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重毕竟是桑重,六合天局的唯一继承人,经过手的宝贝多了去了。
可是这个叫阿绣的海棠花精修为浅薄,如何会有这般稀罕的东西?
桑重醒来之前,她应该不知道他被仇家追杀才对,她焚着金阙香,莫不是自己也有仇家要躲?
阿绣看出他心中的疑惑,微笑中含了一丝酸楚,道:“桑道长,实不相瞒,奴也有个仇家,他绝不比你的仇家好对付。这金阙香是一位挚友送给奴的,她是个极有本事的女子。”
桑重点了点头,道:“像姑娘这般貌美的女子,或多或少会有一些麻烦。倘若需要贫道帮忙,尽管开口。”
原来他也会恭维女孩子,阿绣满心受用,眼波流动,笑吟吟道:“像道长这般俊秀的男子,或多或少也会有一些麻烦。也许追杀你的人就是个因爱生恨的女子呢?”
倘若钟晚晴听见这话,少不得骂一句放屁。可惜她听不见,阿绣笑得更开心了。
桑重嘴上说着姑娘说笑了,心里却在认真地思忖她说的这种可能。
倒不是他自恋,而是爱慕他的女修着实不少。他生性散漫,眼光又高,看不上,便懒得回应,收到的情书大多不曾拆看,便丢在了角落里。
其中有一封系合欢宗宗主焦凤姬所寄,焦凤姬自诩修仙界第一美人,裙下之臣无数,一百年前来清都派给柳玄范祝寿,看见柳玄范身边的桑重,一颗春心荡漾,临走时给他留下了这封情书。
回去等了一阵,没有回信,焦凤姬也没放在心上,和自己的新欢旧爱打得火热。
前不久,桑重将角落里堆积的情书拿出来引炉子炼丹,也算是物尽其用,不知被哪个多嘴的告诉焦凤姬,她那封情书好像一个可怜的处女,在冷宫待了一百年,原封不动被桑重烧了。
焦凤姬大怒,扬言要活剐了桑重。
桑重原也没有在意,焦凤姬虽然放荡,却不糊涂。为了一点私情,与清都派结仇,她当然知道很不划算。
现在想来,她有钱有门路,是她买凶杀人也未可知。毕竟愤怒的女人,是很疯狂的。
阿绣替他包扎完毕,道:“桑道长,你中的毒要不要紧?”
桑重回过神,对上她满是担忧的眸子,不禁心中一软,道:“不要紧,贫道知道怎么解。”
阿绣笑道:“那太好了,你需要什么药,奴帮你去找。”生怕他拒绝,低了头,手指绞着裙带,小声道:“奴一个弱女子,孤身在此,总是提心吊胆,若有道长陪着,便好多了。”说着面皮泛红,真似春日枝头的海棠花。
男人都有做护花使者的爱好,桑重也不例外,他想她于我有救命之恩,就这么走了,实在对她不住,留下来看看有什么帮得上她的地方也好,便拱手道:“姑娘如此盛情,贫道却之不恭,便叨扰姑娘了。”
阿绣喜孜孜地看他一眼,脸更红了。
桑重见她这样,忽然不自在起来,低头穿好衣服,拿出一只锦囊,道:“姑娘好心搭救,贫道已然感激不尽,不敢再让姑娘破费。这些灵石,还望姑娘莫要推辞。”
阿绣迟疑片刻,道:“那奴便不客气了。”收下了灵石。
桑重稍微松了口气,他向来不喜欢欠别人的情。阿绣站起身,摇曳生姿地走出去,端来一碗热腾腾的参汤,看着他喝下,拿纸笔记下他要用的药材。
桑重道:“别的在山市应该不难买到,只有一味归燕子很少见,买不到便算了,贫道再想法子。”
阿绣点点头,道:“明日一早,奴便去买。”
桑重道:“辛苦姑娘了。”
阿绣笑得很甜,道:“不辛苦,道长早点休息罢,奴告辞了。”带上门出来,回望窗纱上的人影,得意地想:桑重啊桑重,枉你是六合天局的传人,做梦也想不到这是个圈套罢。
这一晚,桑重没有做梦,因为他失眠了。
第十四章 牵丝蝶追海棠香
雨已停了,夜色深沉,山谷幽寂,阵阵虫鸣穿透窗纱。
桑重打量着这间屋子的陈设,适才她在这里,他都无暇细看周围,乱纷纷的思绪在她走后才得以沉淀下来。
这屋子布置得比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姐绣房还精致,对面墙上挂着一轴色彩浓艳的《海棠图》,碧纱橱是镂空海棠式的,旁边搁着一个黑漆描金山水图香几,也是海棠式的,上面摆着一只藕荷地粉彩海棠图花瓶,就连桌上的杯碗盘碟都是海棠花样的。
桑重心想:这姑娘,不但讲究,还挺自恋。
她的仇家究竟是什么人,值得她用金阙香来躲避?她那挚友又是什么人,能弄来有市无价的金阙香?
还有那名杀手,钟晚和他的同伴,假扮秦半山的女子,都是谜一般的角色。
弹指熄了灯,桑重思来想去,难以入眠。月色皎洁,洒在红锦帐上,交错的海棠蝶纹清晰可见。桑重觉得这些谜一般的角色就像这屋子里的海棠花,忽一下将自己包围了。
当怪事成串出现时,这中间多半是有联系的。
桑重在脑中梳理日期,这些怪事最早的是二月二十七,钟晚和他的同伙闯入汪启明洞府,折磨汪启明,盗走了财物。
三月初五,谢彦华在瓜州渡口的船上遇见钟晚和他的女伴,被他们盗走了玉符。
三月初七,自己在无极县遇上假扮秦半山的女子。
钟晚从天泉山庄盗走经书的日期不详,但应该就在初七前后。
三月十七,也就是今日,自己在山市被杀手重伤,前脚逃出来,后脚便被阿绣搭救。真的只是巧合么?
身为六合天局的继承人,桑重对事物有异于常人的敏锐直觉,这种天赋在继承六合天局后愈发突出。他直觉遇见阿绣并不是巧合,阿绣与杀手很可能是一伙的。
他们煞费苦心地算计他,图什么呢?
桑重寻思良久,决定将计就计,看看他们接下来出什么招,反正现在法力尽失,离开这里多半还会被杀手赶回来。
这一晚,阿绣也失眠了,但和满腹心事的桑重不同,她是高兴得睡不着。
五更天时,她便起身,去厨房熬了一锅十全大补粥,配上几碟精致小菜,打扮得花枝招展,见天色差不多大亮了,过去敲门。
听见敲门声,桑重如临大敌,心弦紧绷,故作轻松道:“请进。”
阿绣端着托盘,用手肘推门进来,像一缕春光照进了屋子。床上被褥整齐,桑重盘腿而坐,身上的道袍一尘不染,连丝褶皱都没有。
他看见阿绣,眼神有一瞬间的凝滞,阿绣没有错过,笑道:“桑道长,昨晚睡得可好?伤口疼不疼?”
桑重也笑道:“多亏姑娘赐药,一点不疼,睡得甚好。”
“那奴便放心了。”阿绣将托盘放在床边的小几上,道:“道长吃点粥罢,奴去山市买药。”
桑重担心这粥里有猫腻,遂道:“这么多,贫道哪里吃得完,姑娘坐下一起吃罢。”
阿绣就等着这话呢,欢欢喜喜地坐下,吃一口,看他两眼,仿佛他是佐餐的小菜。
这光景,就是傻子也看得出她对桑重有意。
桑重垂着眼,心里明白,暗道她如此算计我,莫不是想与我做夫妻?昨晚她说那杀手没准儿是个因爱生恨的女子,当时以为是玩笑,现在想来竟似别有深意。
桑重抬眸看她一眼,这姑娘,美则美矣,心肠忒歹毒,谁娶谁倒霉。
阿绣不知他的心思,见他看自己,只当是眉目传情,愈发欢喜,嘴里的粥比蜜还甜。
吃了一小碗,阿绣放下箸,用一方海棠花样的香罗帕擦了擦嘴,道:“奴吃饱了,去买药了,道长慢用。”
桑重道:“姑娘路上小心。”
阿绣点点头,出门化风而去。
桑重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个透明的水晶罐子,两只粉蝶在罐中轻轻挥动翅膀,翅膀上的符文若隐若现。这是他饲养的牵丝蝶,能循着气味跟踪目标,将所见所闻传给主人,也就是主人的耳目。
牵丝蝶无需法力催动,桑重打开盖子,道:“跟上那个花精,看看她去见谁,做些什么。”
牵丝蝶毕竟是蝶,对花香尤为敏感,循着阿绣的香气飞了出去。
每月逢八,山市的铜钲馆内都会举行争交赛,与凡间的争交没什么两样,参赛者不得使用兵器,浑身上下只有胯间一块遮羞布,比拼的是技巧和力气。
钟晚晴很喜欢看争交赛,因为门票便宜,还能看到许多高大健壮的裸男,比去相公馆看那些弱不禁风,扭扭捏捏,不给钱就不肯脱的小倌划算多了。
台上一黑一白两名汉子正扭打在一起,那黑汉子就像墨池里爬出来,两条粗壮的手臂紧紧抱住白汉子的腰,牙关紧咬,额头青筋暴起,眼白尤其醒目。
钟晚晴坐在台下,嗑着瓜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白汉子浑圆挺翘的臀。周围至少有十几个男人的目光汇聚在她身上,心痒痒,却不敢上前搭讪,因为她刚刚用瓜子击碎了一个搭讪者的门牙。
一名头戴银冠的黑衣男子进了门,径直走到她面前,风度翩然,作揖道:“姑娘,在下能否坐在这里?”
他的声音仿佛山间流泻的冷泉,面孔如同戏台上的小生,无需脂粉,自有一种春色。
钟晚晴含笑道:“公子请坐。”
霍砂一掀衣摆,动作潇洒,就在她身边落座,登时引来无数艳羡嫉妒的目光。
钟晚晴道:“我猜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便有人来挑战你。”
霍砂剑眉微挑,明知故问:“为何?”
钟晚晴轻抚脸庞,道:“因为我很美,你看起来很弱,这是个比武的地方,男人总喜欢把美女当做战利品。”
霍砂嗑着她手里的瓜子,笑道:“虽然女人大多自恋,但你真是我见过最自恋的女人。”
见他二人说说笑笑,举止亲昵,果然有人按捺不住,站起身走了过来。
这人极为魁梧,足有十二尺高,也许并不是人,穿着一身紫红色劲装,肌肉鼓起,满脸虬髯,好像一座宝塔移动到了他们面前。
他举起一双蒲扇似的手,抱拳对霍砂道:“在下郎啸虎,见兄台身轻体健,气度不凡,想必是位高手,不知肯否赐教?”
钟晚晴笑了,笑得郎啸虎浑身铁打似的肌肉都酥了。
霍砂拈着一颗瓜子,打量他一番,道:“你就是一身横练功夫,外号铜头铁臂,一拳击败南海三剑客的郎啸虎?”
郎啸虎傲然道:“正是在下!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我叫霍砂,掬月教主是也。”
“掬月教?”郎啸虎露出疑惑的神情,带着一丝讥诮道:“恕在下从未听说过。”
台上的争交已经无人关心,所有目光都转到他们三个身上来,毕竟二男一女争风吃醋的戏码虽俗,但在哪里都很受欢迎。
霍砂本就偏瘦,和郎啸虎比起来,如同宝塔旁边的一根竹子,怎么看都不是郎啸虎的对手。
他咬开手中的瓜子,发出极清晰的一声轻响,丢下瓜子皮,站起身,仰头看住比他高很多的郎啸虎,悠然道:“不要紧,从今日起,你便知道了。”
郎啸虎从他眼中看出一丝冷意,自负的心陡然一缩,霍砂的拳头已经打在了他的肚皮上。
这一拳的速度不可思议,力道更不可思议,郎啸虎宝塔般的身躯像一支离弦之箭,倒飞出去,砰的一声巨响撞破了墙壁,去势不减,霎时消失在众人惊骇的视线中。
台上的两名争交手也呆住了,霍砂拿出一块雪白的缎帕,擦了擦手,从容对钟晚晴道:“我们换个地方坐坐罢。”
钟晚晴撇了撇嘴,满脸不乐意地站起身,随他离开。管事的也没敢上前跟他们要修缮的钱。
“好好的一场争交赛,我正看得高兴,全被你搅黄了。”
坐在春晖楼的阁子里,钟晚晴蹙着眉头抱怨,霍砂不屑道:“那种花拳绣腿,有什么好看的。”
钟晚晴想着那白汉子又圆又翘的屁股,手向盘中拿起一个白白胖胖的馒头,捏了捏,怅然叹了口气,道:“你不懂。”
霍砂看她一眼,冷笑着吃了杯酒,拿起一根箸,猝然点在她手中的馒头上。
馒头瞬间化成齑粉,钟晚晴的手却丝毫无损,面粉簌簌从她指缝间漏下来。
钟晚晴怔了怔,怒道:“姓霍的,你是不是有病?”
霍砂垂眸斟酒,唇角牵起一丝顽皮的笑意,道:“你才有病。”
钟晚晴擦干净手,叫来伙计,拣贵的菜又点了十几个,指了指霍砂,道:“待会儿跟他要钱。”
菜上齐了,霍砂吃了两口,放下箸,拿出一个锦匣推给她,道:“你要的冠儿打好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钟晚晴道:“待会儿阿绣要来,你不和她吃个交杯盏儿再走?”
霍砂已经走到门口,搴起帘子,回首看她,笑了笑,道:“她若真是我的女人,我便不会让她去陪别的男人。”说罢,出去了。
第十五章 口蜜腹剑做羹汤
阿绣来到山市,并不急着去药铺买药,能买到的药不会跑,买不到的药去早了也没用。
她走进春晖楼,那个长得很像老鼠的掌柜已经认识她,笑眯眯道:“唐姑娘,钟姑娘在楼上的阁子里等你呢。”
一个伙计领着她上楼,搴起帘子,堆笑道:“钟姑娘,唐姑娘来了。”
阿绣走进来,见满桌子山珍海味,诧异道:“你几时这般大方了?”
钟晚晴道:“教主请客,我不多点几个菜,岂非对不起我自己?”
阿绣道:“我说呢!”吩咐伙计添一副碗箸,在钟晚晴对面,方才霍砂坐过的位置上坐下。
钟晚晴道:“你的桑道长怎么样了?”
阿绣未语先笑,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是救他于危难之中的美人?他对我感恩戴德,已有几分心动,正等着我给他买药呢。”
窗台上摆着几盆蔷薇,鲜艳的花朵,浓密的枝叶。两只牵丝蝶翩跹飞来,停栖在蔷薇上,正好听见这话。
娇滴滴的声音满含得意,传入桑重耳中,浑似一把火,点着了心中的猜疑。
果然是她和那名杀手合伙算计自己!桑重闭着眼睛,气得握紧双拳,透过牵丝蝶的眼,他看见阿绣对面的女子。
莫非她就是那名杀手?
男人总喜欢低估女人的实力,尤其是标致的女人,似乎女人越标致,就越柔弱。桑重不这么想,他觉得低估女人是很愚蠢的,因为女人远比男人清楚这个世界的危险性。
尽管阿绣对面的女子弱质纤纤,就像一朵阆苑仙葩,和暴力血腥完全沾不上边。但她若真是那名杀手,桑重也不会感到惊讶。
没什么不可能的,美貌本就是最好的伪装。
阿绣看见钟晚晴手边有个锦匣,好奇道:“那是什么好东西?”
钟晚晴打开锦匣,珠光四射,宝气逼人,原来是一顶金镶大珠宝累丝凤鸟冠,上面镶的珠宝正是从汪启明洞府里那尊佛像上扣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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