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我的身体里装着别的人格吗?”她没忍住突然问。
米洛眼睛没离开过屏幕,以至于完全没有察觉到徐浥影紧绷的神色,仅从她的声线里听出了微妙的起伏。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米洛摁下暂停键,偏过头一脸迷惑。
徐浥影已经恢复平静,声线也平淡,“随便问问。”
低垂的脑袋在半小时后又抬起来,似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之前你替我整理的北城心理医生的联系方式还在吗?要是还在,你替我约个时间,随便哪个医生,越早越好。”
米洛更加莫名其妙,但没有多嘴照做了,约见的时间在周五下午,心理咨询师离高敬别墅近,结束后,徐浥影没有直接回御景华庭,而是顺路去了趟他那。
事先没有打过招呼,也是运气好,刚到别墅门口就遇到从公司回来的高敬。
晚饭是两个人一起吃的,几道家常菜。
徐浥影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勉强自己吞下半碗饭。
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高敬问:“跟爸爸说说,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姓池的那小兔崽子欺负你了,回头我就把他衣服扒了挂在A大校门口。”
徐浥影噎了噎,“你别胡说,一般都是我欺负他,他才没那胆子。”
还舍不得。
高敬笑着打了自己嘴巴一下,“看不出来小池还是个妻管严。”
徐浥影:“……”
见气氛调节得差不多,高敬再次问道:“那是出什么事了?”
徐浥影想说没什么,最后却不受控制地问道:“老高,你觉得我是个怪物吗?”
高敬顿了下,徐浥影恰好也在这个时候看过去,精准地捕获到他意味不明的神色。
“我想听实话,你有没有一刻和我妈一样,觉得我是个怪物?”她又问了遍,用更加执拗的语气和态度,非要从他那听到真实答案。
高敬长长叹了声气,脸上的无奈清晰些,只是分不清是对谁的,“浥浥,不要拿你妈的那套标准随随便便给自己下定义,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从来没有一刻觉得你古怪,相反你是个很优秀的孩子。”
敏感、脆弱,渴望拥有更多爱时的任性骄纵,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身上再普通不过的标志,不应该被无法理解这种行为的人贴上“怪咖”的标签,这对他们来说并不公平。
他停顿了会,切换成半开玩笑的语气,“不过在拉小提琴上,闺女你确实是个怪物,爸爸第一次见你拉琴,差点被你唬住了,心里一直想着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灵活的手指?”
他故意往夸张了说,徐浥影听出来,心里还是非常受用,忍不住开始想象,如果高敬是她的亲生父亲,被爱包裹着长大的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又或者说徐严还是一开始的徐严,边婕还会变成现在这副六亲不认的模样吗?
可是没有如果,徐严行差踏错的后果,总要有人来承担。
高敬还在盯着徐浥影看,徐浥影察觉到,眼皮微颤。
明明抛出问题的人是自己,现在不自在的反倒又是自己,架不住对方欲言又止的神情,她先一步别开眼,起身去倒水,一扭头,就看见大理石餐桌上放着一小叠文件,白纸黑字写着“离婚协议书”。
不用往下翻,都能知道是谁的。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事先一点口风都没传出去,带来的冲击力大到让徐浥影愣了足足两分钟,再次开口时,声线倒比她想象中的平静很多,“你们什么时候下的决定?”
高敬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微滞后说:“也就是几天前。”
他补充道:“我和你妈都还在考虑阶段,没签字。”
“谁提出的?”
“你妈。”
“那抛开其他因素,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高敬又是一声叹息,“我和你妈从一开始就没任何感情。”
徐浥影理解,不就是各取所需,又怎么会有感情?
“你要是和她过不下去了,就离吧。”
人有一种天生的、难以遏制的欲望,那就是在理解之前就评判。
以前的徐浥影就是这样的人,现在的她学会理解,也看懂很多事,比如高敬对自己的疼爱,或许有一部分确确实实是受到早逝女儿的影响,想通过移情来缓解内心的伤痛,但更多的是对于“徐浥影”这个人本身的怜惜。
这几天,徐浥影会反反复复想起高敬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他会和边婕结婚,是为了保护一个人。
她也总算明白了,这个人就是她,他要站在她身边,顺势在她和边婕之间划开一道互不侵犯的分界线,为她筑起牢不可破的城墙。
可她压根就不需要他牺牲自己,做到这份上。
“老高,我是支持你离婚的,别说是你,我和她当了这么多年的母女,我也过不下去了。”
高敬有自己的顾虑,和结婚时的目的一样,现在的顾虑也是因为徐浥影,“要是我跟你妈离婚了,闺女你怎么办?”
“我能有什么事?”徐浥影耸了耸肩,满不在乎的口吻,“还是说你会因为我不再是你名义上的女儿,就不再爱我了吗?”
高敬深深看她,“当然不会。”
徐浥影笑了笑,用故作轻松的语气说:“那不就行了,你也知道,我最不喜欢表面工夫,你要是还愿意对我好,我也会继续把你当成爸爸。”
高敬的第一反应是震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耳边炸开,嗡嗡的,震得他耳膜发麻,“爸爸?”
她轻轻点了点头,第一次没有避开他直白炽热的目光,“爸爸。”
第二次开口就自然多了,“我好像生病了,但这病不好治,就算治好的,最后的结局可能也很残忍。”
她颓丧地垂下头,高敬没有在这时开口问她得了什么病,安静听她继续往下说。
她接下来的话更像在自言自语——
“我好像比想象中的还要喜欢他。”
“我不敢想象,没有他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我不想消失。”
“说我自私也好,残忍也罢,这具身体我不想交给任何人,我想和他在一起,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
高敬其实只听懂了一半,但也足够给出她想要的答案:“既然舍不得松手,那就牢牢抓住他。”
徐浥影愣愣抬头,高敬眉眼柔和地说:“我们浥浥,变了很多。”
身上没那么多刺了,言不由衷的违心话也少了,是可喜可贺的变化。
徐浥影终于笑起来,“你们都这么说。”
包括她自己也这么觉得,她也很清楚改变的根源在于池绥。
生命的吊诡、可爱之处就在于,你永远不知道在转
哪个弯,碰到什么样的人,甚至拿起一本什么样的书,一看,就改变了一生。
-
徐浥影在公寓门口站了会,满脑子都是要是池绥就在里面,她一定冲上去用力抱住他。
然而真正看见他后,又突然有些偃旗息鼓,她神色恹恹,还夹杂着几分委屈,“你今天去哪了?为什么早上醒来又没看见你?”
池绥今天也去了趟心理诊所,见的还是原先那医生,给出的建议还是那些。
他正在犹豫要不要跟她说实话,徐浥影走上前,环住他,腰弯下去些,两个人的身高差更明显了,她拿额头在胸膛上轻轻碰撞,“池绥。”
“嗯?”
“今天下午我去找老高了,我问他我是不是个怪胎。”徐浥影换了个姿势,站直后将下巴支在他肩上,“其实问完我就后悔了,感觉自己问了个废话,爱我的人怎么可能会觉得我是个怪胎,只有边婕才会这么认为。”
再者,就算她是个怪胎又能改变的了什么?
就像高敬和边婕,即便他们最后摆脱不了离婚的下场,高敬也还是那个拿自己当成亲生女儿疼爱的好父亲,一张冷冰冰的证明不会在她和他之间隔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至于池绥,他爱徐浥影,爱的是她这个人,这其中自然涵盖了她不好相处的臭脾气。
“我不管别人怎么想,但你永远都不能觉得我是个怪物,”她霸道地要求道,“我要你永远只把我当成徐浥影看。”
她想要他这辈子只需要她,只对她有欲望,只爱她一个人。
池绥从她现在的状态里琢磨出异样,可他的逻辑再缜密、思绪再发散,短短几分钟里,也没法往她已经知道自己身体里藏着什么样的秘密那方面想。
徐浥影在沉默的气氛里挣扎许久,还是决定告诉他,“其实在去见老高前,我还去看了心理医生。”
池绥一愣。
“我知道我生病了,而且是从很早以前开始的。”
徐浥影嗓子哽得难受,“你说你在我八岁失忆后,见过我,那时候的她是什么样子的?”
徐浥影停顿片刻,换了种说法,“八岁到十岁的时候,我记忆一片空白的时候,她过得好吗?”
池绥没那么蠢,从听到她的第一遍询问后,他就知道她在问谁。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让徐浥影误会他是不是想胡诌个理由哄骗自己,从而将这问题带过去,助她完成又一次的自欺欺人。
之前没敢聊开的话题,在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再度被掀开。
徐浥影抬眸,用更加平静的语调问:“我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体里还住着另外一个人,是她帮我熬过了那最痛苦的两年。”
这结论的得出,说来也荒谬,始于一部纪实电影,当时徐浥影只觉得心里拧巴,可能是女人的第六感在作祟,将过去的细枝末节拼凑在一起后,证据链缓慢成形。
——她找回了八岁以前的记忆,却怎么想不起之后那两年的,被徐严伤害得最深的那两年。
下午的心理咨询过后,医生彻底解答了她的困惑。
徐浥影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她只能想象到经过心理干预后的三种结局:她被自己创造出的副人格吞噬,最无辜的小影经过心理引导后彻底消失,又或者,因为某些不可抗力因素,她又诞生出第三种不受她控制的人格。
她突然想起之前有段时间网上流传很火的十大悖论之一——火车难题。
一个疯子将五个无辜的人绑在电车轨道上。一辆失控的电车朝他们驶来,片刻后就要碾压到他们。
幸运的是,你可以拉一个拉杆,让电车开到另一
条轨道上。然而问题在于,那个疯子在另一个电
车轨道上也绑了一个人。如果是你,你会选择救哪一方?
“池绥,你想她消失吗?”她问了句,像是心甘情愿地将她的未来交与到他手中。
早就不是池绥想不想的问题,“她”消失的结局已经注定,“上次和她见面的时候,她跟我说,她快离开了。”
徐浥影怔住,哑着声音问:“为什么?”
“因为她意识到你已经不需要她了。”
因为徐小呆已经有了另一个需要的人,那个人会给她足够的爱与包容,她不再需要通过另一副灵魂代替她承接所有的伤害。
“她”是她创造出来的,有着和她一样敏感纤细的心灵,对于未来会发生的事情,“她”没有抗争,平静地接受了,或者该说,是“她”主动选择的消失。
关于“她过得好吗”这个问题,池绥还是没给出直接回答,但已经说到这份上,徐浥影再傻也推出了答案。
她的神经霎时绷开,很难形容这一刻的感觉,惊诧、惶恐、悲伤,但更多的是愧疚——
她将最痛苦的一段人生留给了“她”,她坚强地捱过,好不容易柳暗花明,她却要自私自利地掠夺走“她”即将享有的安宁。
她心脏极速跳动几下,带来绵长难忍的痛感。
比利的不同人格可以互相沟通、互相掠夺对身体的支配权,但她做不到,她创造出的小影只有在她的梦境里才会出现,但她也想在现实生活中同她说说话,抱抱她。
池绥像看穿了她心底的行踪轨迹,“我还会见到她,你想告诉她什么,我替你说。”
他的声音沉沉慢慢,徐浥影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眉骨很深,被光影勾勒,面部线条更加凛冽,衬得他整个人有种不近人情的疏冷寡漠。
但这都是对别人的,对她,他总是熨帖得过分,让她挑不出一丁点的错。
徐浥影顿了好一会才凑到他耳边,轻声低语。
池绥极低地嗯了声。
当天半夜,他见到了另一个徐浥影。
“徐小呆让我转告你——”两个人的姿势很奇怪,像幼儿园小朋友堆积木时的坐姿。
池绥莫名想笑,稍作停顿后接上,“谢谢。”
小影眨了眨眼睛,唇角漾开柔和甜美的笑容,“不客气。”
她其实并不知道徐浥影为什么要同自己说谢谢,这声不客气是出于习惯性的礼节。
“她还让我告诉你,你是个好孩子,你一点都不奇怪,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小影眼眶瞬间红了,她没想到她最想从徐严和边婕得到的承认,最后竟然从和她共用一副身体、遭受过父母同样暴力教育的人那听到了。
眼泪止不住了,池绥用指腹替她抹去,“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他知道,今晚过后,他再见到她的概率微乎其微,有些话不说就来不及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对着那双纯洁晶亮的眸,他突然觉得好像说什么都是没必要的。
许久,他挤出一句,“想吃什么?”
“苹果。”小影眼睛弯弯,“又大又甜,没有长蛀虫的苹果。”
空气安静了会,池绥说:“好。”
那晚,池绥是抱着徐浥影入睡的,在这之前,徐浥影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动了下,是边婕打来的。
他没接,直接掐断了。
对面又连着打来几通,被他通通无视,边婕改发消息,没头没尾的一句:【是不是你说出去的?】
池绥低头看了眼怀里的人,她这会的睡姿安分过了头,喜欢侧躺着,双腿微曲,叠拢在一起,就像刚成型的婴儿在母亲子宫里的防御性姿态。
池绥将手机反扣,温热的身躯贴上她的后背,第二天早上起来时,直接忘了这事,没多久徐浥影也醒了,她在他怀里问:“你说了吗?”
“一字不落。”
洗漱完,徐浥影想起一件事,“你见到她的那两次,她是什么样子?徐严在吗?”
池绥戴上眼镜,嗯了声,“其实我注意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但我没有阻拦。”
准确来说,是没时间阻拦,那天之后,他被池景明带回池家,而当时她那求助般的眼神,他至今没能忘记。
听到他的回答后,徐浥影大脑一片空白,她万万没想到,他对她的关注和偏爱,是从他的愧疚衍生出的。
“就算你那时候你去拦下又能怎么样?你打得过徐严?还是说你有自信救的了我这一次,还能救我无数个下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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