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桑权和长桑灼帮助宴时照顾着伤者。
……
青泷紧紧握住胸前的玉佩,眼前的景象几乎要让她喘不过气来。
无数九死一生的时刻,地狱般血腥诡异的阎罗塔中,她也从未如此地心慌,快要让她爆炸。
无数的戾气在她体内横冲直撞,问情剑朝天长啸。
师兄呢?
师兄呢?
师兄呢!
“谢糖糖——”
青泷无处安放的视线终于聚焦。
岸边传来孟昱撕心裂肺的喊声,他跪在地上,双腿流着血不能再动,挣扎着向海面一点点挪动。裴淮序和燕瑶背对着站在海中,一边对抗着不时迎面冲过来的水浪,一边陪着孟昱往下走。
青泷的大脑一片空白,下一息她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海中。
那个身影。
秦曜像是回光返照般睁开眼睛,他重重地吐出一口血,伸出手,模糊的视线追随着入海的蓝衣身影。
“殿下,殿下。”黄谨温抱紧他渐渐冷却的身体,粗莽的八尺大汉嚎啕大哭。
太子殿下明明好好的,穿着蛟龙甲入海寻找青龙卷轴,却被三头巨龟咬断脖子扔到岸上。
一切骤变。
婳梦不知去往了何处。
蓝衣女子跃入海中不见。
海面上的纹波一圈圈向外扩散,像那年文华阁上的铃铛,响彻黄昏的万千宫殿。
他与青泷,也曾有几分温存的时候吧。
文华阁里,夫子摇头晃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众多名门贵女们互相取笑着,羞涩地偷看窗外的太子殿下。
秦曜的目光却专注地停驻于眼前的青衣少女。
少女静静站在屋檐下,青色的面具一半隐在黑暗中,一半被夕阳照着暗红。她新奇又认真地听着夫子的讲课。
他站在她身侧,衣袂飘飞。
那一刻,他想伸出手,拉住她,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住。
“哈哈哈,哈哈哈……咳咳。”
秦曜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大片大片的鲜血淹没了他的脸,脖子。
他安然地闭起双眸。青泷,我来找你了,我终于来找你了。
“殿下,殿下,”周祉君失魂落魄地赶到了岱屿海,她一把从黄谨温怀中夺过秦曜,紧紧握着他的手掌。可太子殿下只是低低地笑着,像是根本听不见她的声音。
周祉君顿了顿,她俯下身子,每个字都在颤抖着:“殿下您振作起来,青泷没有死,上官泷就是青泷。”
秦曜的眼睛一瞬瞪大,握着周祉君的手死命地用力。
“杀了她。”秦曜咬着牙道,“杀了她。我要她去陪我,无论在人间,在地狱,生生世世陪着我……”
“殿下——”
晟国的太子殿下死时,仍睁着眼睛。
——
海水,好冰,好冷。
浓郁的血腥味道快要将整个人淹没。
青泷耳朵里充满了沉闷的水声,眼睛涌入海水,满目血红,胀痛难忍。她不顾一切地朝着海底游着,一手运炁破开所有冲她而来的水浪。
恶龟坚硬的尾巴在海底抽打着,青泷一个躲闪不及,被抽中双臂,手臂如同断掉般生痛。
青泷避开恶龟,努力地睁开眼睛寻找。
在漆黑无比,幽暝阴森的海水中,她终于看到了,看到了轻飘飘地不断往下坠落的谢知棠。
他的胸口,赫然被贯穿了两个大洞,血肉模糊。
青泷像一道水箭冲下来。
“呜,呜,呜。”
她的手搂着谢知棠,却使不上劲,青泷用嘴紧紧咬住谢知棠的衣领,呜咽着将他往上拉,一点点往上拉,拼尽全力往上拉。
少女柔顺的头发拂过谢知棠的脸。
谢知棠昏昏沉沉地想,他好像听到了师妹的声音。她回来了吗,她想做的事情做到了吗,她有没有受伤。
他好像听到了师尊的声音。
“怎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沅圣一边泡发稻穗,一边打趣道,“你的朋友们不都叫你谢糖糖嘛。”
谢知棠双手往前一推,趴在桌子上:“谢糖糖也有谢糖糖的烦恼嘛。”
他侧过脸去看窗外:“师尊,如果我的病症不是谁害的,也没有什么大阴谋。如果,是我用记忆换了什么,比如一颗种子,或是,一个女孩…”
“唔……”沅圣假装想了想的样子,笑道:“我看呐,这正是谢知棠会做的事情。”
朝阳峰上,一棵红白各半的高树不断朝外散发着元炁。
谢知棠好像又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你是谁?”
医家的后山上,坐在坡上,戴着青色面具的少女忽然扭过头。
还是这么机警。
少年谢知棠从坡后探出脑袋,手里举着只稗子草:“喂,你又不记得我了?”
青衣少女摇摇头:“圣女说她要先去见神医,让我在这里等。”
“下次应该给你带颗留影珠。”少年谢知棠散漫地跨过山坡,坐在少女旁边,捧着脸同她一起看向远方。
少年谢知棠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时是夜晚。他竟然也有大意的时候,为了采一株棠花从山上滚落下来。
一双手拉住他。他抬头望去,是一双露出在青色面具外的眼睛。
格外安静的眼睛。
她的头顶上,皎白的月亮挂在林梢,静悄悄地,不说话。
“谢谢了。”少年谢知棠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给她看手里的棠花,小声解释道,“这个品种很稀有,我得带回去养着。”
你可别向医圣告密啊。
他以为青衣少女不会接话。
她一直沉默着。
没想到对方却开口了,目光笃定道:“你一定能养好它。”
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很好听。
少年谢知棠露出两个酒窝:“为什么?”
“你的手很暖和,花遇到暖和,就会生长,”少女忽然认真起来,她举起手,一边说一边用肢体语言笨拙地表达:“长大,长得很高很高,开出很漂亮的花。”
“你很懂农家嘛。”谢知棠脱口而出,“你可以做我的师妹,怎么样?”
少女眨眨眼睛,没说话。她好像不太会说话。
——
海水血红,像开满了鲜艳浓烈的彼岸花。无数的水浪四处翻滚,咆哮着张开巨口随时准备吞噬。
谢知棠缓缓睁开眼睛。
一切都变得好静,好慢。
不知哪里照下来的一道光,微弱地落在他的眸中,医山上青衣少女与眼前的师妹渐渐重合。
“师兄!师兄!”
青泷的牙齿止不住地打颤,但她仍不松开。
女子单薄的身躯被一道道水浪冲撞着,她将谢知棠紧紧护在怀中。
她的双目通红,几乎要裂开了,身上尽是伤口。
傻瓜。
谢知棠想。
看到谢知棠睁开眼,青泷的心脏骤然颤抖,紧接着害怕师兄离开自己的心情占据了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丝发梢。
她想起师兄曾问过的问题,执着地用念力向一遍遍地回答他:
“师兄,你还记得吗,小泷一个人没有办法留在这世上,有人欺负小泷怎么办?”
“师兄,不要离开小泷!”
她要他活下去。
却见深海之中,谢知棠笑了笑。
谢知棠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张开双臂轻抱住青泷,在她额头轻轻一吻。
然后猛地将她朝着海面推去。
“师妹,你听,雨本来就是应该有声音的呀……坚强是一种很好的品质,可有时候太过安静的勇敢坚强,会麻痹人,让你忘记正在承受的痛苦。所以,哭吧。”
“师妹,我想教会你笑,教会你哭,想教会你好好地活着,还想教你去……肆意地爱。”
“师妹,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别回头……不用回头,因为师兄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小泷,爱是一种力量,是棠花虽谢,温暖仍存,陪伴着见过棠花的人继续向前走,不惧烈日,不畏风雨。”
蓝衫少年再无遗憾地闭上双眸。
他的身体一瞬被汹涌的海水淹没。
青泷想,她错了。她从前以为,大海是温暖的。
原来,大海一直是冰冷的。
温暖的,是谢知棠。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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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恶龟蔽日, 它逐渐陷入疯狂状态,朝天震吼,唤起滔天海浪。
村落一转眼就被淹没。
李校尉带着妇孺老小往高处逃命, 回过头也不禁绝望,“韩王在上。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岱屿岛上, 不断有各家弟子受伤, 圣人相继以命相博。纵使血流成河, 没有人后退半分。
海岸边的巨石后, 狂风将男子的大氅吹动地呜咽作响,更显得他身材单薄脆弱。身后小厮脸色焦急如焚。
秦怀璋难以置信地俯下身子,脸色苍白如纸:“三皇弟——”
周祉君一把将他推开, 再不顾及什么圣女的端庄礼节。
她背靠着巨石,紧紧将秦曜抱住怀里, 脸上染尽鲜血,疯狂地冷笑道:“杀人凶手何必虚情假意。”
长青愤然:“大胆,你面前的可是大……”
秦怀璋踉跄了几步,厉声喝道:“长青!”
他的悲痛丝毫不比周祉君少:“三弟向来与我手足情深, 圣女此话何解?可否与怀璋说个明白。”
“若非大殿下献上蛟龙甲, ”凶猛水柱在海面上冲天而起,周祉君头发混乱,绝望尖叫, “太子殿下如何能下岱屿海,如何能枉死于此地。”
“你疯了吧,”长青不甘示弱,无论如何他不会让这莫须有的脏水泼向风光霁月的大殿下, “明明是你们逼迫大殿下寻找蛟龙甲——”
一道嘲讽柔媚的女声打断长青的话。
“她说得没错。”
周祉君盯着秦怀璋的身后, 婳梦妖娆地迈着大长腿一步步走近, 在她右侧,站着一位戴着银色面具的白发男子。
周祉君记得,她们抓到过天道死士,用术法逼看过死士的记忆,那位幕后的“上官先生”正是如此打扮。
秦怀璋的脸色更是一瞬煞白。
婳梦遥望着海面,语气中并无得意之情,反倒充满了浓浓的悲伤。
“这三头恶龟为天下第一凶兽,昔日被尧帝封印在岱屿海中,”她说,“唯有帝王之血,才能重新唤醒它。”
黄谨温指着她:“怪不得,怪不得你为殿下穿戴蛟龙甲的时候划破殿下的手,你是故意的。”
“我故意的岂止这一件小事。”婳梦轻笑,“故意为湘妃娘娘带来当年偷走青龙卷轴叛逃的弟子,故意为大殿下献上蛟龙甲……我在晟国潜伏这么多年,一切的策划,一切的等待,都只为这一天。”
“都是假的——”
周祉君瞳孔无限放大,她抱着秦曜已经冷却的身体:“星辰变是假的,阴阳家是假的,青龙卷轴也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冷风呼啸如刀,割在脸上,手背上,喉咙里不断有鲜血往上涌动。秦怀璋往下咽了咽,缓慢地转过身:“当年叛逃的弟子躲到了圣贤院乐家,此事是你发现的。”
他定定地望着露出在银色面具外的眼睛:“怀璋的推测可有错,穆言穆先生?”
长青震惊地无以复加:“穆……”
“大殿下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明,可知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上官先生单手取下面具,正是与秦怀璋弹琴论道、无所不谈的乐家教习,穆言。
海面上,三头恶龟被围剿,发怒咆哮,震天动地。
万物都在崩塌的声音秦怀璋耳边清晰地响起,他问:“为什么?”
“我真正的名字叫做梁信。”穆言沉稳的目光迎上去,并无一丝躲闪与愧疚,“他死后,我一夜白头,躲到圣贤院,取‘木言’为名,一来是为隐姓埋名,二来我与他高山流水、莫逆之交,他既离世,梁信便如同缺失一半。在外代号为上官,因他曾许我,若他为君,我为上上之官。”
“他是谁?”
“殿下最喜爱的九霄琴,曾是他的心爱之物。”穆言想起遥远的往事,“他的琴技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高超。他就坐在那里,身姿优雅,神态自若,手指拂过琴弦,为天地带来清澈悠扬的天籁。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他的琴声之中。”
心脏被巨大的力道攥住,剧烈的疼痛蔓延在身体的每一寸,不知是每日折磨他的病痛又发作了,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秦怀璋忽然笑了,笑容苍白惨淡:“穆先生与我琴箫合奏之时,心里想的是怀璋岌岌可危的病体,还是像这样想着,故去的,赵国太子赵长殷?”
赵长殷!
黄谨温想起来,听闻那位孤单寡言的赵国质子才学绝伦,朋友遍布天下。没想到在他死后这么多年,还有人处心积虑地想要毁灭晟国,为他复仇。
沉默久久在两人之间蔓延。
“你接近我,是为了长殷太子的九霄琴,”秦怀璋先一步打破寂静,他重重地咳出血,挣扎着不要长青来扶。他终于问出来,声音颤抖:“还是为了借我之手,为三皇弟献上蛟龙甲?”
“让殿下献上蛟龙甲,”穆言面容镇定,他的话却一句比一句残忍:“纵然用这三头恶龟毁天灭地的计划没有成功。依殿下的性情,亲手害死自己的三皇弟之后,也绝不会再回皇宫接受皇命。如此,晟国后继无人,内忧外患。”
这世上最有用的武器,便是人心。他一手建立起的天道死士,他操控他们的方式,不是毒药,不是利益,而是人心。
即使是那个出乎他意料的上官泷,只要能看穿她的心,看穿她的孤独,她对她师兄的依赖,照样可以为他所用。更别提衡宁,他令她在试练之境名册中写上秦怀璋的名字,她丝毫不起疑。
“真是周密完美的计划。”翻腾的海浪打湿所有人的衣衫,冷意在秦怀璋周身泛滥,比任何一次发病更让他痛不欲生:“怀璋将先生视为知己朋友,先生却视怀璋为一枚棋子。”
穆言无情摇头,垂了垂眸:“长殷太子走后,梁信再无知己朋友。”
他话音刚落,铺天盖地的算珠卷动着浓烈杀意直落而下。
巨石之后,响起少年沙哑狂怒的声音:“你根本就不懂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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