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屑横飞,树液流淌,屋里的哒哒声忽然停了。这一静下来,阿绣也不敢动了,感觉屋里的东西在蓄势待发。
她攥着斧头,手心都是汗。
过了几弹指的功夫,门锁掉在了地上,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吱呀一声,门开了。
灯光照不进屋里,浓雾般的黑暗中伸出一只红绣鞋,没有脚,只有鞋,莲瓣大小,鲜红欲滴,如同血池里捞出来的。一只迈出门槛,另一只跟着出来,仿佛有人穿着它们似的。
阿绣吓得四肢发软,差点拿不住斧头,到了这会儿,也顾不得脸面了,提起灯笼,转身就跑,却看不见院门。
红绣鞋追着她,哒哒的声音近极了,贴着脚后跟一般。
阿绣知道自己中招了,因法力被封,眼下她与凡人无异,也不知如何是好,一头跑,一头想,桑重见我去了这么久没回,应该会来找我罢!万一在他来之前,我便被鬼害死了,岂非太冤!
不对,这里有鬼,桑重怎么会看不出来呢?难道他想借刀杀人?可我与他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他为何要害我?
正想着,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结结实实摔了个跟头。白纸灯笼掉在地上滚了两圈,烧着了。
阿绣疼得龇牙咧嘴,抬头借着跃动的火光,发现周围堆满了杂物,自己竟跑进了屋,方才是被门槛绊倒了。
哒哒的脚步声这时又停住了,阿绣正欲站起身,余光瞥见一双脚悬在半空,轻轻晃荡。
明明怕到了极点,她却不由自主地转过头,细看那双脚只有三寸长,十个趾头都没有指甲,似被生生拔去了,鲜血淋漓。
红绣鞋想必是从这双脚上掉下来的,难怪那样红。
阿绣脸色惨白,浑身汗毛直竖,冷汗浸透了衣衫,脚也跟着痛起来,目光顺着蓝妆花遍地金裙上移,原来是具悬梁自尽的女尸。
女尸穿着华丽,满头珠翠,脖子上套着绳索,灰白的面孔朝下,闭着眼睛,猩红的舌头拖得老长。
不知是否错觉,阿绣仿佛看见她的眼睛动了一下。就在这时,火光熄灭,四周陷入黑暗,两点红光亮起,瞬间到了阿绣面前,是女尸血色弥漫的眼睛。
冷气拂面,阿绣的心几乎跳出嗓子眼,一声尖叫后,眼前闪过一片金光,她便不省人事了。
炫目的金光下,整间屋子亮若白昼,女尸如雪遇火,顷刻化为乌有。阿绣肩头符文流动,渐渐隐去。
桑重走进来,看着昏倒在地的秀才,眼神有点嫌弃,摇头道:“忒不济事。”
阿绣醒来,已是次日上午,她躺在客房床上,知道是桑重将自己带回来的,并不感激。回想昨晚的事,仿佛做了一场噩梦,心有余悸。
走到隔壁,桑重正坐在榻上看书,阿绣咬牙切齿地盯着他,眼里直冒火星子。
桑重抬眸将她看了看,若无其事道:“你醒了,饿不饿?我叫人送些吃的来罢。”
阿绣气冲冲道:“桑道长,你知道那院子里有鬼,是不是?”
桑重点头道:“那女鬼轻易不会现身,你阳气弱,所以贫道让你去引她出来。”
阿绣凑近了,在他那张棱角分明,清透如瓷的脸上细细寻找,愣是找不出一丝愧疚之色,愈发恼火,道:“你为何不事先告诉我?我也好有个准备,昨晚我差点吓死,你晓不晓得?”
桑重微微挑眉,道:“告诉你,你还敢去么?”
阿绣语塞,她是不敢去,可他分明是欺负人。先前还以为他好心帮自己,真没想到,他不仅狡猾,还脸皮厚,和传闻中端方正直的五长老一点搭不上边。
如此看来,既定的计划对他未必管用。
沉默半晌,阿绣撇了撇嘴,道:“这种情况,你得加钱。”
桑重笑了,道:“你要多少?”
阿绣伸出一只手,道:“五十两!”
桑重心想倒也不算贪,拿出一锭五十两的元宝。收了银子,阿绣略微消了气,开始喊饿。
桑重吩咐小厮去厨房弄碗面来,阿绣道:“不要素面,多加点肉!”又问桑重:“那女鬼生前是什么人?”
桑重道:“贫道也不清楚,这是窦家的事,得问窦老爷。”
“二位怎么知道琴风院里吊死过一名女子?”
窦老爷坐在书房的一把官帽椅上,双目圆睁,满是惊疑地看着桑重和秦半山,手中的一盏热茶差点泼出来。
桑重道:“李树通阴,容易招邪,若是种在阳气足的地方倒也没什么,偏偏种在有女子缢死的地方。缢鬼和水鬼一样,怨气极重,依附李树,怨气凝结不散,破坏了贵宅的风水。贫道昨晚让半山去砍断那棵李树,他阳气弱,便遇上那名女子的阴魂了。”
“原来如此。”窦老爷长叹一声,感伤从皱纹里流淌出来,登时又老了几岁。
他道:“那女子是我的一房小妾,十五年前寻了短见,从那以后,琴风院便没人住了。”
妻妾自尽,这种事向来是大户人家的忌讳,遮遮掩掩,这么多年过去,难怪那些小厮都不知道。
阿绣道:“敢问尊宠为何自尽?”
第五章 窥秘戏疑似故人
窦老爷又叹了口气,望着案上的一盆富贵竹,徐徐道出如夫人丁氏的死因。
十六年前,丁氏怀有身孕,在大太太蓝氏房中吃了一块点心,回去便上吐下泻见了红。请来的郎中使出浑身解数,孩子也没保住,掉下来是个已经成形的男胎。
丁氏悲痛欲绝,一口咬定是蓝氏在点心里做了手脚。蓝氏当然不承认,但她只有一个女儿,丁氏若生下男孩,窦老爷心中那杆秤少不得偏向他们母子。别说丁氏,就是窦老爷也有些疑心是蓝氏做的手脚。
他找来三名郎中查验丁氏吃过的那盘点心,并没有问题。丁氏不相信,执意要窦老爷处置蓝氏。这无凭无据的,窦老爷哪能答应她?
最终受伤的只有丁氏,她从此郁郁寡欢,整日咒骂蓝氏,有时连窦老爷也不放过,行止怪异,越发像个疯婆子,最终自缢而亡。
这样的惨事在妻妾成群的大户人家屡见不鲜,层出不穷,窦老爷却是头一次经历,至今还对丁氏心存愧疚,道:“当初她没了孩子,我该多陪陪她,开解她,或许不至于此。这么多年,家里也没闹过事,我以为她早就投胎转世了。”
阿绣道:“她脚上的指甲是谁拔的?”
窦老爷道:“是她自己拔的,第二天早上丫鬟才发现,吓得半死。”
就算丁氏疯了,也是知道疼的,怎会无缘无故拔自己的脚指甲呢?阿绣想,这当中或许有什么隐情,窦老爷说的也未必是实话。
桑重道:“她拔下来的指甲在何处?”
窦老爷道:“被她烧了。”见他问得蹊跷,又道:“莫非丁氏尚未投胎转世,与那些指甲有关?”
桑重道:“自从丁氏小产,府上再无女眷生养,令爱多病早逝,令婿溺水而亡,阁下不觉得奇怪么?”
窦老爷后知后觉,出了一身冷汗,脸色难看,道:“我只当自己福薄,不曾多想,难道是丁氏所为?”
桑重道:“阁下可以派人去挖开东边的山子,底下应该会有一个铜鼎或者香炉。”
窦老爷吩咐一个小厮带人去挖,不到一顿饭的功夫,果真挖出个古铜耳鼎,连盖有三十多斤重。下人没敢打开,用布兜着送了过来。
桑重揭开盖子,看清里面的东西,阿绣和窦老爷都不禁露出嫌恶的表情。
十片完整的脚指甲,已经发黄了,虽然曾经长在美人的三寸金莲上,现在看起来也}得慌。
还有一道黄符,上面用朱砂写着生辰八字,阿绣道:“这是谁的八字?”
“是我的。”窦老爷脸上阴云密布,咬牙切齿道:“桑道长,就是这个断送了我的子女缘?”
桑重点了点头,道:“东方震卦位,代表长子,将活人的指甲并中术者的生辰八字埋在此处,便能使中术者断子绝孙,这是一种少见的魇术,不知是谁教尊宠的。”
什么尊宠,做到这份上,还宠个屁!窦老爷心里骂道,气急败坏,道:“这个毒妇!孩子没了又不是我的错,枉我这么多年还觉得对她不住!”一脚踢翻了铜鼎,又忙问:“桑道长,如今破了此术,我还能有儿子么?”
桑重道:“此等命数,贫道也不敢断言,阁下多积德行善,利人济物,或天曹注福,赐下麟儿也未可知。”
“好,好,我一定广行善事!”事关子嗣,窦老爷无比虔诚,立时变成了怜贫惜弱的大善人,道:“上个月平山县遭了灾,那些百姓好不可怜,明日我便叫人送一百石米,不,两百石米过去。”
桑重微微颔首,心里笑了。他虽有法力,却不能凭空变出钱财粮食,救济穷人毕竟要靠这些富人。
富人又不是活菩萨,要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出血,总得编些个切中他们要害的名目,比如子嗣,官运,寿元之类的。桑重精于此道,再吝啬的富户也绕不过他的套路,流水介出钱出粮,还丝毫不觉自己上当。
桑重的大师兄,清都派掌门黄伯宗于是叹道:“若让五师弟去做户部尚书,朝廷便不必为银子发愁了。”
阿绣见桑重眼中闪过一点精光,怀疑他在忽悠窦老爷,但没有证据。
中午,董氏坐在藤椅上看书,小桃拎着一只食盒进屋,一边打开食盒,端出热腾腾的饭菜,一边将自己听来的新闻倒出来。
“姑娘,那位桑道长可神了,一来便看出这宅子风水不好,叫人从东边山子底下挖出个铜鼎。听说就是这玩意儿害得老爷没儿子,也不知是哪个缺德鬼埋下的!”
“有这等事?”董氏睁大眼睛,诧异道。
小桃道:“没准儿姑爷和小姐都是被那玩意儿害了,这下好了,等老爷和夫人认下姑娘,再添个少爷,就儿女双全了,那些想吃绝户的亲戚也死心了。”越说越高兴,脸上喜气洋洋的。
董氏也笑道:“果真如此,便再好不过了。”夹了一箸松瓤黄芽菜,慢慢咀嚼。
松瓤黄芽菜是窦小姐爱吃的,小桃越看她,越像自家小姐,心中更多几分亲近,道:“姑娘,那位桑道长不但有本事,还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你想看不想?”
董氏横她一眼,道:“你这丫头,越大越没规矩,让夫人知道你撺掇我看男人,还不把你撵出去!”
小桃嘻嘻笑道:“奴知道姑娘舍不得!”又问她想不想看桑重。
董氏坚决地摇了摇头,小桃有些意外,原来窦小姐虽然是个大家闺秀,却不拘泥于小节,每次家里来了美男子,都会去偷看,这是她的一大乐趣,只有小桃和另一个叫素馨的丫鬟知道。
定是因为老爷和夫人还未认她,才没那个闲情逸致。小桃这样想,也就不以为意。
吃过午饭,阿绣与桑重在房中对弈,因想着丁氏的事,便问道:“桑道长,你说丁氏的孩子究竟是怎么没的?”
桑重道:“也许是她吃的那块点心有问题,也许是她自家保养不当,动了胎气。这世上没头没尾的事多了,哪里都有明明白白的说法呢?”
阿绣默然片刻,道:“倘若窦老爷只有她一个,即便孩子没了,她也不会疑神疑鬼,怨恨致死。说到底,都是男子三心二意的错!”
这话不无道理,但太像个女子的口气了,阿绣兀自不觉,桑重看她一眼,若有所思。
下完一局,已是申牌时分,桑重拿出一道符,道:“贫道观城南有妖气,那妖孽多半藏在钟秀阁。烟花之地,贫道不便进去,有劳公子替贫道走一趟,将这道符贴在东南方向的屋子里即可。”
阿绣狐疑道:“道长,你不会又拿我做诱饵罢?”
桑重道:“放心,这次绝不会有危险。”
阿绣揣着他给的符和十两银子来到钟秀阁,这是县里最大的青楼,下午也有不少客人在大堂里吃酒。
阿绣要了一间东南方向的厢房,鸨母问她可要姑娘来陪,被她拒绝了。关上门,阿绣将符贴在床底,向一把交椅上坐了,自斟自饮几杯,隐隐听见隔壁有呻吟声。
她眼珠一转,走到墙边,移开墙上挂着的一幅画,拿出一把错金匕首,切豆腐似地在粉墙上剜出个小洞,凑上去看。
屋里燃着椽烛,极为明亮,地上铺着红氍毹,一名赤身裸体的高大男子背对着阿绣站在屏风边,挥鞭抽打趴在地上的女子。
那女子披头散发,不着寸缕,一身雪练似的皮肉布满血红的鞭痕,纵横交错,触目惊心。她口中衔着一枝丽的红玫瑰,不能说话,只是呜呜呻吟,像一条白蛇在红氍毹上扭动。
清脆的鞭挞声听得阿绣身上作痛,烛火摇晃,血点子溅在屏风上,男子叫着小娼妇,淫声浪语不绝。阿绣只觉反胃,想救那女子,却见她仰起头颅,满脸兴奋的神情,回首流眸,向男子抛了个媚眼。
这……若是你情我愿,倒也罢了。阿绣撇了撇嘴,不能理解这些人的乐趣。
忽然男子丢下皮鞭,转身坐在春凳上,阿绣看见他的脸,呆住了。
第六章 骑虎难下共沐浴
那是一张足够让女人心动的脸,落在阿绣眼里,却比恶鬼还狰狞。
她明知此人不可能是他,只不过碰巧长得像,依然克制不住骨子里的恐惧,煞白了面孔,冰凉了手足。
痛苦的记忆复活,地上的红氍毹变成血泊,那伤痕累累的女子变成熟悉的模样。
阿绣仿佛回到那个酷寒的午后,只身躲在殿门外,透过门缝,看着血泊中的钟妃,牙齿打颤,浑身哆嗦,喃喃道:“娘娘,娘娘……”
再度看向男人的脸,滔滔恨意涌上心头,侵吞理智,阿绣一时分不清他是谁,也忘记了自己假扮秦半山的事,径直走到隔壁,抬脚踹在门上。
她这一脚用足了力气,那门原本没有拴上,砰的一声巨响,被她踹开。屋里的男女正在春凳上做那事,都吓了一跳,扭头愕然地看着她。
男子喝道:“哪来的花子,如何擅闯别人的房屋!”
阿绣不作声,冷冷地直视他,一个箭步上前,举起匕首向他的咽喉刺去。男子大惊之下,急忙躲避,倒是个练家子,动作敏捷,只被划破了脖颈上的皮。
妓女尖叫着跑开,嚷嚷着杀人了,杀人了。阿绣还欲再刺,手腕被人攥住,她回头看见了桑重。
桑重听秦半山说丁氏的死,是窦老爷三心二意所致,便疑心秦半山是女子假扮。一般的女扮男装骗不过他的眼睛,除非这女子不是凡人,施法借了男子的肉身。
故而他让秦半山来钟秀阁,并不是为了捉妖,而是想试探秦半山究竟是不是女子假扮。
秦半山出了门,桑重便在房中用圆光术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见他进了钟秀阁,对那些穿红着绿,艳妆浓抹的莺莺燕燕看也不多看一眼,试想一个少年光棍,就算品行端正,也不该是这个光景,桑重心里便有数了。
后来见秦半山偷窥隔壁的嫖客鞭挞妓女,神情惊恐,桑重想她一个女孩子,害怕这种事也很自然,却没想到她要杀那嫖客,急忙赶过来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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