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默思失声惊呼,他伸出手去,风声恍惚掠过指尖,却触不到那个坠落的身影,他猛扑到栏杆上,几乎就要俯身跌落。
碧蓝身影鬼魅般擦过他眼前,然后是重重的一击,他跌飞出去,直撞上身后的墙壁。
庄青蝶秀美的身影飘浮在那里,冷冷地盯着他。
他努力地从昏眩中挣脱,重新扑向她,神情已经扭曲。
“……你杀了她!”
庄青蝶的唇角微微浮上一丝笑意,她不理睬他,只看向遥远的下方。
然后她的神情瞬间冰凝。
绯红的光波中,如水的长发微微飞扬。她看见那个人一如既往的容颜,他缓缓地伸出双臂,那个坠落的纤细身影,飘散的落叶,带着某种绝望的气息,被他轻轻接在怀中。然后他抬起了头。
苍白而蛊惑的容颜,在那一瞬,同时落入甘默思和庄青蝶眼中。那个红衣的男子,他怀抱着昏迷的段青犀,被那团绯红的光彩环绕着,缓缓浮升。
庄青蝶的手指扣紧了刀柄,长袖飞扬,她的脸上已经没有表情。
甘默思慢慢地抓紧栏杆,他凝视着这个奇异的男子。他知道得清清楚楚,这个人,还有这个人的到来,一切,会怎样改变和流转。
是的,绝望已经逼迫他将这一切清楚地了解。
当这一切开始了脚步,就只有哀伤地等待结束。
早已知道,你无法留下来,你不能够留下来。
他早已明白。
――可是为什么还会那样的痛呢?
他缓缓地升到穹顶,注视着他们。
“蝶卿。”练紫笑的声音低柔而蛊惑,仿佛一种缠绵柔韧的丝弦,缓缓地弹拨。
“蝶卿,在你看来,犀儿欠你的,是否已经偿还?”
庄青蝶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转身看向甘默思,那双非自然的眼眸清凉沉静,目光温和地注视着这个人间男孩。
他们默默相对,然而都无言。
段青犀忽然低低地呻吟,她勉强睁开眼睛,直望进练紫笑深沉的眼底。她努力地微笑了一下,神情是固有的漠然。
“……你来了。”
他轻柔地抚上她双眼,低低地说:“是的。”
“……你为什么要来。”
他掌心浮现一团淡红的雾,笼住她面容,得不到答案,段青犀已然在他的魔力下昏睡过去。
他静静地看着她苍白的容颜,轻声说,“你明白的。”
是的。你自然明白。
寂静的空中,非自然的生灵同一个人间男孩沉默而冷静地僵持着。罔顾神灵的注视。
黯淡的风中仿佛掠过这样苍白轻缈的歌声。
换我心,为你心。
……始知相忆深。
第七章 之七 伤蝶变
青蜥记别篇之一
若是我们都可以选择,死去,然后容颜似水。
你是否仍然心甘情愿?
紫笑,你曾问我,心中还存几分人性。而今我或可告你知道,自进了莲渊,庄青蝶的心中,便已是一无所有。
漠漠尘世,一千三百年来,谁允了我轮回三遭,又何以,教我遭遭都遇着了你。
是冤。是孽。是缘。
初出世,我是南陈的公主,宣帝的爱女。翠绕珠围,锦护霞牵地活了十六年,尚不知人间疾苦为何物。只出落得容华胜雪,才艺无双。怎知那一年,天塌地陷,隋灭陈,父皇崩于御座,母后投身明湖。留我孤零零一人,落于敌手。仓皇间,乱兵横扫,带队兵卒早杀红了眼,见我一身锦绣宫装,缠珠佩玉,迎面便是一刀,险没破了冰雪容颜,坏了我一条性命。若不是,若不是那人平空里一声呵斥――
他厉声道住手。那兵卒闻声而退。我吓散了魂魄,瘫在玉阶,朦胧间一双手掌宽厚竟如父皇,轻轻将我携起。闻听一个声音,洗去满庭杀气,无形中尽是温存。他道,“陈既已灭,这天下之人,莫不是我朝子民,何能再加屠戮?”
他轻轻的一句话,已将我纳入个崭新世界。我双膝瘫软,双目洇湿,雾蒙蒙见这男子竟已龙袍金冠加身,宛似父皇当时模样。他一双眼望住我,深深一叹道,“好个惊才绝艳的小公主。”一句话仿佛惊雷,震散我七魂六魄。下一刻天昏地暗,我昏倒在他掌中。
清醒的过程,模糊而辗转。檐前滴雨,素馨含香。纤细手指抹去昨日前尘。仿佛展眼便是经年。仿佛只是一弹指,同样宫帏,同样侍人,对我的称呼,已从“公主殿下”转作“宣华夫人”。是,自那一日,我落于那个男人――隋文帝手中。做他的妃嫔,似乎已是必然规矩,我不怪命。世事争逐,胜者为王,付出代价的总是我们这些女子。关于我,史书上这样记载――宣华夫人陈氏,陈宣帝之女也。隋灭陈,配掖庭。性聪慧,姿貌无双。独孤皇后崩,进位为贵人。专房擅宠,后宫莫及。
文帝对我,也确是仁至义尽。一个女子能有多少奢求。丧了国,丧了家,我一身只如落叶飘零。除了身份的改换,我的日子与从前并无不同。栖于九重宫殿,文帝竟给我以父亲的感觉。依阑干,点数纷纷红叶飘香砌,模糊觉得,一生,其实也不过如此。亡国的公主,宠爱的嫔妃,我也没有它种命,归根结蒂,我并无选择的权利。
谁能料到,我依靠的男人,我原以为他如古木参天,枝繁叶茂。谁料到蜚生不测,他病倒仁寿宫,竟如山倒。我侍奉他,他身边竟陪着那新立的太子。史书上说他杨广,聪明俊雅,仪容秀丽。通晓诸子百家。我却一眼看破他心怀叵测,阴毒刻深。他看我,如狼搏白兔,竟自吐出红舌利爪。我匆匆地避他,却发觉天罗地网无处不是。终于找个机会,乘我外出更衣,他潜身而来,若不是我力拒,宫中又人多眼杂,几乎没成了一场祸事。我逃回皇上身边,他见我青丝蓬乱,花妆半残,神色惊恐无状,问起来,不由得我哭诉方才一切。想不到这一遭,便活活气死了这大隋开国明君,换来个炀帝统天下,将这大好河山,又拱手送于那李渊。
文帝崩,我自知身无所归。杨广定不放过我。横一条心,倒是空如镜,我素衣蓬头,只为我的皇上服这场丧,仿佛又葬送一位父皇,一段江山。这时他遣了使者,送一只赍金盒,紫霞笺,亲笔写了封字,道是专赐予我。我接了这盒,倒也知道一生休矣。怪的是我竟半点不畏不惧。宫人哭声震天,我只轻轻抬素手,掀金盒,料想不过是一杯鸩酒,酒一杯,饮了便上那黄泉路,倒也博得个痛快。何知道金盒一开,竟是十六枚紫玉同心结在其中。我一阵昏眩,登时跌了金盒,散了玉结,宫人阵阵欢庆,道是得免一死。我却心如死灰,这一番,教我再如何做人?但为了这倾国美色,惹来浪子心,群芳妒。却枉费了我这一生一世,只落的任人摆弄,到头来仍容不得我清白。杨广他容得了我身,却容不得我心,夺得了我人,也夺不了我命。我来去匆匆,到底是我自己一条魂魄。当夜乘他未到,我精心梳妆,点了朱砂,描了翠黛,朦胧间仿佛当年十六岁宫妆初成。
遣退了宫娥,我取出袖中七尺白绫,紫檀百灵梁承得住我一身琼花骨,这世间,我毫无留恋,轻轻踢翻了琉璃椅,待到杨广他醉醺然踏进我房门,送他一出好戏,仿佛一束幽魂荡在秋千架,自此,你我――再无纠葛。
我走我路,我的命,扣在我自己手心。终究不曾落了这世间算计。然而我一条魂魄尚未飘进阴阳道,冥冥中却有种异样将我身不由主牵进他掌心。那一刻,我便见了你,紫笑,莲渊执掌。
不,我没有见到你。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不曾见到你。红衣的男子,高挑身段,忧郁面容,一双眼看尽繁华,竟然温存如花。阴阳道上,你昂然清挑,挡在我面前,你问我,“名字?”
名字,我的名字?父皇给我封号,文帝给我妃位,却不曾,有哪个男人晓得我这个女子,还堂堂正正有个名字,我的魂魄,与他们的有着同等重量。幽明路上,我面前这个人不像人妖不像妖的男子,他问了我,你的名字?
“蝶卿。”我告诉你,如此坦白。
倏忽间你已来到我面前,细细看我的容颜。我看着你,看见你怀中探出一只青色蜥蜴,小巧的头贴在你颈上,朦胧中我竟心生狂妒,仿佛心爱的东西被人毁损,何其不安的心啊,在陌生轮回的面前如此躁动。
我看着你,看着你轻轻抚摸那只青蜥,你目光温存,对我说,“三世之缘,归于莲渊。”
而后你成了风,成了我眼中前所未有的期待,在那一瞬间。
茫茫大荒中,我听到你的名字随风飞舞。
练紫笑。
莲渊乘龙使。
我饮了孟婆茶,重新落了轮回。前事皆忘怀,这一世我是倾城的戏子,绝世的艳伶。大清盛世,京城上下,谁不知道联珠班的玉蝶卿,初出道便是那一出牡丹亭名满天下。一回惊梦,一回寻梦,歌裂金石,舞迷天魔,都道是杜丽娘再世重生。只凭了一段风流态度,已然享尽纸醉金迷。却没人晓得,我夜夜锦衾香枕,独孤闹梦,唱不出寻圆不了惊,只眼前一段雪雾迷蒙,恍惚间,那红衣男子宛若游龙,窈然在我面前。那双眼,清静如水,荡尽我十六年来妖娆迷生。我要,要这长梦不欲醒。我夺,纤纤玉指舞霓裳,笼络了多少看客七魂六魄,却触不到他半分衣襟。我急,泪落如雨。隐约间见他身边,那黑衣的女孩,神色苍白清冷,却别有一番诡丽态度。我一颗心冷了大半,痴痴地住手,只看着他声色不宣,挽着那女孩无声隐没,再无形迹。
是梦呵。为何我梦回午夜,竟是泪湿睡袖,泣不成声。这个梦,缠绕我良久。十六岁那年,我已艳动天听,裕亲王也下令要我入府演上一出。是夜,他又入我梦中,红衣荡荡飘拂,黑发如丝,眸光如水。他说,“去不得。”
“为何去不得?”
他不答我,只道,“这一去,不得善终。”
我笑,“玉蝶卿享尽世间荣华奉承,管不了善始善终。这一番我非去不可。”
他长叹,只道,“是缘,是孽。你何必去了又来。”
我突然上前,这一回,居然到得了他跟前,我不暇细想,一双手抓住他衣袖,只颤声求他,“你是谁?你来自哪里,便带了我去。”我语无伦次。“十六年来我夜夜见你入梦,你是谁?陪了我半生,为何不陪我一世。”
那一刻我骤见你眼中竟有愁情。你甩开我双手,淡淡道,“前世今生,又是何苦?”一句话碎了我多少心事。我双手盖脸,顿觉心如死灰。枉费我名满天下,艳色倾城,归根结蒂却动不了我唯一想要的那个人半分心思。这花样容颜,要来何用?是梦,也愿它不醒。
眼见他玲珑身影浅淡如风,展眼已不见。我泪眼滂沱,顾不得许多,只一路狂奔,闪星眸茫然四顾,却哪见那人来去匆匆。茫茫雪雾,他竟舍了我。
“我管你是妖,是魔,是鬼,是魅,你说有缘,缘在哪里?你说无缘,你又在哪里?十六年来夜夜纠缠,你将我一段心思置于何地?”我梦中狂喊,惊动了侍人将我轻轻拍醒,这才恍惚又是一梦。醒觉来,我已横下一条心。就如此,拼了我一生休,赌上这一局,若梦里乾坤,都是真情,断不会教我失望。
进府那日,我端坐镜前,细意描绘一张芙蓉脸。翠的是波斯贡的青螺黛染上眉峰,绛的是碧桃花尸碾做胭脂涂上朱唇。好一个活色生香的俏丽娘――我叹口气,挥手掀了镜台,抄起一领银狐氅,转身而去,再不回头。
进了府,请了安。我唱,唱那一段刻骨流年――活脱脱我做了闺怨女子,不知何日始工愁,记取那时花下一低头。“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谁家院?我心中一颤,恍惚间,便是梦里人间。我泣声唱那一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戏,唱完了,我犹瘫坐在地。无人为我喝彩,无人为我叹息。我合一双眼,自分这出戏砸了,必死无疑。蓦然间,听得低泣,猛抬头,却见满座花般女子,已是泪流满面。
黄罗帐中坐的那人,扬手要我近前。我朦胧了一双秋水眼,突然被人捏住下颏细细端详,仿佛六岁卖身初进联珠班,那细密审视目光,一如往昔。我心头惊恐万状,却听得他笑声流荡,“好一个天赋娇姿的杜丽娘――这蝶卿儿我便留下了!”
晴天霹雳,是这一刻。恍惚中我竟无知觉,心头泛起他那一句,“这一去,不得善终。”果然,裕亲王权倾天下。玉蝶卿名满梨园,也不过是个戏子。他困了我,坦然抛下满堂妻妾,堂皇地,将我留在王府。他当我是个希罕玩物,百般疼宠。自进了王府,我竟不再做梦,从这起,到底郁郁成病,不消几日便骨损容残。裕亲王待我,倒有几分真心。日日名医上门诊治,天下的珍奇药物我服了无数,却没半分好转,急煞了他堂堂一个王爷。我笑,笑得满院荒凉雪似玉梨花苍白了魂魄。我晓得自己命不久长。蝶梦南柯。玉蝶卿一条贱命原来便靠着那游仙梦支持十六年,总久有尽头。
裕亲王看我,我强撑着对他笑,打着戏腔儿。“――蝶卿儿负王爷一番美意……”话没说完,一口血溅了他满袖桃花红。饶是铁石心也看不得,他掩面而泣。我合上眼,突然见紫笑正立在窗前看我,苍茫神色,轻声道,“你这是何苦。”我猛然间来了气力,挣扎起身便扑过去。这红衣的诱惑呵,刻骨铭心。猛然间,有种痛摧肝裂胆,霎时碎了我所有坚持。我失声惨呼,跌倒在裕亲王怀中,眼前一片血红不辨黑白,茫然听见紫笑微微叹息,他说:
“蝶卿,你这又何苦。”
――你是何苦?
那一遭,我没有死。享尽艳名的玉蝶卿没那么容易死。强撑着过了鬼门关,裕亲王开恩放我自在,我回了联珠班。惊了一梦,寻了一梦,我一颗心碎在裕王府梨花胜雪的窗前。那一刻,我心痛欲绝,他却只是远远相看。我此生此世忘不了他那一句――“你又何苦。”原来我一番心思经年眷恋,都是自作多情,原来我枉生了玉貌花容,竟丝毫打动不了他一颗非人非鬼非仙非魔的玲珑心。
绝望之后,心如死水。我唱我的杜丽娘,博天下喝彩,邀万千宠爱。裕亲王捧我的场,无人敢不买账。仗着上有王家疼宠,下有看客狂拥。玉蝶卿一个十几岁惨绿少年,活成了盛世传奇。
但,我累。我真的累。人美,名盛,掩饰不了心空。我根本已是个死人。这绝美的行尸走肉,台下万千人难道没一个看的分明?
二十岁生日,也算了大寿。裕亲王为我做足了场面,下帖子齐集了全京城王公贵戚,千金买笑听我这一台戏。那一夜,我没有唱拿手名篇,只挑了一出《舞盘》,扮了那妖艳太真娘子,为我这一度的恩主,今日的知音王爷博上一回光彩。想那贵妃,倦慵妖媚,冉冉姿生玉盘,盈盈娇惭群芳。素手持了君王香囊玉盏,几醉倒花茵。我持了那一杯酒,下得台来,妆也未卸便到得裕亲王面前,曼声再唱,“亲颁玉酝恩波广,惟惭庸劣怎承当……”
听得满座采声雷响,看得王爷连连颔首,笑靥微微。我便将杯中酒倾他盏中一半,两人相视一笑,一齐仰干。身边人看得忘形,痴迷中喝彩声未完,这矜贵的王爷已倒在尘埃,众人活活地吓呆。我却仰天大笑,哪在乎心口痛如刀绞,这一杯穿肠断魂的酒,送与他,也不枉了我们相识一场。我眼睁睁盯着紫笑,晓得他就在那里。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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