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时一家四口不过四菜一汤,今夜久别相聚吃团圆饭,苏氏心里高兴,这才多添了六个菜,打算一家子热热闹闹吃一顿。
如此一来,最高兴的莫过于宋怀康了。
他与哥哥并肩进门,一看到满桌子菜顿时瞪大了双眼,发出惊叹,脱口而出道:“哇!咱们家终于大方了一回。”
宋怀康刚感叹完,一巴掌便落到他的肩膀上,发出“啪”的一声响,有点疼,他不由惊呼出声,侧头委屈地望向动手的苏氏,道:“阿娘,你打我做甚?”
“打你做甚?这么大一桌子菜都堵不住你的嘴,什么叫终于大方一回,家中缺你吃食了?”
说着,苏氏又忍不住揪起小儿子的耳朵,继续说道:“你啊你,读书不行,一遇上好吃的东西便两眼放光,若非为娘严厉,你如今都成小胖子了,瞧瞧你哥哥再瞧瞧你,可别长大了连个媳妇都讨不上。”
“怎么可能,娘,我不是小胖子。”宋怀康不满的反驳,嘟嘟囔囔还想再说着什么,可一碰上苏氏微眯的双眸到底还是怂了。
苏氏平日里还算温柔,丈夫有本事,长子自幼便不需要她操心,只有幼子愚钝,总会无意识间惹她生气,让她化身泼妇严母,当真是无可奈何,只能不停安慰自己,孩子都是亲生的,当多些耐心才对。
宋谨书早已习惯这样的场面,含笑望着母亲与弟弟斗嘴,不吭声偏帮任何人,而父亲在旁赔笑哄人,闹闹腾腾,终是有个团聚的热闹劲。
好在苏氏还记得今日的目的,没一会儿便消停了,连声催促父子三人落座,一家子才高高兴兴开始动筷。
宋家非高门,没有那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宋怀康就一边盯紧桌上好菜大快朵颐,一边好奇地询问父兄外头的事。
他从未出过远门,现在听父兄谈论只觉得新奇不已,心也随着那言语描绘飞出长陵,飘向晟国广袤的土地上。
“哥哥,等我十二岁是不是也能跟你们一块出门巡查各地产业了?”
“且看你的表现。”宋谨书向来好脾气,此时也不与弟弟画大饼,直言道:“你何时考下秀才功名便何时能跟着我们四处走。”
“你哥哥说得没错。”宋老爷闻言也赶忙出附和,“你别整日想着玩,连个秀才功名都考不下来若是经手家中生意可不得被那群老狐狸坑了?”
“那……哥哥不也是十二岁就能跟着爹爹出去吗?那时候哥哥也没考秀才,为何哥哥可以我就不行?”
宋怀康委屈巴巴地撇撇嘴,顿时觉得饭也不香了,一下又一下用筷子戳碗中的白米饭。
“这能一样吗?”
宋老爷想了想,先往小儿子碗中夹了块肥瘦相宜的红烧肉,见他吃下才语重心长道:“你哥哥当年是有秀才的学识却还不想考那么早,你呢?你十二岁时能保证自己有那个学识能力吗?”
“康儿啊,并非阿爹偏心你哥哥,实在是人与人之间明里暗里存在不小差距,爹娘不求你将来多有出息,光宗耀祖,只希望你能快快乐乐长大,若能考下功名最好,不用担心被人看轻,实在不是读书的料也无妨,等你满十六岁,阿爹再教你做买卖,往后有你哥哥护着,也不必担心你会饿死。”
“哦,孩儿知道了。”
宋怀康一直以来都很崇拜哥哥,觉得哥哥是除了阿爹外最厉害的人,即便大人们常说他不如哥哥聪明能干,他也不在乎。
他心宽,从不将那些不好的话放在心上,听完父亲语重心长的教诲,得知长大后父亲也会教他,就慢慢开心起来。
他想了想,凝眉格外认真地问道:“哥哥护着我不担心我会饿死,那我媳妇跟孩子呢?他们会不会被饿死,还是你们不打算帮我娶媳妇了?”
这话一出,在场几人皆是愣住了,显然没想到宋怀康会有此一问,着实出人意料。
不过他们很快就反应过来,看着一脸稚气又格外认真的宋怀康瞬间爆发哄堂大笑,将傻乎乎等待家人回答的宋怀康都笑懵了。
“你们笑什么?”
他不明白爹娘和哥哥为什么发笑,心中顿时局促起来,反复问道:“你们笑什么?”
“哥哥,我说错什么了吗?”
宋谨书最先收敛笑意,观察到弟弟茫然局促的神色忙安抚道:“没有,你没错,爹娘只是突然想起一些好笑的往事罢了,与阿康无关。”
他瞥了眼努力收敛笑容的父母,心下一叹,先往弟弟碗里夹了一块肉,示意其继续吃饭,片刻后才道:“阿康还小,不急着娶媳妇,等长大了自己挣银子给喜欢的姑娘下聘,媳妇自然就有了。”
“真的?”
“嗯,真的,哥哥何时骗过你?行了,吃饭吧!”
宋怀康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倒是没再继续纠结,夹起碗里的肉放入口中,感受到美味自舌尖渐渐蔓延,便满足地眯起眼睛,心中愉悦极了。
他不傻,只是现在年纪还小,比不得哥哥聪明,反应有些迟钝罢了。
“吃这个,酸酸甜甜还不错。”
“嗯,谢谢哥哥。”
三两句话下来,宋怀康很快就被宋谨书忽悠住了,一家人继续用饭。
厅中欢声笑语不断,厅外夜雨淅淅沥沥,夹杂着寒凉的晚风,吹拂而过,引起阵阵颤栗,却是吹不散里面温馨的暖意。
……
两个月的奔波忙碌,宋谨书跟在宋老爷身边学到不少东西。
他早慧,心思敏锐,比大部分同龄人晓事早,跟着父亲外出几回也明白外面的世界不好混,多的是心怀叵测之人,见多了,人也变得越发沉稳。
回到家后,他并不急着去书院,而是选择留在家中休息一段时间,将一路上的见闻一一叙写下来整理成册,并附上自己想法与感悟。
如此一来,所见所闻所学才能真正与自己的想法相融合,提炼出更独到的见解,便于他往后灵活运用。
相当于在借鉴别人的经验,结合己身,减少生活、处事上的错误。
“公子,蒋公子派人来请,您可要赴约?”宋福轻叩书房们,小心翼翼询问。
他了解自家公子的习惯,在书房忙活时不喜欢被打扰,但知府家的公子派人来请,他一个下人也做不得主,便只能前来打扰了。
“拒了吧!就说我有事要忙,过些天就去书院了,到时候再详谈。”
宋谨书头也不抬,大声回了一句,便集中注意力继续忙活了。
“是。”
宋福得到主子准话,立马去前厅传达,满脸歉意地将情况与来人解释一番,才送人离去,重新回到书房外随时听候吩咐。
如此候了三个时辰左右,宋谨书才写完最后一张纸,起身舒展筋骨,拉开书房们缓缓走出去。
“去长青院。”
宋谨书清润的嗓音响起,宋福连声应和,提上灯笼便跟了过去。
此刻已是戌时初,宋宅各院都亮起了灯盏,走廊悬挂的灯笼影影绰绰,让人勉强能看清前面两三步路。
雨天路滑,宋福生怕主子踩偏滑倒,就将提着的灯笼往前伸,如此一来,目光所及的范围便扩大了。
主仆俩一路上都没说话,就这么闷声来到了长青院中。
按照宋家的规矩,主子们平时都在自己的院里吃饭,每隔三日必须到长青院吃一顿家宴,这样既能给彼此留足空间,又不会使亲情淡漠了。
晚饭过后,苏氏突然一脸正色道:“趁着你们兄弟俩今晚都在,我有一事要说清楚,过后就不单独告知了。”
此话一出,宋谨书兄弟俩都抬头望过去,宋老爷虽然知道夫人要说什么,但还是配合的投去目光,等待其接下来的话。
“我们苏家人丁不算兴旺,也就比你们宋家好些,不过姑娘倒是少,到这一辈除了我也就还剩一个已经出五服的妹妹,你们该称她为小姨,因两家住得近,即便血缘已远,但我与她一起长大,关系也是极好的。”
“后来我命好嫁给你们父亲,她则嫁给了沅水县青虎镖局的总镖头,两地相隔有些远,联系也就渐渐少了。”
苏氏鲜少与两个孩子谈及娘家事,担心他们不明白其中关卡,便多啰嗦几句铺垫后话,父子三人皆安安静静听着,看不出半点不乐意。
“你们小姨与那镖头两情相悦,成婚后日子也和和美美,只是她福薄,生你们表妹时难产落下病根,病病歪歪过了五年,到底还是没熬过去,留下年幼的孩子走了。”
说到这,苏氏红了眼眶,声音也哽咽起来。
第3章 表妹
“娘。”
宋怀康握住苏氏的手,想安慰,却因年岁尚小词汇表达有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还得宋老爷出马哄人。
苏氏在丈夫的安抚下渐渐调整好自己的状态,随即重重叹了一口气,既为那个妹妹感到惋惜,也心疼孩子那么小就没了娘。
“你们小姨夫昨日来信,说接了一趟京城的镖,不放心你们表妹自己在家,偏生没有老人可以帮衬,便打算将她送来长陵借住一段时间,我与你爹同意了。”
“今日就想与你们说一声,婉婉来咱们家住,你们可不准欺负她,知道吗?”
宋谨书兄弟俩皆一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
宋家三代单传,到了这一代才多一个宋怀康,兄弟俩没有亲近的姐妹,在外注重礼节,也没跟其他小姑娘接触过,如今乍一听家中要多一个小姑娘,倒觉得新鲜得很。
欺负自然不可能欺负,只是人若是来了,或许会不懂如何相处。
宋谨书略微思索,便端起长兄的派头郑重道:“母亲放心,孩儿定会将表妹当亲妹妹对待,不会让她受委屈。”
“还有我,我是男子汉,也可以保护表姐,有什么都让着她,娘放心。”
宋怀康见哥哥出声,赶忙拍着胸脯表态,俨然一副男子汉有担当的模样,令人忍俊不禁。
“好好好,我们康儿最厉害。”苏氏笑得合不拢嘴,随声应和。
她的两个儿子都不是那等顽劣之徒,不需要担心太多,今日也不过是随口提及罢了,并非实际性的敲打。
“说起来,为娘上次见婉婉还是在七年前你们小姨的丧礼上,那时候她才五岁,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就这么乖乖跪在棺材前,不哭也不闹,瞧着可怜极了,可把为娘心疼坏了。”
“那是再乖巧不过的姑娘了,一如她的名字,全了她娘亲生前的期盼,唉!”
说着说着,苏氏又是一叹,随即念念叨叨,觉得差不多了,才让两个儿子各自回院休息去了。
回院的路上,宋谨书兄弟俩顺路同行。
宋怀康对那个素未谋面的表姐很是好奇,一路上都在碎碎念,问东问西。
“哥哥,你见过表姐吗?我六岁了,还没出过咱们长陵,你大我九岁,娘又与小姨关系好,你应该见过才对。”
“没见过。”宋谨书不假思索地回答。
“真没见过?也不知道新来的表姐长得好不好看?”
宋怀康嘀嘀咕咕,一句话刚说完,走在他前面的宋谨书突然停下脚步,一时不察,便撞上去了。
“哥哥……”
“你进私塾念书已有两年,先生便是这般教导吗?背后议论他人,姑娘家相貌岂可拿出来随意谈论,你回去将‘尊重’二字抄写一百遍,抄不完不准睡觉。”
“哥哥……”
宋怀康没有不尊重表姐的意思,只是心中好奇,随口一问而已。
他想解释,却不知该如何说,看着哥哥严肃不容置疑的神情,撇撇嘴,红了眼眶,垂首低声,小心翼翼道:“哥哥,我知道错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宋谨书不答,却主动牵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兄弟俩路过明竹轩而不入,径直去往隔壁的华松轩。
就这样,一个抄写字,一个陪伴在旁看书,直到宋怀康困得受不了趴在案桌上睡着,宋谨书才叹息着站起身。
他三两步走到书案边,将弟弟打横抱上床榻,替他捻好被角,叮嘱下人小心伺候,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那日之后,宋怀康按部就班继续去私塾念书,而宋谨书则继续留在家中,边歇息边温习功课,为回书院做准备。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无波无澜,一如过往那样平静,表妹要来的消息也在此间渐渐被兄弟俩抛之脑后。
三月二十,长陵城终于告别连日烟雨,迎来自东边冉冉升起的红日,很快就驱散了漫天灰暗。
时至隅中,日光越发浓烈散发即将入夏的热量,万里无云,天空中澄碧如洗。
而大地经雨水冲刷过后,植被冒出新绿,晚春的鲜花也在不知不觉间盛开,使得整个长陵城焕然一新,瞧着令人心旷神怡,不禁欢喜起来。
大街小巷恢复烟雨前的热闹,百姓们甚至因为近一个月的居家烦闷感受更明显,也更期盼着往外走。
他们走街串巷,言笑晏晏,或闲逛或访友,四处可见明媚笑容,即便是旁人无意间看到这一幕场景,也忍不住随之勾起唇角。
是日申时一过,一辆质朴无华的小马车缓缓驶过长陵主街闹市直往城东而去,最后在宋宅大门口停下。
“姑娘,还有些日头,您先在车内等一等,老奴去门口递帖子。”
马夫叮嘱一声便跳下马车,持帖子上前恭恭敬敬说明来意。
门房一听是沅水县来的表姑娘忙客气回应,匆匆入内传话,他没走几步便遇到了早已等候在大门附近的管事,忙道:“曲管事,外头来了辆马车,说是咱们表姑娘到了。”
“不是早已叮嘱过你了吗?哎呀……”曲管事叹气,不满地看了那门房一眼,当即抬步往外面走,还不忘数落门房几句:“往日的机灵劲都到哪里去了,还不将人请进来,若是怠慢了表姑娘,夫人怪罪下来我可罩不住你。”
曲管事匆匆而止,在大门后面稍微整理一下仪容,让自己看上去尽量妥帖热情些才跨出大门,直奔目光所及的那辆马车而去。
马车有些陈旧,车旁站着一个年长的车夫,未见姑娘下来,曲管事目光一巡,心中也有数了。
宋家乃长陵首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故而总有人打着亲戚的名义登门,曲管事在宋家多年,自认为见过些许世面,原先得管家钟叔特意交代,命人不准怠慢,便以为来了什么了不得的远亲,如今看来,也不知是那个山旮旯出来的穷亲戚。
想想也对,一个小县城能出什么大人物?
他心中千回百转,无端生出些许鄙夷情绪来,只不过他在宋家多年,自诩有大家之风,无论心中如何作想,面上却依旧能保持大宅门管事的妥帖,言辞动作皆尽到自己的本分,持观望的态度。
“车内可是沅水县过来的叶家表姑娘?老奴姓曲,乃是府中管事,奉夫人之命特意在此等候姑娘,路途有些远,不知姑娘一路上可还顺利?”
曲管事话落并未立即得到回答,而是等了一会儿才见马车帘子被人拉起,露出一个小姑娘明媚的笑脸,令他不由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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