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癞子李死了。
应该是昨天死的。
他平时里都不见人,不是去打牌,就是钻哪个寡妇的屋门,有的时候还会被捉进去蹲篱笆,按理说他死不死的没有人多关注,可他死的丢人,没多久周围几个村就都知道了。
他的尸体还是今天早上被下地的一群人发现的。就像个骷髅架子一样,干瘪瘦弱,还是赤身裸体,下体就像是萎缩了一样,就像是枯树丛里的一个皱巴巴的小怪物,看的人直反胃。
当时那群人差点就把早饭吐出来了。
这事儿出了,议论的人也多,但都只是撇撇嘴,一副嫌弃的样子。
癞子李什么德行,别人都知道,抽烟喝酒赌博,该死就是得死,病死也是死,欠了钱被别人打死也是死,谁在意呢,那种畜牲,死了也好。
“老话不都是说‘祸害遗千年’么,怎么他就死的这么早?”地里一个女人撇撇嘴。
“老天爷看不下去他做的畜牲事儿了,趁早收了呗!”另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一脸痛快。
“诶,说起这个,你们知道那个何家大闺女,就那个被男人赶回娘家的那个不?”头戴头巾的女人放低了声音说道。
“叫啥……玉琴吧!”开头的女人附和道。
“对,就是她,知道她为啥被赶回来不,就是癞子李,把她拉到屋里那啥了!她男人知道了,受不了这个屈,不就赶回去了!”头巾女咂咂嘴。
“她也被……”四十来岁的女人惊讶道。
“是啊,附近村里那个没了男人的没被他弄过,就连有男人的,还不是被他……”头巾女摇摇头,脸上有些同情。
“奶奶个腿的,死了也好,管他怎么死的!”开头的女人恨恨骂道。
“谁说不是呢,就是一个畜牲……”
……
在路上听着这些的周行和李知安默默对视一眼,然后继续往前走。
李知安还记得那天造成的阴影,自然讨厌癞子李,听他死了,心里自然高兴。至于周行,心里还有点可惜没在他死前再收拾他一次。
自从他挖煤回来了,这些年每隔一段时间就得把他套头打一顿,最近的一次,他还踹了他的命根子一脚,废没废不知道,反正他用了挺大力气的。
“饿了吧,回去吃饭。”
过了一会儿,周行才对李知安说道。
“嗯。”李知安笑着点点头,两人这就回去了。
吃完饭,将家里的活都干完,两人也没事,又去找何婉了。
家里的何婉也知道癞子李死了的事,直抱着女儿说道:“苍天有眼!”
她是真的高兴,那种畜牲就是该死。
李知安也紧紧抱着娘,轻轻笑着。
娘俩又抱了一会儿,这才慢慢分开。
何婉满眼慈爱地轻抚着女儿的眉眼,轻柔的笑着:“安安不用再害怕,也不会再做噩梦了,真好。”说着,她忍不住掩嘴咳了几声。
李知安担忧地看着娘 “又不舒服吗?”
这几年,她娘的身体是越来越差,身子也越来越消瘦。
“没事,就是快换季,忍不住咳嗽几声而已,没什么的。”何婉拍拍女儿的手。
“我跟周行带你去医院看看吧,我们买了一辆三轮车,很方便的。”李知安有些急切地握住娘的手,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总有点慌。
“不用了,真的没什么事的,你可别瞎担心。”何婉轻声笑了笑。
她精神头不好,也不全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去医院也没用。
“娘!”李知安意识到了什么,都快哭出来了。
“安安别着急,娘没事的。”何婉轻声安慰着,再看见女儿慢慢溢出的眼泪时,话又转了个弯 “不信的话,那你今晚留下来陪我吧。”
李知安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立刻同意了。
家里还有两个上学的孩子,这里也不够住,下午的时候,周行就回去了,李知安就在这里陪着娘。
就这样,在这个普通的下午,母女俩好像回到了二十几年前,那时,李知安还没有出嫁,面容青涩的她乖乖坐在娘的旁边跟她说话。而尚且年青的何婉手里做着针线活,一边又认真听着女儿絮絮叨叨的话。
就像是一个轮回,二十几年前何婉陪着女儿,回答她各种各样透着点傻气的问题,满脑子都是女儿稚嫩的脸庞。
而二十年后,几乎已经是满头银丝的何婉安静的坐在椅子上,回答着女儿有些无聊的问题,而这次,李知安尚且年青。
日子好着过,赖着过,或者一半好、一半赖地过,不管怎么说,不知不觉的,它就这么过去了,从青丝到白发,一眨眼一闭眼,就是一个人的一生。
在女儿不停地说话声中,配着远处传来不知名鸟儿的叫声中,何婉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她有些累了,先休息一小会儿。
就一小会儿,不然醒来不见她的安安又得害怕地哭了出来了。
旁边不停说着话的李知安偶然抬起头,看见娘紧闭的双眼,吓得心跳停了一瞬,然后颤抖着抬手。
轻微的热气慢慢喷到她的手上,就像是一张细密的网将她紧紧围住,像是笼子禁锢了她,让她时刻提心吊胆;又像是一面稳固的墙,让她可以依靠,有所心安。
眼泪猛地砸了下来,李知安紧紧捂住嘴巴,无声哭着。
……
晚饭的时候,何婉的精神异常的好,整个人像是一瞬间回了魂,满脸都是笑意,时不时就给女儿夹菜。
李知安以为娘好了,心情也好了很多,娘给她夹的菜她也不挑剔,全部吃光。她完全没有注意到,一边李兴国和张桂兰不时传来既担心又怜悯的眼神。
吃完饭,李知安陪着娘出去散步,余下李兴国夫妻俩沉默地坐在那儿。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李兴国吸了口旱烟。
张桂兰吐出口气,语气有些沉重 “娘前段时间就在绣衣裳了,前天就已经做好了。”
这段时间,晚上她起夜的时候,总是看见何婉屋里的蜡烛燃着,映照出她瘦削的身影。
以前公公还在的时候,这两人还看不出什么感情,一天都没有一句话,可谁知道他走了没几年何婉就迅速凋萎了。
她还记得,将公公的遗物全部堆到草场烧了的前天晚上,半夜她起夜,隐约听见院子门有开合的声音。
当时还以为是风吹的,直到第二天点火烧的时候,发现公公有件衣服不见了。
公爹的衣服她一个当儿媳妇的不可能全认识,但是那件衣服她是记得最深的。
因为那件衣服是很多年前,刚结婚的时候何婉做给他的了,早已经破的不成样子,一直放进柜底,除了定时洗一下,基本不拿出来。
那天她正好去她屋里,就看见何婉小心缝补这件衣服,专心到连她进来了都没发觉。
这件事,张桂兰一直记在心里,没有对任何人说。
因为按照这里的观念,这是不吉利的。
今年正月刚过,何婉就开始给自己做寿衣了,由于精神不太好,每天也就动个一两针,有时甚至好几天不动,断断续续的,直到三天前才做好。
“那就好……”李兴国慢慢吐出旱烟,没有再说话了。
张桂兰轻轻叹了口气,随后站起来收拾桌子。
……
“安安,你来。”何婉柔声叫女儿。
李知安立马擦干脚,穿上鞋就往娘那边走。
何婉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布包,上面修了些花纹,应该是有些年头了。
“这是我娘给我的,算是传家宝,只传给女儿,安安记住了。”说着,她打开布包,拿出里面包裹的紧紧的一个玉镯,碧绿碧绿的。
李知安愣愣地看着这个玉镯,有些不明白娘的意思。
“安安给我生了两个外孙女,真棒。那娘这个当外婆的,也不能厚此薄彼,这里还有一个金镯,你看着给。”
何婉又拿出金镯子,给女儿看了眼,长时间没带,上面都有些发黑了。也可能是因为WG那段时期,她把这两个埋进地里,这几年才挖出来。
她又将东西收进布袋里,然后将布袋递给女儿 “快收着吧,回家记得捂严实了。”
李知安笑容僵下来,不肯伸手。
何婉好笑地捏了捏女儿的鼻子 “傻姑娘,好东西还不拿着,是在怪娘没有早点给你?”
李知安摇了摇头,有几滴眼泪被甩出来 “不要,娘先拿着。”
“瞧你,拿着又不妨碍什么,听话,快拿着啊!”
李知安仍想拒绝,但何婉此刻的力气大的出奇,硬将布包塞给了她。
她只好拿着布包,低头沉默。
何婉却笑得很轻松 “好了,快睡觉吧,今晚安安挨着娘睡。”
李知安却近乎执拗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快点,安安,睡觉啦!”何婉像是真的累了,看起来慢慢倦怠。
“不要!”我怕你睡着了就再也醒不来了。
李知安的声音已经哽咽,眼泪瞬间落下。
真是讨厌死了,为什么啊!
“安安听话,娘有点困了,陪着娘睡吧,就躺在娘的身边。”何婉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
瞧着娘都快站不稳了,李知安捏紧布包,猛地擦干眼泪,然后扶着娘慢慢躺下。
也许是真的累急了,何婉的眼睛闭上又努力睁开,看了看旁边的女儿之后又闭上,再睁开……
李知安知道,一旦娘的眼睛闭上,就再也睁不开了,于是她一直拉着娘的手,等她闭上了,就摇一摇她的手。
如此又过了一会儿,何婉瞧着又精神了点,轻声开口道:“安安……怕不怕?”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可李知安却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想也不想地摇摇头 “不怕不怕,在娘的身边,只要是娘,我就一点也不害怕!”
她也没空去想为什么吃饭的时候娘还那么精神,怎么现在就……
何婉努力扯起嘴角笑了笑 “安安真勇敢……”
不勇敢,不勇敢……
你得陪在我身边。
李知安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安安……和周行……好好的,以后、以后享福……”
何婉慢慢闭上眼睛,在全部闭上的前一秒,她好像看见了李德绍。
对方满脸的笑容,脸上皱纹挤在一起,又憨又傻。
“跟我走吧!”
何婉看见他朝自己伸出了那双皱巴巴的大手。
她便毫不犹豫的伸了过去。
就好像很多年前,那个又憨又傻的年轻男人朝自己伸出大手。
“跟我走吧,我一定对你好!”
那时,她便是这样,慢慢伸出手,然后毫不迟疑地将手放进他的手里,握了满手的茧子,却觉得十分温暖。
从此,那个出身大家,却四处逃避战乱的何二小姐,再次有了一个家。
于是,何婉脸上带着淡淡的、满足的笑意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而李知安早已泣不成声,她不敢用力地握着娘的手,只好低头,轻轻地将自己的脸贴过去,感受娘身上最后的温度。
那双手已经卸力,如果没有她的支撑,立马会脱力地垂落,并且永远不会再抬起。
她没有娘了。
再也没有娘了……
第95章 第95章
李知安哭的悲恸,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滴,顺着脸庞往下落,滴到娘紧闭的双眼上。
她的哭声惊动了旁边屋里的李兴国夫妻俩,两人对视一眼,双双叹了口气。
最后,两人都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李知安肯定不懂这些,还是得他俩来操办。
按理说,第一时间应该通知何婉的娘家人,可她从外地逃来,早就和家人失散了。所以还是得去找李德绍这边的亲戚。
张桂兰帮忙把何婉的身子擦擦,然后换上寿衣,李兴国则去小李村叫上周行一起去了镇上――几天前何婉就叫他订了口棺材。
在给何婉换衣服时,李知安在旁边已经哭得不能自已,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张桂兰也红了眼睛,但还是十分认真的给何婉扣好每一颗扣子。
最后,她帮忙理了理何婉的头发,她记得,何婉最是讲究了。
等她都弄好了,往旁边看了一眼,李知安依旧流着眼泪,哭狠了,整个人直喘粗气,一张脸也憋的通红。
她有些不忍地转过头去,没有再看。
很难过的时候,不管别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的,还不如让她好好哭一场。
又过了一会儿,李兴国和周行将棺材运回来了,直接放在堂屋,然后将各种要用的东西摆好,默默等着每一个流程。
何婉之前特地照了一张照片。
那天天气不错,就和女儿一起去了县里,两个人照了好几张照片,最后她特地照下了这张单人照。
第二天李兴国就去请了道士来,吹吹打打连着两天,这场丧事才办完。
等丧事办完了,李知安也倒下了。
这两天,她穿着孝衣,几乎一直跪在那里,听着道士唱悼词,先是不停哭,等哭到嗓子哑了哭不出声来就默默流泪,最后连泪也流不出来了,就呆呆地跪在那儿,一动不动。
尽管周家几个孩子劝了又劝,周行、张桂兰、何二妹也劝了好一会儿,她还是一言不发,依旧跪在那里。
第三天正式下葬,李兴国和周行是扶棺人,另外请了村里几个年轻人一起帮忙抬棺。
李家和周家的几个孩子,一部分举着假花走在棺材前面,一部分跟在后面,而李知安跪的久了,腿脚不太麻利,只踉跄跟在后面。
这几天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整个人也没有了精气神,就像是活在梦里一样,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
所谓夫妻“生同衾,死同穴”,何婉就葬在李德绍棺材的旁边,在坟头包弄好以后,还在前面立了个碑。
这里习俗就是这样,只有夫妻两人都去世了,才可以立碑。
当何婉的棺木被埋进土里,然后被一层层的土盖住的时候,李知安忍不住惊叫一声,随后终于撑不住了,立马往后倒去。
那一瞬间,她心里的某根线蓦地断了。
她娘真的不属于阳间了,她们真的阴阳两隔了。
忙着埋棺材的人并没有注意到李知安晕了过去,好在跟在棺材后面的几个孩子看见了,立马将她扶了起来。
正拿着铁锹的周行似有所觉,往李知安那边看了一眼,却只看见一群围成一团的身影,他皱了皱眉,不由得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等下葬完了,晚上再把生前遗物烧掉,这场丧事才办完了。
从草场回来,见李知安依旧昏睡着,周行走过去坐在床边,默默看了她好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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