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叶之船在海面上荡出丝丝涟漪,显得柔和慈祥。墨发上的水仍在往下滴着,却像是放慢了无数倍,所有的声音在青泷的耳中被捕捉放大,云停滞了飘动,风亦无声,她听到千里之外空气的一丝波动。
是杀气带来的波动!
她静静望着隔岸,仍是平静好商量的语气,就像没有察觉到任何危险:“请问,他要见我做什么?”
“姑娘到了,自然就知晓了。”
青泷垂下眼睫,她不喜欢故弄玄虚也不喜欢欺骗的人:“抱歉,那我不会跟你们走的。”
她转过身去,猛地以元炁注水,狠狠地将木船向前推去。然后歪了歪脑袋,好奇地看着面前紧张的两人,天真无邪的表情似乎在说“你们还不跑吗?”
衡宁和柳非命差点被摔了个踉跄,心想人天境的元炁有这么深厚吗?两人眼睛一亮,不约而同地也仿照着,源源不断的元炁飘动在水流之中,像一双无形的手改变着流速与方向。
“快快快。”
眼看着木船越划越远,本就相隔万丈,那释家弟子原本凝寂板正的脸上现出寒冰一般的冷冽之色,他松开握住佛珠的手,眼神一眯,自额间引出一道长长的火红赤焰。
“走不走,可不由你说了算。”
他的声音自身后铺天盖地地压过来,如同庞然无比的山峰威压将至。同时那道长长赤焰化为阴间火鸦,全身通红,眼神漆黑似地狱深渊。
火鸦向着长空尖锐地鸣叫一声,又急又促,张开翅膀迅疾地贴着海面俯冲而来。
释家·业火,十八重地狱之火,灼烧灵魂。
日光骤然微弱,太阳隐匿于云层之后。火鸦的翅膀上落下熊熊火焰,瞬间“砰”地引燃海面,半边天空亦被染成绚烈的红色。
衡宁甚至不用回头,瞥见火红的倒影急速逼近,她的语气中少见出现几分仓促命令:“柳非命,快用你的破扇子。”
对方只是语气飘飘,温润中携揉着浅浅笑靥:“我的机关扇由桐木打造,抵抗不了释家的业火。”
他已然尽力,没想到刚进试练之境就遇到这么强劲的敌人,想来就算任务失败,巨子老人家也不能怪罪于他吧。
柳非命甚至觉得气温升高地太快,有点太热,拿出扇子优雅地扇扇风。
反正这姑娘是死是生,与他无关。
遥远的声音似乎在劝诫着他们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姑娘,回头吧。达摩祖师邀您相见……邀您相见……相见……”
“没用的男人。”衡宁面色闪过不屑,回过眸去,却接触到一个清凌无波的眼神。
不管何时,无论身处什么样的地方,就算是熊熊烈火压境,焚烧了半边天空与海水。
青泷的身体总是那么冷。
她已经习惯了这样冷。一切都像是寒冬的雪,孤独地结冰,无言地结冰。
她总觉得秦曜的肌肤很凉很凉,却没想过自己比秦曜还要冷。
所以,她不明白为什么师兄是暖和的。
青泷站起身来。
看到目标,火鸦愈加兴奋地昂首嘶鸣展翅。
少女的瞳孔里倒映着无边的火焰,她轻轻念动。
名家·唤物。
叶舟上,释家弟子的传声骤停,岸上其他人自信沉着的表情皆一扫而空,齐齐献出元炁灌入火鸦之体:“不好。”
海面上,一道道高阔的水柱冲天升腾而起,“哗啦啦”震耳欲聋,很快水浪向四周分开,竟慢慢绽放成无数朵水莲花,举目望去,盛满海面,景色十分壮丽。
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水莲花皆为七片花瓣,流水清澈透明,开得丰满高贵,亭亭清冷,正是达摩座下之莲。
阴间火鸦自水莲花之中穿过,立刻被熄灭地低声呜咽,火羽化为灰烬,身体越来越小。
面对着一望无际的圣洁水莲,柳非命倏然惊喜不已,忍不住停下摇扇,赞美道:“真是漂亮。”
他想了想,出口成诗:“一汪海波望无边,火鸟穿飞戏水莲。”
他转了转视线想寻求两位伙伴对自己这首诗的认同与欣赏,只见青泷已经蹲下身子,她眼神清澈,明如秋水,淡定地催动船下水波。
还不忘回头嘱咐他:“你别偷懒,快划船。”
柳非命:……
三人之船越来越远,逐渐成为一条线,一个点,最终消失在不知之处。
身后虚虚实实响起传声,幽深如潭,又言辞犀利:“姑娘,你非尘世中人,鬼魂野鬼而已,应当早些回归你应处之所。”
只有一朵朵自高空散落倾倒的水莲花在回应他。
“尊者,让他们跑了。”岸上弟子边喘气边道。
海面上,一片扁平的小绿叶随着水流飘远。
释家带头师兄目送着它离去,淡淡道:“侥幸而已。”
此番在试练之境,所有人的修为都被限制在人天境,且他们也刚刚寻着一两个术法符印,能用于攻击的更少。名家·唤物威力本就不可小觑,打得他们猝手不及,更何况五行之中,水莲天生克制火鸦,此次败在急于求成。
他闭了闭眼,拨动胸前的佛珠,想起上官泷的面容,只觉她并不似留恋尘世心思深沉之人,为何如此冥顽不灵。
他忽低声念起往生之语,只愿这缕重生孤魂早日去往极乐之地:“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
其他众弟子亦一同念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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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身后释家弟子的肃穆传音渐行渐远, 听不真切,三人不管不顾,划船一路逆流而上, 海域慢慢变窄,两岸青山在视线中徐徐展开, 清风怡人。三人精疲力竭, 确认无人, 这才上岸。
试练之境分有不同地域, 气候人文皆不相同。有黄沙漫天的漠北之地,万里冰封的雪山荒原,也有的熙熙攘攘的城镇街巷。
青泷拎起衣衫, 环顾四周。
此方天地应为峡谷地貌,一望无际的森林郁郁葱葱, 千支百流自山间向前奔涌不歇,白色水浪拍打着两岸峭壁。山中千奇百怪的瀑布群、爬满青苔的巨石,都叫人感慨造化钟神秀。
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在各个角落回音, 青泷仰头, 目光落在一根巨大擎天的石柱上。石柱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屹立群峰之间。
柳非命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一边拧衣袖上的水,一边笑眯眯说道:“这个,叫一炷香。”
“曾经有来过此处地貌的弟子说,这块石柱下有一处山洞, 里面隐隐约约能听到说话的声音, 却看不见人。”他笑得深藏不露, 似乎不久前释家弟子的火鸦没有对他造成半分慌乱,“故名为一炷香,也为神仙香。点燃这根香,就有神仙来救你。”
衡宁对他的胡说八道不屑一顾:“试练之境为虚幻之境,怎么可能会有神仙?”
柳非命嗤笑:“世间之事皆如此,你信便有,不信则无。”
衡宁面色冷淡:“我只是不信神。”
青泷在思考另一件事。少女的眼睛眨也不眨,一滴水珠顺着碎发,划过眼角。
这根石柱并不是天生,它的石壁断开得非常凛厉生硬,绝不是被风侵蚀形成。
它更像是被人以剑刃,一剑一剑劈砍早就的。它这么高,如同某种地标。
“这底下还真有个山洞。”衡宁向前走几步,弯下身拾捡几根掉落在地的木枝,“去生个火,暂且避一避。”
其余两人被风吹着打了个寒颤,忙不迟疑地拾着柴火跟上。
洞道漆黑,洞顶滴水不时掉在地上,格外幽深。在往里走,铺天盖地琳琅满目的钟乳石悬挂在洞壁上,千姿百态不知历经多少岁月无声无息。
衡宁将木柴聚到一堆,掌心运炁,想释放出离火,几番尝试无果后才后知后觉:“连基本技能都被限制了。”
她挑了两根木棒,在手里颠了颠。
柳非命以扇遮笑:“师妹你不会是想效仿远古燧人氏钻木取火吧?”
衡宁从牙缝里冷冰冰抛出几个字:“不知师兄有何妙招?”
青泷静静地看着他俩,目光随着说话声左右移动。
柳非命从怀里拿出一件光滑的物什,他说:“此为镜燧。墨家学说中有光学八条,就有提及镜燧,可对太阳在中燧处取火。”
他说着将几根柴火搬到洞口,以镜燧对着太阳,阳光果然聚成一道焦点,“砰”地一声将木枝点燃。
柳非命笑盈盈地回过头来,期望中两师妹崇拜的眼睛亮亮的模样并没有出现,只眼睁睁看到青泷以名家·唤物,将火焰唤成火鸟飞去她们面前的柴火堆,她还不忘好心道:“多谢柳师兄。”
火苗蹿起,倒映在凹凸不平的洞壁上。
很快,洞穴里变得暖和起来。水涔涔的衣衫被烘干,一点点剥离肌肤,伴着柴火噼里啪啦的声音,叫人不由得倦意十足,心像变得柔软迟钝起来。
柳非命依靠在洞口石壁,一手把玩着镜燧,不知何时已经将标志般的笑容收敛,神色冷漠地望向洞外。
他听到身后两女孩在窸窸窣窣地说话,上官泷似乎在笨手笨脚地帮衡宁束头发。又过了一会,衡宁站起身来,说她想进洞内深处看一看钟乳石。
待衡宁走后,青泷一个人乖巧地并腿坐着,她伸出手指,认真数着洞顶上水滴落下的声音,目不转睛地看着它滴打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
“小师妹在做什么?”温润的声音响起来。
青泷抬起头,柳非命微微笑着,如沐春风,站在她面前。
少女专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好半天待柳非命心里快滋生出几分不耐烦了,她才像回过神指了指角落,轻声说:“柳师兄,我在看水滴石头。”
她的头发半干不干,温顺地向下垂着,薄淡的嘴唇也许是因为冷毫无血色,手指纤细,藏着虎口上的剑茧。
倒映在石壁上的影子一动不动。面前的火苗过于炙热,像张开大口的怪兽,可以一口把她吞掉。
柳非命愣了愣。
他刚才回顾这一路,一直在想,用什么词才能准确地形容这位小师妹,这个巨子要他密切看护的小师妹。
懵懂,干净,像是个不明世事的孩子,可在海上也有出乎意料的冷静坚决……他试图寻找着一个最为精准的词汇,此刻柳非命恍然大悟。
是孤独。
是只有她一个人的孤独。
别人无法参与她的世界。
他拂起衣衫蹲下身子,打开话匣,笑得亲切:“对了,小师妹,忘了问你,你之前对抗释家弟子所用的名家·唤物,是在海底找到的符印?”
青泷默了默,好半天才点点头。
她没有在水下找到符印,只寻到一片浩渺神秘,不明白的星海。
她也有疑惑。御魂丹轻蔑地告诉她,试练之境封锁体内炁道,可封锁不了它。它已将她体内所有炁道打通,所以她能看到元炁,能用百家术法。
青泷听得半懂不懂。但她知道,不能这样回答柳师兄。
所有人都知道,御魂丹早在阎罗塔前下落不明。傻子才会信晟国太子把御魂丹交给圣贤院保管这种话。
柳非命继续循循善诱:“是在百川入口找到的吗?”
百川入口水势凶险,纵有名家术法也很难脱困。
她果然像巨子说得,充满了秘密么。
青泷没有回答,她的眼睛讷讷地望着水滴石头,简单的有节奏的嘀嗒声音让她觉得很舒缓。
但却让柳非命觉得枯燥。他控制住脸部笑容,仍是柔柔春风:“师妹,释家的人是来找你的?”
青泷终于抬起头来。少女的双眸,清如水亮如星,第一眼望去,能看到黑水晶般的瞳仁,再看时却是深海无波,叫人猜不透。
她直言无忌地问:“柳师兄,你是在对我好奇吗?”
她的语气没有半分装腔作势,诚挚地让人心虚。
成长经历使然,柳非命一贯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管人还是鬼,都喜欢别人笑脸相迎,所以他会时刻提醒自己要笑,用笑来掩饰心虚。
于是此刻,他下意识更柔和热烈地笑起来,“哈,这……”
“柳师兄,你笑起来真好看。”
青泷仔细地看着他。
“滴。”水缓缓落下,溅起晶莹的水花。
风从洞口穿过,带着峡谷潮湿的气息。
柳非命心跳随之倏然一颤。
现在,他对这小师妹,真的好奇起来了。
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小师妹从前应比现在要更孤寂,因为一路上她在跟衡宁说话时一直在努力地表达自己的情绪,在努力地发出声音,似乎还不习惯,但是在努力。
有人在教她?
可是你总能在学生的身上看到老师的影子。但在师妹的身上并没有看到任何人的影子。
那个人好像只是在教她如何做自己,做一个肆意生长的人?
“说起来,你怎么一直叫我柳师兄柳师兄,”柳非命稳了稳心神,轻摇起纸扇,轻轻一笑,显得玉树临风:“叫师兄就好。”
也许是他少有的真心话。
青泷慎重其事地摇摇头,轻声道:“师兄,只有一个人。”
她又低下头,微微发呆。
不知道师兄此刻在哪。
那天桃花下,她还有个问题没有问。雨夜的马车里,师兄的食指指腹轻揩过她的眼角,将眼泪小心拭去。他以为她哭累了睡着了,轻轻说了一句话。
谢知棠的下巴轻柔地抵着少女的额头,他说:“师妹,我想教会你笑,教会你哭,想教会你好好地活着,还想教你……”
他顿了顿,没再说话。
青泷还没来得及问师兄,他还想教她什么呢?
空荡荡的山洞,柴火快要燃尽,火光渐渐黯淡。
人影摇曳。
柳非命站起身来,决定再去寻一些树枝,他回过头来看少女。
像这样孤独坚硬的石头,要多少雨才能够有一点点滴透她的心脏?
他忽然有一个想法,又很快笑着否决自己。
应该不会有人会觉得她是雨吧。
——
大街上人群摩肩擦踵,车如流水,马若游龙。
高大繁华酒楼的彩色帛布随风招展。
酒楼里,窗边的八仙桌旁。
谢知棠的耳朵发热,红得鲜明,他伸出手去捏了捏耳垂。
孟昱一本正经地凑过脑袋:“糖糖,耳朵发热说明有人在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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