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叶下的菱角有着丑陋的外壳,和雪白的果肉。
青泷不知道,面具下的自己,又是什么模样。
过了很久,终于听到那一句“青泷,出来,”湿漉漉的少女回到亭榭,她衣衫单薄,冷风灌透,长发上的水不住地往下滴滴答答。
众人哄笑:“还真是太子殿下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不信。”朱蒙嘴角微扬,他站起身来移步到青泷面前,目光扫来扫去。
湿透了的衣衫紧贴在女子肌肤,勾勒出完美柔软的身材,偏她迎风而立,眸中透着几分不谙世事。
“殿下,您叫她不许动。”
他伸出手去,“这女子嘛,最在意的就是贞洁。我倒要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听话……”
青泷看着他,一动不动。
但那只手在离青泷胸前五分之处,随着“铮——”地一声响,毫无预兆地断掉在地上。
人群瞬间惊慌失措地炸开,汩汩鲜血沿着地势流进湖中。
秦曜手举着剑,眉如远山,凤眼上挑。虽不露形色,却浑身散发着戾气,看不出一丝犹豫。
朱蒙甚至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眼前人的气势压得他脑袋嗡嗡的,慌乱跪在地上:“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乌泱泱的人群都跪了下来。
不可一世的公子王孙们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双腿发软。
秦曜径直朝少女走去。
青色面具下,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秦曜似乎想说很多话,最后却只淡漠地脱下鹤毛大氅披在她身上:“青泷,可以动了。”
——
越靠近岱屿岛,海上的风浪便会愈加湍急,小船摇摇晃晃,像是要把人颠下去似的,青泷也忍不住向前踉跄了两步。
她刚刚站稳,奢华的大船擦身而过,巨大的影子将她笼罩在其中。
抬头时,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巨船上,朱蒙不耐烦地抢过船手的望海仪,踢了一脚,催促道:“还有多远,快些走。”
他身披狐裘,将那只断掉的手掌藏得严严实实。
当年被太子殿下一剑斩断,皇城中竟无一大夫敢为他医治,致使整个右手瘫痪。
听说圣贤院的医家圣贤能肉白骨活死人,他此番前来正有此意。
阴影罩在脸上不断前移。
身后船舱内传来地瓜的香甜和长桑灼的笑声,青泷转身往里走去。
转身的那一刻,巨船船尾移开,露出另一侧海面上大大小小的无数船只。
相距不远的一只船上,白衣女子眸色深邃,额边冰蓝色的发束在风中飘散。
她自语道:“朱尚书家的蠢儿子还是那般爱显摆。”
话音刚刚落下,刚刚被巨船遮挡的视线猝不及防地开阔起来。
那个背影,
那个背影……
周祉君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圣女,人抓到了。”
祝靳奉义兄黄瑾温之令前来,看到圣女满脸掩饰不住的诧异。如果他没看错的话,甚至还有一丝惊恐。
他顺着目光望去,却只见海面一望无际,不起眼的小船随着波涛摇摇晃晃。
“圣女?”
不可能的,一定是她看错了。
青泷早就死了。
周祉君稳住心神,努力控制自己不再想刚才的背影,她移步离开,每个姿态和动作都透露着高贵与优雅:“知道了,我这就去。”
她是永远不会失态的圣女,永远平静,喜怒不显于色。
就像青泷一样。
那才是秦曜喜欢的样子。
祝靳靠在船舷,喊道:“圣女,如果有什么麻烦,你知道,我一直在。”
就凭你。
周祉君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等到她回到船中厅,地上已经跪了一队人。
“姐姐,你来晚了。”婳梦笑盈盈道,“姐姐的脸色似乎不太好呢。”
“殿下,送信之人就在这只护卫队里。”黄瑾温浓眉阔眼,武大气粗,一身黑色劲装。腰间别着长鞭,形如宝塔。右手握着鞭把发紧。他说话时颇有几分得意邀功之色,“抓捕的过程中有点小麻烦,敢跟老子斗,有一个当场死了。剩下这些人怎么处置?”
太子殿下前往圣贤院一事属于机密,任何人不得泄露。可前不久,黄瑾温却拦截到一封寄给大殿下的信,里面详细地告知了此次行程。
大殿下秦怀璋是太子殿下的兄长,自幼体弱,五岁时就被送往圣贤院,拜在乐家门下,十多年来从未离开岱屿岛。
婳梦向前走了两步。
审问人一事,她的阴阳蛊术最为在行。
只等一声令人。
然而舷窗下坐着的人头也没抬,海风将他手中的书吹得哗哗作响。秦曜唇角弧度压着,漫不经心道:“全杀了吧。”
“好勒。”黄瑾温抽出雷神鞭,二话不说向下劈去。
跪在地上的人们俯首趴地,战战兢兢。
“等等。”有人拦下了鞭子。
“这船厅之中杀人,血腥味极难散去。不如带去甲板上。”
一儒生模样的男子自人群中走出,他身着素衣,以黑带束发,显得格外平庸并不起眼。
腰间却挂着一颗珍贵的奇丽玛瑙,象征着世代为相的尊贵身份。
黄瑾温摸了摸后脑勺:“嘿,还是王老弟考虑地周到。我这就带他们下去。”
“王修,”秦曜用指腹摩挲着书角,“你若是不敢见血,就自己出去。”
王修心中苦笑,神情却恭敬。他拱手作揖道:“谢殿下.体恤。”
从小一块长大,秦曜岂能不知晓他的意图。
他本想带这些人离开,再以巧言哄过黄瑾温,救他们的性命。
王修轻轻叹了口气,离开船厅。站在甲板上眺望远方,海风微咸,吹得散血腥的味道,却吹不散垂死时的哭喊。
三年来,秦曜变得越来越暴戾。
厅内的哭喊声歇了,一个声音在身后乍然响起:“你怎么看?”
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王修没有行礼,亦没有用尊称,只直言不讳道:“一封伪造的书信罢了,目的想来是挑拨您与大殿下的关系。”
秦曜对王修满腔隐忍的怒气装作不见,淡淡颔首道:“不错。”
能被黄瑾温这样的大老粗发现,只能说明那封信寄出的方式太过粗糙,很有可能是有人故意为之。
“信的内容我看过,”王修道,“日期采用的是王上刚颁布的新历,大殿下久居圣贤院,无王上旨意,写给他的书信应该还以旧历为准。”
秦曜:“说说你心中怀疑的人选。”
“这些年,我们一直在追查的天道死士。”王修忍了忍,继续说道,“伪造书信之人应该是抵抗时死的那个。”
这帮天道死士是身负元炁的修士,而刚才厅中跪着的都是普通侍卫。
明明秦曜的所有想法都与自己不谋而合,他为何还非要杀这群无辜之人。
秦曜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毫不在意道:“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
王修仍想辩驳几句,船只越行越快,已离岱屿岛非常之近,一只巨大的石龟脑袋映入眼帘。
相传岱屿岛是由三只巨大的石龟驼着,上通神灵,万年不落。
空气突然沉默。
两个人立于船舷前,默契地都不再开口说话。
王修想起来上一次,也是第一次见到石龟时的场景。
许多年前,他陪同秦曜去圣贤院。那天海上起了雾,他站在同样的位置,竹绿色发带如青涩的蝴蝶翩翩起舞。
“王大人在想什么?”
青泷从身后走来,清澈的嗓音在呼啸的海风中格外明亮。
秦曜站在她右侧。
“我在想一个民间传说。”王修张开手掌,露出一枚铜板,“将铜板扔到乌龟脑壳上,它就能帮你实现一个愿望。”
青泷望向秦曜,后者点了点头。她才轻轻拿起王修掌中的铜板,紧接着脚底一点,瞬息之间踏水而去。
大雾四起,青衣女子脚踏海浪,衣袖飘动。
一片朦胧之中,似梦一般,如幻如真。
她将铜板放到石龟脑袋,又轻盈地转身回到船上。
青泷说:“王大人,您可以许愿了。”
她歪着头盯着石龟,似乎很好奇它会怎样实现王修的愿望。
秦曜抿着嘴,难得一笑:“听说最近王夫人忙于挑选儿媳妇,你该不会是许愿要一个漂亮的姑娘吧?”
——
一些船只将要靠岸,岱屿岛上传来喧哗的吵闹。
旧地重游。青山依旧,绿水长流。
王修手中的铜板从指缝中掉进水里。
唯有故人不在。
第7章
在海的尽头,圣贤院所在的岱屿岛上,已经能看到越驶越近的船只。
宴时远远眺望一眼,继续试水机关家新造的神舟。神舟体长百米,上方是笔直空阔的甲板,前头有个上翘的斜坡,作为起飞跳台,下方建有舟载机库。
借由神舟,机关鸟能够在海上起停巡逻。
机关家的众弟子们卷起袖子,肌肉和汗珠一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们擦了把汗,为复杂精密的轴承、端键等细细地擦上油脂润滑。
上一版神舟用的是拖索弹射,需要数十名弟子挂捡拖索,甚是繁琐。新版采用的是前轮牵引弹射,节约人力,且弹射时间更短,方向安全性更好。
引来太平城中不少居民围观。
岱屿岛以圣贤院为中心,围绕有一小城,因远离大陆,又受圣人庇护,城中百姓丰衣足食,生活安康,故名为:太平城。
过了一会,一弟子问道:“师兄,一切准备妥当,下水吗?”
宴时慢吞吞地提起神舟的铁索,稳固地挂在栓船柱上。
沉重的千斤重链,被他像拽细绳般轻松拉紧。
做完这一切,他不紧不慢地擦了擦汗,说:“等等吧,今年的新弟子们快靠岸了,等他们先上来。”
他年纪不大,却极具威信,毕竟是机关家百年难遇的天才。
问话的弟子挥了挥手,其他弟子都点了点头,停下手头的工作。
宴时扭头看向旁边,雕花躺椅上,负责接待新生的孟昱蒙着衣服呼呼大睡。
宴时摇摇头,从怀里拿出块面饼,一边说道:“别睡了,快来了。”
孟昱打了个哈欠,一把掀开蒙头的衣服,坐起身来,面朝大海,张开双臂,“新鲜的师妹们,师兄来接你们了。”
他吸了吸鼻子:“你在吃什么?”
宴时把嘴里的食物细嚼慢咽吞下之后,才道:“早饭。”
卯时未到,他就起床出院组装神舟,临走前在斋堂随便买了块面饼,干活时专心致志差点忘了这事,歇下来才发觉肚子有点饿。
“不是我说,宴宴你也太不讲究了,”孟昱嫌弃地指指点点,“这面饼看着又冷又硬,吃下去得多伤胃。”
“斋堂师父最近又手抖得厉害,盐多的齁人。”
“要不是小爷我今天迎新起得太早,一定去糖糖那吃早饭,糖糖蒸的桂花糕,那叫一个软糯香甜可口。”
他口中的“起得太早”,是指临近巳时还瘫在床上,最后舍友裴淮序实在看不下去了,坐在他床头吹了一刻钟笛子才把他吵醒。
宴时极有耐心地听完这番高谈阔论,然后将面饼撕了一小半递过去:“吃吗?”
“谢了。”
*
最先靠岸的是一艘华丽巨船。孟昱兴冲冲地迎上去,在看到下来的是个趾高气扬的男人,眼里的兴趣顿时失了一半。
朱蒙盛气凌人地问:“你就是圣贤院接人的奴仆?”
孟昱白了他一眼,心想最近几年新弟子的素质真是一届不如一届。
他懒得辩驳,点开飞玉笺,选择花名册:“大家排一下队伍,登记一下了啊。”
“本公子朱蒙,剩下这些都是来侍奉的。”
孟昱头也不抬:“圣贤院的规矩,不让带哈。”
“这我知道,”朱蒙示意,一排排的宝箱被掀开,金银珠串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辉,他自信说道:“本公子平生还没遇到过不能变通的规矩。”
“那你今天遇到了呗。”
孟昱本就不多的耐心耗尽。他对流程已经烂熟于心,于是快速在飞玉笺上做好上报,一边念道:“光天化日,贿赂公行,知法犯法……”
“你什么意思,”被三番五次地蔑视,朱家公子忍不住怒气上涌,竖起食指打断他,“喂,本公子可告诫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几十个修士和小厮仗着人多,气势汹汹地涌上前来。
“第一,小爷我不叫喂,”孟昱终于抬起头,笑道,“第二,酒是个好东西,但得跟朋友喝。”
得跟他的糖糖,谢知棠喝。
说话之间,从孟昱腰间飞出一把算盘,“啪”地一声清响,成千上万的算珠散落开来,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紧接着如弹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朱家公子及其小厮们的腹部。
宴时见怪不怪,只是小心叮嘱道:“别砸到神舟。”
“小爷知道。”孟昱眉一扬。
在一声声的哀嚎中,仅凭小小的算珠击出阵阵冲力波,将人群全部向后击飞,在天空中划了百来道线,击飞回千里之外岱山海的对岸。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流畅至极。围观群众既觉大快人心,又暗暗震撼,大饱眼福。
孟昱扬了扬手中的算盘,在一阵噼里啪啦声后,全部算珠重新归位。
有一只回来晚的,被孟昱曲着食指敲了敲:“怎么又是你?这么贪玩下次别回来了。”
经过这一番闹剧,后面的人都自觉规规矩矩地排好队伍,一一登记。
“数家·极限。”周祉君小声说道,“殿下,圣贤院之人无意钱权,不论身份,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此行怕是要委屈您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秦曜淡淡道,“我说过,人前不可称呼殿下。”
“是,公子。”
此行虽有母妃下达的明确目标,但同时若将这些修士能力都收为己用,何愁自己不能继承大统,何愁晟国不能千秋万世?
秦曜化名“秦翟”,刻意与孟昱攀谈了几句。一行人做了登记,先行乘马车往圣贤院而去。
孟昱挠挠头:“我怎么觉得刚才那人一直盯着我看?”
宴时蹙了蹙眉:“他身边的红衣女子和白衣女子不简单。”
孟昱:“好哇,你个浓眉大眼的居然在偷看女生,等我回去一定告诉月月。”
宴时:“……你把面饼吐出来。”
青泷所在的船只行得慢,临近中午才抵达岸边。她下车时,见孟昱正重重地打了个哈欠,随后清点人数办好手续,陪同最后一班新生坐“马车”回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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