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贵妃捻着帕子替她擦干净,目光柔和轻煦:“蓁蓁可愿去趟江南?”
“江南?那是什么?”幼蓁歪头问道,“也是皇上姑父的园子吗?”
幼蓁有记忆以来, 去过最远的地方, 就是畅春园。
皇贵妃莞尔:“你这么想也不算错, 江南水乡人杰地灵、山清水秀, 可比紫禁城漂亮多了。你在那待上几日,恐怕就不愿意回来了。”
“那和畅春园比呢?”
“自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天然造就和人工建成的,还是有差别的。
“好啊好啊,那我去。”幼蓁重重点头,手里点心也没放下。
“额娘!”四阿哥抬高声量,眸中染上不解,“额娘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去一趟江南,来回至少半年,四阿哥听皇贵妃的语气,可不是让幼蓁去玩的,而是要让幼蓁长住。
有幼蓁在场,皇贵妃不好明说,只能朝四阿哥小幅度摇头,示意之后再告诉他。
四阿哥只好按捺住焦躁,低头喝了好几口茶。
待两人在承乾宫陪皇贵妃用过晚膳,幼蓁被马佳嬷嬷领回她之前住的偏殿歇息,四阿哥抓紧时机,立即问出心中的疑惑。
皇贵妃屏退众人,偌大的正殿只余母子两人。
静默半晌,皇贵妃才叹口气说道:“弘益大师不愿进宫,只告诉那拉嬷嬷,幼蓁此番病愈,不能再留在京城,要送去江南安养。”
四阿哥手心攥了又松,他至今对弘益大师的话依旧半信半疑,但是幼蓁也确确实实醒了。
“为何要离开京城?”四阿哥声音一沉。
京城气候虽比不上江南温和,但这里聚集天下最好的太医,佟府众人对幼蓁也是如珠似宝,何必要将小姑娘送去江南,与亲人分离?
皇贵妃不知其因,只能摇头道:“弘益大师未曾道明。”
出家人向来神秘,皇贵妃只听得弘益大师提及命格二字,说幼蓁原该夭折,但有幸受龙气庇佑,原定命数有所改动,才导致这次长久昏迷。
如今命数已改,夭折之险不复存在,但幼蓁及笄前不宜久居京城,否则会遇小人作祟。
只要度过此劫,日后自当福禄深厚,驭龙成凤。
最后这句话,弘益大师用梵文写于帛书之上,皇贵妃看过之后心惊胆跳,立刻扔到香烛上烧毁了。
至于其中缘故,弘益大师只说皇贵妃应当明白。
那拉嬷嬷一头雾水地将大师的话带进宫来,弘益曾说幼蓁是早夭之相的事情也被那拉嬷嬷打听到。
那拉嬷嬷自是生气不已,觉得弘益大师就是在信口胡诌,她们家小格格活泼健康、伶俐可爱,怎么可能会夭折呢?
可弘益大师的话,却好似这寒冬中的一盆冷水,在皇贵妃头顶炸了个响雷。
大师的话在别人听来像是无稽之谈,但皇贵妃只思索片刻,就参透其中玄机——按照原定的轨迹,幼蓁根本不会进宫,而是一直养在佟家,能不能安然长大还真说不准。
最重要的是,弘益大师拿走了属于四阿哥的一块玉佩,这让皇贵妃更加坚信大师所说的话。
有皇贵妃做主,幼蓁去江南的事立即就敲定了。
*
三日之后,弘益大师将那块蟠龙玉佩送于佟府,指明幼蓁要随身佩戴,一直到及笄之年。
佟家人也着手准备送幼蓁去江南久居,加之临近年关,整个佟府忙得不可开交。
全府上下,只有幼蓁最清闲了。她到现在还以为自己只是出去玩一趟,就和上回去畅春园一样。
这回虽然没有皇贵妃和四阿哥,但有太太和额娘陪着她。
二月初,佟家护卫护送幼蓁一行人下江南。
按路程预计,先走陆路至山东,从山东入江苏,此后一路沿运河南下,抵达苏州府。那里有佟府安置的一处府邸,也就是幼蓁未来十年居住的地方。
离京的那日,天气晴朗无比,初春的京城柳絮纷飞,还带着料峭寒意。
佟家上下都来送幼蓁出京,幼蓁心里没有半点不舍,朝长辈和哥哥们挥挥手,就欢呼雀跃地往府外跑,差点撞上等在佟府门口的四阿哥。
“表哥,你来啦!”幼蓁一把抱住四阿哥的大腿,扬起一张大大的笑脸。
四阿哥扶住幼蓁的小身板,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小姑娘笑得杏眼都弯成月牙,小酒窝醉人的甜,可见心里有多高兴。
幼蓁穿着浅绿色薄袄,狐毛镶边洁白如雪,衬得幼蓁宛如山中的小精灵。
“表哥,你要和我一起去江南玩吗?”幼蓁软软声道,“太太说我们要先坐马车,然后坐大船,我还没见过大船呢。”
“我不去。”四阿哥弯腰将她抱起,熟悉的檀香味让幼蓁很喜欢。
她带着小遗憾道:“那表哥在京城乖乖的哦,好好读书,好好练字。对了,表哥千万不要忘记我哦,我这次要去好久好久的。”
幼蓁还不知道她要在江南待到及笄,只知道家人们都很舍不得她,那肯定是要去很久吧?
或许有半个月那样久。
四阿哥眼眸渐深,揉了揉幼蓁的发顶。他肯定是记得幼蓁的,就是幼蓁……或许几个月后就把他忘了。
他示意身后的苏培盛上前,只见苏培盛捧着一口两尺见方的锦盒,盖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四列书册,看上去都是被人翻阅过的旧书。
四阿哥语气威严:“这些书是我特意挑选出来的,就算去了江南没人看管,你也要记得用功,不可荒废学业。”
四阿哥想着,等下次去宫里请安,一定要让皇贵妃给幼蓁请位女师傅,着人护送去苏州。
幼蓁瞧瞧那堆成小山似的书,又瞧瞧四阿哥一本正经的神情,她怔了怔,脸色渐渐发苦。
“表哥,要不你还是把我忘了吧。”幼蓁瘪着小嘴,表情可怜兮兮。
表哥把她忘掉,她就不用读书了。
四阿哥的回应就是在她额上敲一记,幼蓁迫于四阿哥的淫威,只能带着一箱子书上了马车。
车队在官道上缓缓前行,四阿哥骑马相随,一直跟到城外。
送到这里,总该分别了。
马车里的幼蓁掀开帘子,露出一张灵俏可爱的小脸,肤色雪白杏眼弯弯。
小姑娘朝他笑着挥手:“表哥,我走了哦,你要等我回来啊!”
四阿哥扬起唇角,刚想要给幼蓁一个回应。
小姑娘已经放下车帘,乖乖坐回车里,马车渐行渐远……
四阿哥神色一滞,从牙关中挤出短短一句话:“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
宽阔的官道上,印着佟府铭徽的马车内。
佟大夫人坐在上首,右手边是幼蓁的额娘瓜尔佳氏,而幼蓁正盘着小腿坐在车厢地板的羊绒软毯上。
她手边是四阿哥送的书,面前是皇贵妃着人送来的赏赐。大箱物件都在后面的马车里,幼蓁这里只是小小一盒,里面装着皇贵妃送的新奇玩意儿。
玛瑙手钏儿、白玉生肖摆件、象牙鬼工球……都是皇贵妃送来给幼蓁解闷的。
“好多好玩的,”幼蓁满意地翻翻,瞧到旁边那箱子书,又露出一丝嫌弃苦恼,“表哥也送了我礼物。”
幼蓁是个懂礼乖巧的孩子,她拍拍手道:“等我到了江南,也要买礼物,回来送给姑爸爸和表哥。”
听到这话,佟大夫人和瓜尔佳氏不由得对视一眼。
她们一直没和幼蓁说清楚,这次去江南不是玩一趟就回,而是要在江南住到幼蓁及笄,足足要十年时间。
十年……恐怕幼蓁掰着手指头都数不到十。
只是这事儿总要说清楚,幼蓁早晚会知道的。
佟大夫人掩唇轻咳一声,唤道:“蓁蓁,太太和你说件事。”
幼蓁头也不抬:“太太你说吧,我听着呢。”
佟大夫人斟酌着用词,尽量用幼蓁能听懂的方式告诉幼蓁,她们要去江南住十年。
“十年是多久啊?”幼蓁手里摆弄着玲珑球,嘴上随便问道。
佟大夫人求助的目光投向儿媳,瓜尔佳氏语气迟疑:“就是……蓁蓁得在江南过十次生辰,吃上十回长寿面,约莫就能回京城了。”
幼蓁想不出来,只能掰着手指头,嘴里嘀咕着:“一、二、三……”
眼瞧着手指头快要数没了,幼蓁脸上突然显现出几分茫然,睁着圆圆的大眼睛,又对着小手从头数了一遍。
佟大夫人和瓜尔佳氏看着她不停地摆弄手指头,足足数上七八回,不由得心紧了紧。
“快停下!快停下马车!”
幼蓁忽地大声喊叫起来,嗓音透着急切慌乱,外面赶车的马夫忙问道:“小格格,发生了何事?”
佟大夫人把幼蓁抱起,顺势吩咐马夫:“不用停,你继续赶路。”
“太太、太太!”幼蓁隐约意识到十年有多长,眼里已经盛满泪花,像是黑葡萄上挂满露珠,闪烁着惊悸不安的神色,她抓着佟大夫人的衣领努力摇头,慌了神儿似地不停反复,“蓁蓁不去玩了,不去江南了,咱们回去!咱们回家去!”
佟大夫人只能抱着哄,又不能说转头回京,左不过一句蓁蓁乖啊,右不过一句蓁蓁听话。幼蓁得不到回应,感受到马车依旧在不停前行,一时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不去了,要停车……”小姑娘眼眶湿润,鼻尖通红,小身子哭到一抽一抽的,“我要回去,让阿玛和玛法接我们回去。”
瓜尔佳氏面露不忍地转过头去,帕子点点眼角。
“这时候回不去了,”佟大夫人狠狠心道,“城门已经封闭,咱们进不去京城了,只能去江南。”
如今才过午时,佟大夫人这话只能骗过小孩,偏偏幼蓁就是什么都不懂,只当太太说的话都是真的。
幼蓁惊讶地瞪大眼睛,好像失声了一般,花了好长时间才理解佟大夫人的话。她不可置信地紧紧咬着唇儿,珍珠似的泪水哗的留下来,一颗一颗砸在佟大夫人的衣襟上。
“乖宝儿,咱不哭了啊,不哭了。”佟大夫人实在不忍心了,轻拍幼蓁后背,慢哄道。
幼蓁伏在佟大夫人的肩膀上,哭得小脸涨到通红,泪水湿了大片衣裳。
“我想玛法,想阿玛,想姑爸爸……还有、还有表哥。”小姑娘唇瓣翕动,哑着嗓子说道,“我想去找表哥。”
佟大夫人叹声气,手上轻拍的动作不敢停。
想哭就哭吧,佟大夫人心里想道,小孩子忘性大,哭过几回,也就都忘记了。
十年之后再回京城,幼蓁又怎会记得这两年的人和事呢?
到时候啊,早已是物是人非了。
作者有话说:
先放一更!下一章使用时空穿越大法,女鹅就到十五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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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苏州府
◎二更◎
康熙四十二年, 阳春三月,苏州府正值草长莺飞,春光灿烂的好时节。
城北佟府的小院内, 一队梳着双髻, 面容清秀的小丫鬟手捧锦盘, 步履轻快地走过竹桥,行至一座临湖而建的水榭前。
这水榭分上下两层, 一楼是供起居之用闺房,二楼则留了一半做观景台, 三面环水,景致甚美。
“手脚麻利些,上楼要轻声,勿要惊扰格格。”一等侍女念夏候在门口,看见小丫鬟们将东西都备齐了,动手掀开珠帘, 带着一众人上楼。
“格格还在晨练?”念夏一踏上二楼, 瞧见屋子里只有宜春和敛秋二人,便开口问道。
宜春示意她往窗外瞧:“还有一会儿呢。”
念夏顺势望去,只见外面平坦宽阔的观景台上铺着一块方形软垫。软垫中央跪着一位妙龄少女, 长发绾成松散的发髻,只用白玉簪固定,身上着一袭浅绿色软绸纱衣,赤着雪白玉足。
少女呼吸浅浅,修长脖颈微微后仰, 昳丽娇美的面容沐浴在阳光下, 散发出暖玉般的光泽。手臂上举, 肩膀自然打开, 纤薄背脊延展向上,随着少女的呼吸调整到与双腿平行的位置,整个身体像一只振翅浅扇的蝴蝶,展现出令人惊诧的柔软度。
尽管这样的场景每天都能看到,念夏还是忍不住露出惊艳的目光。
她们家格格……实在太美了!
宜春已经着人去准备热水和软巾,折身回来瞧见念夏就站在原地呆怔,不由得笑道:“快回神吧,你那眼珠子都要掉格格身上了。”
念夏被宜春打趣,饶是她素来脸皮厚,现下也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道:“还不是格格太好看了,我要是拂冬就好了,格格晨练的时候都能侍奉左右。”
拂冬是格格身边唯一会功夫的一等侍女,故而格格每回练功,都点拂冬伺候,剩下三个只能远远瞧着。
念夏就觉得拂冬这差事实在是好,让她羡慕得不得了。
格格小时候爱睡懒觉,有时甚至睡到中午才起。可自从京中娘娘给格格送来一位女师傅,格格就再也没得懒觉睡了。
这晨练也是皇贵妃娘娘专门为格格制定的,由女师傅带来一本薄册,格格在拂冬的看照下跟着练。
大部分姿势还好,但有一些,念夏看着都忍不住脸红。
她这边正胡乱想着,观景台上的幼蓁已经起身,带着拂冬向屋里走来。
幼蓁晨练之后必定要沐浴,故而在这二楼也有浴间,侍女们早已将热水备好,上来替她更衣。
赤足踏入浴桶内,感受到热水将身体全然包裹,积攒的疲惫瞬间被温暖挥去,幼蓁不禁无力地扶住桶壁,嘴里发出一声“嘤咛”。
宜春和念夏有条不紊地舀水给她浇身,晶莹的水珠落在幼蓁白润光洁的肌肤上,几乎来不及留下任何痕迹,就顺着水迹流到浴桶里。
幼蓁迷蒙着杏眸,由侍女们伺候好沐浴,出了浴桶后尚不能立即穿衣,而是要卧伏在软榻上,身边两排瓶瓶罐罐,全是要按摩上身的特制香膏。
敛秋精通推拿手艺,敷药的活计都由她来。敛秋手上力道温和适中,最是解乏松缓,幼蓁还能趁着这时候浅浅睡一觉。
房间里的侍女来来往往,全都静默不语,手上动作也一轻再轻,生怕扰了格格安眠。
待敛秋敷完药,眼瞧着快到请安的时辰,宜春才柔声将幼蓁叫起,换上家常穿的衣裳。
“格格,该去给老夫人请安了。”宜春说道,“正院的桃枝姐姐来人说,老夫人特地将德顺斋的掌厨师傅请到府里来,这几日格格想吃些什么,尽管和膳房吩咐。”
幼蓁每日都是去正院用膳的,而这德顺斋是苏州府最有名的酒楼,幼蓁只是夸过两回,佟大夫人就将人直接请到府里掌勺了。
佟大夫人这样费心,幼蓁却还不领情,黛眉一扬,小脸透着不高兴:“太太这是敷衍我呢,想用好吃的糊弄我,我才不依!”
幼蓁不开心,身旁的宜春和念夏只能相视一眼,无计可施。
幼蓁很少和长辈闹脾气,只是这一回,她默默和佟大夫人置了半月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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