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正在休息的相熟医生,于是一同结伴而行,医生是个爽朗的中年女性,聊着聊着说到了慕笙身上,先是天花乱坠夸了一顿,然后感叹还不知道以后便宜谁了。
慕笙摸了摸下巴,听见慕老爷子哈哈笑,说:“小笙啊,以后别让人在外面等着了,上来给大家看看。”
她知道话中所指,逃掉医生揶揄的目光。
二月五日,慕笙开始失眠,整夜睡不着。
二月六日,慕老爷子检查身体,慕笙得心应手做好准备工作,说检查完了包饺子先吃点,于是整层楼都难得热闹起来,等待水烧开的时候,慕笙撑着下巴头一点点往下坠,差点睡着,慕老爷子看到了,勒令她别吃了赶紧去睡觉。
二月七日,结果报告出来,医生表情有些微妙,告诉慕笙老爷子身体没有变化,不好,也不算坏,只是还有待研究,他们这样笼统的说。
祁野给她发消息,说苏黎世有家巧克力店很好吃,问她要杏仁坚果的还是柑橘白巧的,她说都不要,祁野回她,那都买了。
二月八日,慕笙继续失眠,她做了一晚上的卷子,等到外面有光的时候,她给傅修发消息,问他明天来不来四九城。
过了一上午,傅修才回她,明天来不了。
那时她们在病房里看一档肥皂剧,慕笙坐在沙发上,几个字看了很久,听见老爷子发出的笑声,最后一个字一个字敲键盘,说你必须来。
傅修没再回她消息。
二月九日。
除夕。
慕笙状态失常,神经焦虑,导致她饭也吃不下去,她打开一罐薄荷糖,牙齿嚼碎往里吞,喉咙难受的要死,最后被辣到鼻尖发酸。
她自己坐在房间里整理好状态,才推开门。
慕老爷子坐在窗户边,外面是半个四九城的风景,他精神很好,是近一年来最好的。
“您睡得好吗?”她照例问。
慕老爷子接过她递过来的热水,说:“年纪大了没什么觉咯,总是梦到一些事情。”
“梦到什么?”
她莞尔。
“梦到你一个人躲在家里哭,哭的可伤心了,一直在喊我,我就想谁欺负你了呢,想过去安慰你,可是怎么也过不去。”
慕笙手一顿。
“你小时候乖,听话,就爱哭,你妈走了之后你只在我面前哭,刚刚就在想,我要是走了,你是不是只能一个人躲着哭了。”
慕笙心下莫名,听见他问了一句:“是今天吧?”
“什么?今天有什么事吗?”
她收拾桌子上吃完的早餐盒,问道,等了一会听不到回答,于是转身,笑:“怎么了?您说……”
慕笙对上慕老爷子的视线。
她原本还笑着的嘴角微滞,慕老爷子的眼神温和悠长,包含了其他隐秘的不为人察觉的东西,穿透她的灵魂,不知为何,她话没有说完,消散在风中。
慕笙隐约意识到什么,她喉头发紧,骨骼僵硬,半晌,听到自己声音。
“您……说什么?”
她嘴角绷直,又慢慢的松开,说不出话来。
慕老爷子看着她,眼神还是看多年前那个在怀里哭的孩子一样。
“小笙,”
他声音温和:“我死了之后,你很难过吧?”
这一句在慕笙耳边炸开,炸的人头脑发晕,身体僵硬,她指甲掐进了掌心,不痛,没有感觉。
她大脑有一瞬间空白。
“没有很难过……”
她突然不知所措,指尖发冷,丧失了基本语言组织能力,磕磕巴巴的说:“我没有很难过,我……我还有钱,过的还可以,然后……我去国外读完了大学,回来之后也有工作,做的还可以,也有朋友,我有好多朋友,他们对我很好的,就……没有人能欺负我的,我还可以,我过的还可以,就是……”
慕笙语无伦次,眼神略微焦躁往旁边瞥,又很快收回来,手指不安的扣住手腕,最后喃喃。
“我就是很想你。”
她眼泪终于砸了下来。
思念漫长,震耳欲聋。
说出来之后,情绪似乎找到了宣泄口,慕笙尾音有些发颤,试图找回理智:“我从来没有和您说过,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眼眶和鼻尖都发红,因为浸着眼泪,眼眸里的光是破碎的,皮肤苍白的几乎毫无血色,眼神茫然失措,空落落的站在那里。
慕老爷子突然想起来,这个孩子十岁那年,母亲死在自己面前,她也是这样站在床边,愣愣的看着他。
“来,你过来。”
他还是和多年以前一样,朝她招手:“乖乖,别哭了,爷爷在这呢。”
和以前一样,那个孩子朝他走过来。
可是他老了。
慕老爷子轻轻拍着她因为抽泣而发抖的肩膀,掌心是厚实的,温暖的,他说:“你是我养大的,你突然变了个性子,我总担心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慕老爷子心疼,给她擦眼泪:“你不知道吧?你那段日子半夜噩梦,总是哭,说梦话,我猜到了一点。”
难过吗?能有多难过。
难过吗?怎么能不难过呢。
她蜷缩着身子在被子里,含糊梦呓,表情是痛苦的,在黑暗里闷声哭泣,醒不来,怎么不让人心碎。
慕笙低喃:“所以我说来四九城,您答应了,我说让您去医院去住院,您也答应了,那么多检查,那么麻烦的事情,您也答应了。”
她的行为举动,慢慢在日常琐碎中拼凑。
“小笙,”慕老爷子反而轻笑:“在我这个年纪,知道自己的死期也是件幸事啊。”
他叹息:“可惜今天是除夕,日子不太好,等几天再告诉别人吧,追悼会葬礼什么的也没有必要了,拿几本书,葬在你奶奶和你妈妈身边就好。”
这样的好的日子,怎么偏偏是这样的日子呢。
慕笙用力了擦了下眼泪,她摇头,说:“我做了很多准备,医生们也都在,不会有什么事情,我们比之前发现的早了,肯定不会有什么事,是我,是我有点害怕而已。”
想说什么来着?
她在上辈子的时候,有无数的话想和爷爷说,重生回来之后,也有好多好多数不清的话,但是到现在,她想不起来,她焦虑,恐惧,让她大脑空白。
慕笙无措抬眸,撞进慕老爷子温柔的眼神,他似乎也感觉到了疼痛,那么温和疼爱,永远担心她好不好。
是因为这样,所以她才会害怕。
她在这样的眼神里逐渐崩塌,一块一块碎开破裂。
“我其实过得不好。”
那个瞬间,慕笙突然想起来了。
“我酗酒,抽烟,总是觉得烦,没有稳定的关系,我不喜欢和别人说话,我讨厌秦家,也怨恨秦子阳,有人很喜欢我,我也拒绝了,因为我胆小,又怯懦,不想付出,又想得到回报。”
她语句没有什么重点,想到什么说什么,一股脑不管不顾全部倒出来。
“我变得很容易讨厌别人,也不喜欢喜欢我的人,我不缺什么东西,又觉得什么都缺,看什么都不顺眼。”
她嚼碎了话语。
“去他妈的,这样的世界谁愿意来第二遍。”
她说着说着就想笑,眼睛还带着眼泪,歪头看慕老爷子:“我过得好糟糕。”
她握着慕老爷子的手,又说:“但是,但是我这辈子会好好的。”
“我一定会好好吃饭,睡觉,读书,快乐。”
所以。
上天啊。
哪怕施舍也好。
哪怕一次也好。
等等吧,再等一等吧。
慕笙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她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手是冷的,她下意识缩紧,抬起头。
病房里很安静,只听见暖气呼呼的声音。
她整个人僵硬不敢动弹,几乎要窒息,仓惶着站起来跑出去。
十五点四十九分,慕老爷子被推进手术室。
慕笙一直独自一人坐在手术室外面,人来人往,有人劝阻,她仿若未觉,亳不动弹。
前世,老爷子走的很突然。
不知名的血液病,短短几天就与世长辞。
不像如今,漫长又折磨的拉锯战,换来的不知道是什么,只有一点是相通的,前世的慕笙也是这样坐在手术室外面,怀揣着虚幻的希望。
这场手术漫长的将近九个小时。
慕笙打开手机,已经晚上十一点多,顾姝给她发了个视频,点开,里面是她在放烟花,背景能听出来很热闹,她在里面哈哈笑,说快看快看,好不好看。
慕笙打字的手都有些脱力,打出来又一个字一个字删掉,犹疑着,最后发送出去的,是一句好看。
祁野也给她发了很多消息,她没有看。
但这个时候他的电话打了进来。
一个没有接,就打了第二个,打进来第三个的时候,慕笙盯了很久,快要挂的时候按下了接听。
“慕笙!”
他的声音撞进耳朵里,带着快溢出来的笑和温柔。
“是不是快整点了,我一直在掐点,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回我消息,你答应好我的,是不是在外面玩呢。”
手术室的灯熄了。
慕笙的手不自觉用力握住手机,她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门,主治医生推门而出,对上她的视线。
“苏黎世这边冷死人了,我们家还特意去市场买了点肉回来做大餐,就等着唱难忘今宵了,啊,你替我和爷爷说一声新年快乐,但是我第一声肯定要和你说的……”
主治医生身上的手术服彻底湿透,他取下口罩,脸上都是红色的被按压出来的皱褶,满头大汗,脸色发白,神情凝重,很轻又很重的摇了下头。
“……慕笙?”
祁野声音很轻:“你怎么不说话?”
她挂断电话,手垂下来,指尖无力,手机啪嗒摔在地上,盖过了外面阵阵爆竹声。
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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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部二十三楼的病人住了一年多。
据说那位老人是院长的恩人,已经很年迈,头发花白,颇有书香气,像上世纪的国文老师,来看望他的人有很多,不乏西装革履,一看出身不凡,有几个面孔也经常出现在电视上,也有拎着鸡蛋土味,大老远从乡下赶过来的。
护士长接触过后,知道老人家脾气很好,善良,博古通今,经常给他们讲故事,不奇怪这么多人尊重。
院长很是看重,事事过问督促,甚至在旁边收拾出一间休息室,给老人家的孙女住。
那个女孩美的像一汪湖水,是沉静的,看不见底,只觉得漂亮,却不能走近,她很孝顺,也乖巧,早熟,很会看眼色,护士长很少见到这样的孩子,好像她什么都经历过。
护士晚上查房的时候偶尔不小心推开她的门,里面还亮着灯,她戴着耳机还在写卷子,护士连连道歉,她摘下耳机,笑说:“姐姐是不是饿了,我这里有零食要不要吃点。”
那会是凌晨四点了,没人知道她是醒了还是没睡。
吃的喝的,从她来之后就没有断过,她很会拿捏分寸,讨巧,不让人拒绝,每次送的时候,总是带着温温柔柔的笑,说:“谢谢你们照顾我爷爷。”
有些记忆其实不太记得了,但那句话一直让护士长记了很久。
后来网上闹出那种舆论的时候,大家都很默契,没人相信,也没人告诉慕老爷子,有护士在网上刷评,骂那些恶评,大家都觉得他们是好人,很好的人。
除夕那天晚上是护士长值班。
这种节日在上班本身就需要依靠着职业素养和职业信念,护士长忙碌个不停,听说二十三楼那位老人家突发病情送到了急救室,悚然一惊,一下子就想到了慕笙。
她干完手上的事,跑了上去,看到慕笙坐在手术室外。
很多人都回去过节了,这层楼只做这一台手术,她一个人坐着,手指紧扣,微低着头,一向整齐的头发凌乱,看不清她的神色。
没人能靠近她。
二十三点五十六分一十三秒,慕老爷子心脏停止跳动,宣布脑死亡。
她第一句对医生说:“辛苦了。”
第二句是:“我爷爷生前同意遗体捐赠,具体程序可以开始,需要我的,我会配合。”
她太过冷静,没人反应过来。
安静几秒钟后,慕笙平静补充:“爷爷说一直以来很麻烦你们,遗体希望能由你们医院接收,全部捐献给医疗科学事业,希望泽福后人,不要嫌他老骨头。”
护士长眼眶已经红了。
主治医生轻声说道:“今天可能有人还在值班,我们现在就走流程,但是……可能需要花一点时间。”
“啊,”她喉咙里滚出含糊的气音,居然笑了:“那太好了。”
慕笙问:“可以让我和他待着吗?去太平间也可以。”
没有人拒绝。
她在太平间和遗体待了一个晚上,直到清晨,慕笙走出来继续完成没有签署完毕的文件和同意书,一晚上过去,她眼睛和手指都发红,有些僵硬,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
有护士给她送吃的,慕笙认真道谢,半个面包没吃完,她就开始呕吐,捂着胃皱着眉头,唇色苍白手指颤抖。
护工过来清理污秽,她道歉,背很低的佝下来。
在慕笙面前,护士长觉得自己的安慰太过虚幻,也太过浅显无力,这是个奇怪的孩子,她似乎早有预料,事事稳妥,不悲伤,也不痛苦,按部就班的安排爷爷的身后事。
临近中午,有个男人小跑进医院,西装搭配黑大衣,衣着考究,好像才从什么重要场合上回来,慕笙当时坐在二十三楼走廊的座位上,他冲过去,呼吸乱了。
“老师呢?”
慕笙抬起眼皮,道。
“走了。”
傅修一怔,像是什么东西瞬间压垮了,他站在慕笙面前,很久没有说出话来。
“我应该昨天就回来……”他低声。
现在说这些毫无意义,而人说无意义的话,不知道是安慰他人,还是安慰自己。
傅修知道慕老爷子遗体捐献的时候倒是没有多大反应,他清楚老师的高尚和良善,只沉沉的叹气,在遗体告别的时候深深的鞠了一躬,红了眼眶。
“通知了其他人吗?”
慕笙回答:“爷爷说过几天,现在是好日子,不要打扰过节的兴致。”
傅修缄默半晌,哑声道:“等不了那么久,下午就会有人来看望他,一来就会知道老师的死讯。”
“正式的讣告我会明天发送。”
慕笙道:“葬礼应该谈不上了,爷爷说不用打扰他们,追悼会也没有必要。”
傅修问一句,她答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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