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
“孤独的孩子,你是造物的恩宠”:罗大佑《你的样子》。
这句也是本文的主旨立意。
第45章 乔慎:我现在得去
◎“孙满月”,多么好的名字。◎
余雄片场, 拍摄进展很顺利,乔慎在预期时间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他的戏份杀青了,当晚和大家伙儿吃了一顿饭后, 立刻收拾行李。
麦子本想跟他到余雄周围走走, 不料乔慎已经买好了明天一早的机票,目的地是崀市。
拍仙侠剧时在果里村呆过几天,但时间很短, 乔慎一面搜索怎么去果里村,一面应付麦子。麦子问他去做什么,乔慎言简意赅:“陶南屿现在应该很需要我。”
这几天乔慎四处奔忙找人,麦子一一看在眼里。他旁敲侧击, 以为乔慎在做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乔慎爽快地全盘托出, 反倒让麦子吃惊。涂斯见过陶南屿,池幸也见过陶南屿, 甚至连瞿鸣都见过, 但麦子没有。麦子对这个敢于盗走母亲骨灰罐的女孩充满兴趣,也因此反过来劝乔慎:“听你们描述,我感觉她是个特别独立的人。你确定这样悄悄过去, 不需要跟她讲一声?”
“不管她知不知道, 我都得去一趟。”乔慎把顺手买的余雄纪念品塞进行李箱,“抵达果里村之后,如果她不需要我,我再回家。总之, 我现在得去。”
一种奇特的直觉驱动着他, 他要立刻飞往陶南屿身边。
乔慎杀青的这一晚上, 孙正峰回到了果里村。
卖掉果里村的房子后, 孙正峰一家搬到了县城,继续做生意。有儿子帮忙,他的生意渐渐红火,在县城里开了几个分店,现在大小也是个老板了。正因如此,他对陶南屿发来的信息感到强烈不安。
陶南屿在村口等他,见面后孙正峰打量陶南屿:“你跟你妈不太像。”
陶南屿像父亲,过去她很为这事儿懊恼,但现在不会了。她笑笑:“性格像。”
村中游客来来往往,两人往瀑布方向走去。
孙正峰连行李箱都没带,只挎了个黑色双肩包。他只打算在这里住一个晚上,也不想让亲戚知道自己回来,便在车站对面的旅馆登记。
两人一同吃饭,很生疏,话都不多说几句。结账的时候孙正峰掏出手机,用方言跟老板讲了几句话,老板给打了八折。
陶南屿以为孙正峰会因那条信息发怒,但接触下来,她察觉孙正峰似乎更多的是畏惧。他问陶南屿现在的工作、生活,但问得很潦草,关心的仍是陶南屿回家的目的。
“你怎么知道以前的事情?”出门后孙正峰问,“你妈妈说的?她后来怎么样了?”
这是见面之后,孙正峰第一次问起妹妹的情况。
陶南屿只回答后面的问题:“妈妈五年前走的,她精神一直不太好,没跟我说过家里的事情。”
“那你怎么知道的?”孙正峰又问。
“我问了一些人。”
孙正峰又问:“问过什么人?”
问完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冷漠,又补充道:“你妈一辈子过得不容易,解脱了也好。”
陶南屿想起母亲下葬时包围她的“解脱”之声。这样的话语太轻飘飘了,从孙正峰口中说出来,更是不加掩饰的漠然。
“要怎么做才合适?”陶南屿不想纠缠在这个话题上,转而问,“我想把妈妈的骨灰葬在外公外婆身边。”
“不行。”孙正峰立刻答。
两人已经走到瀑布附近,仍是月夜,四野明亮,从这条果里村最老的路上可以远眺银练般的瀑布,不少游客在路上停留拍照,路旁许多叫卖手工制品和小吃的村民。两人依靠栏杆,孙正峰重复:“没有这种先例。”
就如孙哥所说,嫁出去的女人便不再是“家里”的人。父母过世,家长便是孙正峰,家中就更没有远嫁的妹妹的位置。即便他知道妹妹的婚姻是什么情况,但古老的规矩就是规矩,无法动摇。
若是外公外婆,一定会答应这个要求。陶南屿心中非常清楚:他们千辛万苦地寻找女儿,这些迂腐陈旧的“规矩”哪里比得上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
孙正峰正在详细解释规矩。果里村的孙氏族人有自己的族谱,外嫁的女人是不在族谱里面的。而只有孙家人才可葬在孙家人的坟地里,一个“外人”,除非她嫁给孙家人,在族谱中占有一席之地,否则她也是绝无可能安葬在孙氏的坟地中。
陶南屿分神了。另一种“血脉”在土地中延续,跨越海洋,把岛屿和陆地以这种方式连结在一起:族谱,氏族,宗祠……人们世世代代维护的,就是这个无形又强大的东西。
“她不是谱里的人,她已经不算孙家人了。”孙正峰强调。
陶南屿:“我只是想让她和外公外婆在一块儿。”
孙正峰露出无奈表情:“你没听明白吗?她不是我们孙家人,她不能葬我们孙家的……”
“跟爱自己的人在一块儿,怎么就不合规矩了?”陶南屿反问。
这是孙正峰没想过的问题。他眉头一皱,仍用那句不变的话应付:“她不是孙家……”
陶南屿忽然倦了。
母亲无家可归。婚姻把她捆绑在另一个姓氏上,她生与死的位置都得依附自己的丈夫。婚姻的结果是最重要的,至于缔结这桩“婚姻”的过程,对世上大多数人而言,无所谓。
可她不能呆在岛上。海困死她一辈子,她一点儿也不喜欢枯燥的海岛生活。但山里呢?故乡呢?回不去的地方叫故乡。
沿着脚下道路走到底,在大榕树往右拐,跑过小桥,就是母亲的家。她也曾在这路上跑过吧?轻快地、无忧无虑地跑过,跑过春风和眼光,朝着家人呼唤的声音奔去,扑进妈妈的怀里。风像少女的衣袂拂过陶南屿的手臂。这么好的月亮,母亲也曾仰头看过吧。只有一丁丁点儿大的时候,她也曾牵过哥哥的手吧。
那时候她一定不知道,自己将无法回家。
“……陶家人怎么会愿意让你带走骨灰?”孙正峰忽然问。
陶南屿扭头看他,眼神真诚无欺:“他们愿意的,大家都很好讲话。我说妈妈不喜欢住在海上,好多年没回过家了,我带她回去。”
孙正峰如听天方夜谭:“这不可能!”
“陶家年轻人多啊,时代在变嘛。”陶南屿耐心解释,“他们没有你们这么重视这种传统规矩,而且大家对我妈和我都很好,能说通的。不过你说的我也能理解,虽然……行吧。”她叹了一声,“明天我带她去看看外公外婆吧,我也没祭拜过,好不容易来一趟……”
她一定是跟乔慎接触多了,连张口说谎的技术也拿捏得如此精准。陶南屿一边说一边又想,不对,这技能自己早就学会,不仅学会,还十分精通。否则也不会第一次见面就骗到乔慎。
孙正峰显然受到震撼。对于陶南屿的温和顺从,他很满意,很快答应第二日带她上山祭拜老人。
陶南屿回到小超市,跟孙哥孙嫂道谢。小超市门口坐着几个老头老太,见陶南屿来,一个个瞪着浑浊眼睛盯着她看。
原来这些都是村中老人,都认识外公外婆与她的母亲,得知她回来“寻亲”,忙赶过来跟她见面。
陶南屿根本不想再跟这些无法说服的人讲话,碍于礼貌才问几句好。无话可说,她正准备道别,一根拐杖点点地,示意她走近。
“你是阿月女儿啊?”枯瘦的手伸来抓她胳膊,“这么大了,真好看。”
陶南屿心中一动:“阿姆,我妈妈原来叫什么呀?”
“满月啊!”老人们纷纷指向天空。
天上悬挂的已经是缺了一角的月亮。但它总会圆满。
“孙满月,满月那天生的。她女娃娃嘛,不进族谱,名字可以自己起。”老人说,“就是前几天那个满月哎,你看过吗?”
月光轻纱一样,覆盖所有生命。陶南屿怔怔望向它。
“孙满月”,多么好的名字。
次日一早,孙正峰已在山下等着陶南屿。
山上坟头很多,拾着山路往上走,拐了又拐,渐入密林。陶南屿走得很慢,每每有拐弯的地方她就要停下来,看一眼手机上的路线记录软件,顺手在附近树干上钉一颗彩色图钉。
图钉是昨晚在孙哥超市里买的。昨晚她还从老人口中听到了一件奇特的事情。
他们都还记得孙满月回家的那几天发生了什么。单是这个女孩回归已经足够轰动,随后男老师的失踪更是成为好几年热议的话题。失踪那夜雨很大,当时人们相互住得不远,在孙正峰出门找人帮忙之前,不止一个人听见雨里凄厉的哭声。
孙满月趁夜走上了山。她在雨中一面走,一面哭,喊着“阿爸啊……阿妈啊……”。她往父母的坟地跑,身影很快消失,唯有声音穿透雨声和雷声,在果里村回荡。
村人在山中寻找孙满月的时候,还依稀听见她的大哭。那声音太过孤凄,当时上山寻人的他们久久不忘。
那时候母亲早已去祭拜过父母,她知道坟墓的位置。当晚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必须在漆黑的雨夜离开孙正峰的“家”,上山寻找亲人。
“你干什么?”孙正峰回头问。
陶南屿正往树上按图钉,闻言喘气:“走慢一点,我跟不上……这树上怎么还有图钉?”
“小孩钉的吧。”孙正峰指着前方催促,“城里人体力太差了,再坚持坚持,就在前面。”
清明时孙正峰一家人回来扫过墓,坟包尚算干净。春雨催生,一波新的植物已经郁郁葱葱长了出来。站在坟前能远远看到瀑布一角,此外便是茫茫群山。
陶南屿放下母亲的骨灰罐。摆好鲜花和水果,她点香跪下,分别为自己和母亲祭拜老人。初次见外公外婆,她絮絮叨叨地介绍自己。孙正峰走到一旁抽烟,眉头紧皱,并不出声。
虽然路途崎岖,但陶南屿牢牢记住了这个地方。
既然能从岛上带走母亲的骨灰罐,她自然也有把母亲放回父母身边的胆量。原本打算按照孙正峰和家乡的规矩来,但既然规矩中没有可行之法,她唯有自己来做。
只是这次没有乔慎了。村中估计也没有人可以帮自己,她只能独自完成。
孙正峰原本在一旁看着,见陶南屿跪了很久,他也跪下朝着父母坟墓磕头。
“阿月回来了,你们也不要怪我了。”他口中喃喃有声,“她的女儿很好,很孝顺,过得也不错,至少肯定比呆在我们村里头好……”
陶南屿慢慢直腰,扭头看孙正峰。
她其实已经有了预感,从孙哥的语焉不详,从舒宁宁愿自白杀人经过也不愿意说出的“回家”真相,孙正峰得知自己“知道所有事”的畏惧,还有昨夜老人们的顾左右而言他。所有人都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孙满月最痛最深的伤口,谁都不忍心说破,不能够坦白。
会令母亲崩溃,让她在山中哭泣游荡、呼唤爸爸和妈妈的事情,只有一种可能。
陶南屿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妈妈不是被拐走的,是被你卖掉的。”
带走孙满月的人也是给修路工程送材料的人。夫妻俩在工地上工作,已经在果里村呆了大半个月。
他们早就注意到这个听话但有点儿痴的女孩儿。
孙正峰那时候也在工地帮忙,夫妻俩跟他打听孙满月的情况。
这样的姑娘在村子里是过不好的。所有人都知道她什么情况,说媒的人只会找和她一样痴傻的男人配对。父母十分宠爱孙满月,
虽然陆续有媒人牵线,但他俩完全不愿意让女儿吃苦,全都回绝了。他们打算招一个能干、健康的男人入赘,房子也留给孙满月和丈夫。老人想得很简单:女儿如此情况,自然要留在身边照顾,即便自己将年迈,也要保证她过得好。
第一天找孙正峰时,那对夫妻说的还是孙满月。
第二、第三天,他们开始聊孙正峰。他刚有了自己的孩子,虽然和妹妹换了个大房,但孩子会长大,要结婚,要住新房子。眼下这栖身之地如果给了孙满月和未来的上门女婿,他还剩什么?
那天孙满月正跟村里其他人一块儿给工地搬东西。孙正峰来到工地,把孙满月拉到一旁,让她坐进运货的面包车里。
孙满月不肯,她惦记着回家吃饭。运货的两夫妻走过来,女的给孙满月一个饼子,让孙满月坐进车里吃。她当时是这样说的:听你哥哥说你这个月生日,你吃完这个我带你去买奶油蛋糕。
七月生日的孙满月,最喜欢的就是父亲骑着单车到县城买回来的奶油蛋糕。她完全不怀疑,乖乖坐进车里吃了饼子。
孙正峰再过来看时,孙满月已经迷迷糊糊了。
车子开动时孙满月忽然醒了,她从半开的窗口探出头,看见路边呆站的孙正峰。
“阿哥!”她喊,“你回家等我,我带蛋糕回来给你吃!”
孙正峰不由自主跟着跑了两步。他手里攥着滚烫的钞票,停下时看见孙满月朝自己挥手道别。
工地上有人走过来,又惊奇又诧异:“阿峰,你搞什么?他们带你阿妹去哪里?”
孙正峰转头就跑。
“我不是想把她卖掉,是因为我们这里太穷了,不可能有人来当上门女婿,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孙正峰跪在陶南屿面前,孙满月的骨灰罐就放在他面前,他忘了起身,“但是只要离开这里,阿月长得好看,也不是完全傻,一定有人喜欢……”
“多少钱?”陶南屿问。
孙正峰闭紧了嘴巴。
“我妈妈,卖多少钱?”陶南屿指着孙满月的骨灰罐,“你自己告诉她。”
孙正峰摇头:“我不可能因为那么一点钱把妹妹卖掉,那只是介绍费……不是……那是……那……”
陶南屿忽然起身抓住孙正峰衣服,野兽的声音从喉咙迸发:“说!!!”
“两百!两百块!”孙正峰失声,“他给我两百块……”
陶南屿松手,任他跌坐在地上。
有什么令她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外公外婆知道吗?”陶南屿勉强维持着自己的稳定,“外公没了,为什么不是你去继续做这件事?为什么外婆不识字、不会说普通话、不懂骑自行车也要自己去?是不是她知道你根本不可能去找?!”
孙正峰嘴唇发抖,垂下了眼皮。
人类能拥有的最极端的感情在陶南屿胸口冲撞,她下意识抓住自己的背包。并不是想掏出什么,而是无法忍受这种恐怖的绝望,必须要紧紧抓住些什么才能让自己平衡。
然而这个动作令孙正峰误会了。他以为陶南屿要掏出凶器,伸手狠狠推开陶南屿。陶南屿坐倒在坟前,看到他爬起来要跑,顺手抓起身边最近的东西要砸向他。
但那是母亲的骨灰罐。
就这么一怔愣,孙正峰连滚带爬跑下了山。
陶南屿连忙抱紧母亲,眼泪开闸一般狂流。她用尽浑身力气把骨灰罐护在怀里,冰凉的罐身贴紧她的胸膛,她终于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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