处?我难道不知道男人靠不住?”
钟晚晴不作声,阿绣盯着她的后脑勺,急道:“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我?”
钟晚晴转过身来,星眸忽闪,微笑道:“我并未不相信你呀,你也不必担忧,他若与你翻脸,我便给他下毒,将他变成一个废人,关在掬月教,随你摆布。”
阿绣知道她真做得出,于心不忍道:“下毒就算了,关起来便好。”
钟晚晴伸手扶了扶她鬓边的金钿,道:“这身打扮真好看,我若是个男子,也被你迷死了。”
阿绣翻她一眼,道:“你这酒鬼,整日打打杀杀的,若是个男子,我一定离你远远的。”
钟晚晴揽住她的腰,俯身把脸蹭着她胸前的柔波,鼻端幽香馥郁,笑道:“我如今改邪归正啦,好久没杀过人了。”
阿绣抚着她的背,神情是怜惜的,道:“你少饮酒,心情不好,找人说说话也比酗酒强。”
钟晚晴道:“我的心事,除了你,还能对谁说?”
阿绣叹了口气,与她逛了一圈,回到春晖楼。
伙计捧着个黑漆匣子,满脸堆笑地走过来道:“钟姑娘,有人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钟晚晴接过匣子,丢给他一块灵石,进屋打开,里面是一张薄如蝶翼的黄金面具,灯光下灿烂夺目。
阿绣诧异道:“这不是上次在太平山庄撒夜明珠的大财主戴的面具么?”
钟晚晴微笑点头,拿起面具,见匣子里还有一幅罗纹笺,上面写着:水下一别,悬悬不忘于心,明日特备淆酒于红尘岛杏花楼,启请芳驾,幸勿他辞。
阿绣就她手中看着,道:“你们怎么认识的?”
钟晚晴便将那日离开太平山庄,跟踪大财主至水下石林之事说了一遍。
阿绣嗤笑一声,不屑的神态竟与霍砂有些相似,道:“色鬼,说什么面具有瑕疵,分明就是借口,想知道你的住处,约你再见面。”
钟晚晴将面具戴在脸上,揽镜细细端详,道:“你知道红尘岛是什么地方?”
阿绣道:“不就是个吃喝嫖赌的销金窟么?”
“那可不是一般的销金窟。”钟晚晴眼中露出向往之色,道:“听说岛上有最好的戏子,最香的酒,最美的妓女和小倌。无论你是男是女,只要有钱,都能在那里买到极乐。”
阿绣道:“你想去?”
钟晚晴瞥她一眼,略带奚落道:“除了你这样的良家妇女,谁不想去?”
阿绣拧起眉头,道:“红尘岛向来神秘,我们都不知道在哪里,也不清楚岛上是个什么情形,你连这个男人是谁都不知道,贸然赴约,不觉得很危险么?”
钟晚晴抚摸着脸上的面具,道:“明明白白的事,还有什么意思?他若图谋不轨,危险的是他,不是我。”说着打了个哈欠,摘下面具,宽衣就寝。
阿绣嘴唇紧抿,拿起面具看了看,也脱了衣裳,爬上床,一脸严肃道:“人心有时候比鬼还可怕呢,你莫要太自信。你知道莲鹤方壶怎么来的么?”
钟晚晴闭着眼,漫不经心道:“怎么来的?”
阿绣将袁继先和蓝夫人的事讲给她听,说到蓝夫人是谪仙,钟晚晴眉心微动,待她说完,睁开眼,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道:“你胸好像变大了。”
阿绣瞪起眼睛,粉拳捶在她身上,气愤愤道:“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可有在听?我怕你步蓝夫人后尘,你晓不晓得?”
钟晚晴笑道:“我晓得,你放心罢。”
阿绣揉着手,两腮鼓鼓,道:“你怎么总也不长肉,白骨精似的,硌得我手生疼。”
次日上午,四名白衣人抬着一顶纹饰华丽,青罗垂幔的轿子来接钟晚晴去红尘岛。阿绣再三劝说不住,望着她笑嘻嘻地上轿去了,回头对桑重只说她去见霍砂了。
四名白衣人抬着轿子一路飞驰,约摸一个时辰,来到海上,穿过结界,徐徐降落在红尘岛上,又走了一段,方停下道:“钟姑娘,杏花楼到了。”
一人掀起帘子,钟晚晴走出来,只见周围山岭参差,楼台缥缈,粉白浅红的杏花拥若云霞,延绵至天边。
面前一座门楼,门上挂着一个匾额,黑地金书:杏花楼。两旁一副对联,写的是: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第四十一章 玉楼人醉杏花天(下)
钟晚晴想象中的红尘岛,应该是个纸醉金迷,到处酒池肉林,妖童媛女,放浪形骸,无比热闹的风月之地。但这一路行来,阒无人声,唯有鸟鸣啁啾,流水淙淙,与深山密林之中无异。
走进杏花楼,一名模样标致,穿着秋香色衫裙的婢女向她道个万福,笑吟吟道:“公子在楼上等姑娘呢。”
这座小楼以沉檀为梁栋,金宝为户牖,每级楼梯都以五色漆描花鸟人物,极其华丽。钟晚晴拾级而上,发现只要是木头做的楼梯,日子久了,再华丽也会吱呀吱呀响。
楼上绣帷罗幌,一重一重,宝炉喷香,烟云Γ烛焰光辉中坐着一个人。
他头戴片玉方巾,穿着月白缎长衫,戴着银面具,遮住上半张脸,露出一个光洁雪白的下颌,一张朱红的薄唇。
他站起身,在这金碧辉煌的屋子里,就像一株皎皎玉树,素辉流转,含笑作揖道:“钟姑娘,别来无恙。”
钟晚晴拿着一柄象牙骨摺扇,上下打量着他,微笑道:“多谢公子的面具,今日又来叨扰,叫我好生过意不去。”
大财主道:“姑娘言重了,礼轻酒薄,何足挂齿。蒙姑娘不弃,屈尊至此,在下已然受宠若惊。”
钟晚晴吸了口气,目光飘向珠帘外的露台,道:“好香的酒!”
宴席设在露台上,酒还在酒壶里,她已闻见香气。
温行云笑道:“看来姑娘也是好酒之人,还请猜猜这是什么酒?”
钟晚晴走近几步,又闻了闻,两眼放光,道:“是瑞露酒!”
瑞露酒,酿于百花之中,其味甘香,不可比状。
温行云唇畔笑意更深,道:“姑娘真是酒中伯乐,不枉这几坛瑞露酒。”
两人走到露台上,入席定位,那宴席杯盘罗列,丰盛自不必说。承应乐人在珠帘后一行儿摆列奏乐,美貌的婢女素手执壶,往红玉莲花卮中注酒。
钟晚晴连吃了三杯,惬意地靠在椅背上,望着山坡上的杏花,道:“酿制瑞露酒,少不得烛夜花,烛夜花极难栽培,因此瑞露酒也很难得。我只在洛水宫史宫主的书房里偷吃过一次,总算又尝到了。”
温行云手持红玉莲花卮,道:“洛水宫以机关术闻名,史宫主嗜酒如命,姑娘能偷到他珍藏的佳酿,实在是高手中的高手。”
钟晚晴说这话,就是存了炫耀自己身手不凡的心思,被他捕捉到,这么一夸,她更高兴了,笑容满面道:“公子过奖了。”
温行云听出她很高兴,微笑道:“今后姑娘想吃酒,不妨来找我,总比偷别人的珍藏方便些。”
钟晚晴收了笑,注视着他异常黑沉的眼睛,道:“敢问公子可有家室?”
温行云一愣,道:“我并未成家。”
钟晚晴冷冷道:“我不喜欢让妻子伤心的男人,你最好莫要骗我,否则下场一定很惨。”
赫赫有名的澹云阁主,修为深不可测,性子古怪,喜怒无常,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本人比他造出来的兵器更可怕。许久没有人敢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了。
隐匿在暗处的侍卫都替这口出狂言的绝色美人捏了把汗,温行云却笑了,道:“我也不想做一个让妻子伤心的男人,所以至今未娶。”
不让妻子伤心,最好的法子岂非就是不娶?
“好极了!”钟晚晴抚掌大笑,容光四射,漫山遍野的杏花都被压了下去。
大财主看着她,眼中并没有她熟悉的迷恋,情欲。钟晚晴既意外又满意,她虽然喜欢被男人讨好,却不喜欢男人讨好她时流露出来的欲望,这令他们看起来像畜生。
也许眼前的男人只是更擅长掩饰,但至少表面上,他与众不同。
她伸手在他肩头一拍,道:“那我今后便赖上你了,我可是个海量,你莫要后悔。”
温行云笑道:“三生有幸。”饮尽一杯酒,又道:“钟姑娘,你不想知道我是谁么?”
钟晚晴夹起一颗圆溜溜的鸽子蛋,道:“你既然戴着面具,便是不想让我知道,我又何必问呢?”
温行云道:“姑娘真是善解人意。”
她哪里是善解人意,她只是对他的身份不感兴趣,酒肉朋友而已,知道的太多便玩不下去了。对此,温行云心知肚明。
乐人玉管朱弦助清欢,楼外杏花天上,闲云悠悠,云影落花在碧琉璃般的水面上徘徊。
弯弯的溪水环绕着瘦溪茶楼,桑重带着阿绣在茶楼里吃茶。阿绣心神不宁,唯恐钟晚晴中了别人的奸计。
桑重看看她,道:“钟姑娘只是去见霍教主,你为何忧心忡忡?”
阿绣道:“奴怕教主不答应你的条件。”
桑重笃定道:“他会答应的。”
红日西坠,一人一妖回到春晖楼,钟晚晴还未归,阿绣在房中坐立难安,时不时地走到窗边张望。
桑重口中不言,心想小祸害又撒谎,钟晚晴一定不是去见霍砂。
直到天色昏黑,上午来接钟晚晴的轿子才出现在长街尽头,除了抬轿的四名白衣人,还多了两名白衣人在前面打着灯笼。
轿子停在春晖楼门首,阿绣迎上去,接着一身酒香扑鼻的钟晚晴,看了看她,眉头皱成一团儿,嗔怪道:“怎么又吃这么多酒!”
钟晚晴脸红红的,迷离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微微一凝,笑着伸臂勾住她的脖颈,道:“美人儿,扶我回房!”
阿绣见她心情不错,想必没受欺负,松了口气,真个扶着她,道:“小心门槛。”
一个孕妇扶着一个醉鬼,踉踉跄跄地进门,桑重脸色都变了,急忙上前道:“我来扶她。”
阿绣犹豫了一瞬,摇头不肯。
桑重只好提心吊胆地紧跟着她们,走到房门前,钟晚晴星眸慢转,迷迷糊糊地看他片刻,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拿出半卷《隐芝大洞经》,丢给他,道:“阿兄答应你的条件了,你先去找这半卷经书的另一半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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