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你在家里,也要照顾好咱爹咱妈。等身体好一些,我就继续出去打工,家里的负担也能轻一点。”解钧南说。
“好……再见,哥。”
“好……”
“等一下!”
突然挣脱理智控制身体的恐惧让他叫住了解钧南。
“怎么了?”
哥哥的声音依然那么耐心。
解扬的眼泪在哥哥看不见的地方汹涌地流淌着。
他用上了全部的力气,才克制住了喉咙口的哽咽。
“喂?解扬?”哥哥在电话那边喊道。
他平复了心情,再次扬起了微笑。
眼泪顺着嘴角流进口腔,又咸又涩。
“哥,我爱你……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咱中国人不整那一套,下不为例啊。”解钧南在电话那头哑然失笑,他顿了顿,说,“……我也爱你,你是天底下最棒的弟弟。”
挂断电话后,他在电话亭里失声痛哭。
黯淡的路灯和寂静的道路吃掉了他悲痛的哭声。
许久后,他擦干眼泪,顶着夜色徒步回家。
在父亲的坟前,他给他最后烧了一捧纸。
“以后……就让哥哥来给你烧了。”
他依然每天花四个小时步行回家,在回家路上收集破烂,又在第二天进城上学的路上,去临近的废品站卖掉。
他比从前更细致,更耐心地照顾着智力障碍的母亲,每一天,他都从为数不多的空闲里抽出一段时间来教母亲如何照顾自己。
他依然伏在昏黄的电灯下,认真地写着每一日的作业。
他比从前更努力地活着,为了能够了无牵挂地去死。
唐柏若还是和高山遥同进同出着,她为了让他远离自己的蹩脚演技,让他感到深深的心痛。
无法保护自己心爱之人的悲哀和无力。
他从未怨恨过她,从始至终,都是切肤一般的自责和悲痛。
解扬带着这份哀痛,计划着自己的死亡。
他要用一次精心策划的死亡,将自己和唐柏若,都从痛苦的深渊中拯救出来。
第二天,他给学校请了三天的病假,拿着牟鸡换给的名片,走进了一家黑诊所。
他卖掉一个肾,拿到四万块钱。
这四万块钱,他分成两份。
一份假借父亲的名义寄给远在江都治病的哥哥,另外一份则放在铁皮盒子里,和一张“往前走,别回头”的纸条,埋在他和唐柏若经常去的秘密基地。
作为标志,他在埋铁皮盒子的地面上,用石头摆出了一个笑脸。
“你要一直笑啊。”他对这张笑脸说。
1997年的4月18日,机会终于到来。
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找他麻烦的高山遥大概是在别处受了不愉快,故态萌发要喊他一起去抓螃蟹。
他从宿舍里拿了高山遥三人组要求的铁桶外,还额外带上了自己的保温杯。
“让你拿桶就拿桶,你还带个保温杯干什么?”冯小米不怀好意地推搡着他的肩膀。
他小心护住了怀里的保温杯,低声道:“喝水用的。”
“嘁,你的讲究真多。到时候看你是喝水还是喝洗脚水。”冯小米嘟囔着。
“你们不买水吗?山上买不到饮料。”解扬说。
在他的故意提醒下,三人组来到学校小卖部买饮料。
一如既往,他是被支使的那一个。
趁三人组在小卖部外边抽烟讲话,他请小卖部的阿姨往他的保温杯里装满了冰块。
一桶冰块倒进保温杯,淹没了尖锐的匕首。
冯小米带路,四人来到那座山上。
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发展。
他挣脱绳索,沿着下山的路,追上了高山遥。
他取出保温杯里的匕首,挥舞着冲向高山遥。
他故意装作被打到手腕的样子,让高山遥抢走了匕首。高山遥握着匕首向他刺来,指纹如愿留在了匕首上。
他故意疏忽防范,让手臂上出现防卫的刀伤。
一切准备就绪,他不要命地扑向高山遥,抓着他的头故意砸在地上的石头上,直到高山遥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他气喘吁吁地爬起来,捡起地上的保温杯,取出提前藏在身上的绳索,用冰块夹住沾有高山遥指纹的匕首两边,再用绳索将其缠绕起来。
肋部取肾的伤口隐隐作痛,或许渗出了鲜血也不一定。
解扬拖着疲惫的身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树下。他把高山遥拖了过来,然后将吊着匕首的绳索甩过了高高的枝桠,又把保温杯里面剩余的冰全部倒掉,杯子远远扔走。
终于能够躺下。
他如今期望的,也就是躺下。
解扬计算着匕首落下的位置,躺在匕首正好能够插入胸口的位置,手里攥着绳索的另一头。
只要冰块融化,匕首就会垂直落下。
他仰望着头顶正在坠落的夕阳,直视着那火红的余光,长而密的睫毛像是蝴蝶死亡前最后一次扇动的翅膀。
他等待着。
脑海里浮现出了父亲的面容,母亲的模样,哥哥的身影。
“我不想输。”他喃喃道。
他不想输给高山遥这样的人。
不想被仇恨吞噬,同化成另一个高山遥。
直到最后的最后,他也要做自己。
“儿啊,爹这辈子没什么出息,也不要求你一定要出人头地,我们做人讲究的就是一个良心。爹只要求你,做个善良的人。儿啊……”
父亲苦口婆心的声音再一次回响在耳边。
解扬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坦然。
“我做到了,父亲。”
冰块在太阳的余晖下越来越小。
在匕首落下的瞬间,他闭上了眼。
眼前浮现出,唐柏若的模样。
在那座稻草堆上,在那片只属于他们的海洋下,他对她讲起自己最近感兴趣的事情。
“我最近在一本书上读到了‘双缝实验’和‘延迟实验’,我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
“首先根据‘双缝实验’,如果没有人去观测电子到底通过了哪条缝,它就同时通过了双缝而产生干涉。如果有观测行为,那么它就必定通过了其中一条缝。这听起来是不是有些头晕?更让人吃惊的在后面呢!”
“一个叫约翰·惠勒的人,提出了一个叫‘延迟实验’的猜想,实验的基本思路是用半镀银的反射镜来代替双缝。我们可以选择要不要在终点处插入半反射镜,这个选择,可以在最后一刻才来决定,在这个‘最后一刻’,光子理论上已经通过了第一块反射镜,但由于我们的干涉,它必须在快要到达终点之前,根据我们的选择,反过去决定当初到底走的是‘一条路’还是‘两条路’。在惠勒的构想诞生五年后,这个实验猜想真的被证实了。”
“你明白这代表什么吗?”
他难掩激动,满怀向往地望着那片浩瀚的海:
“这意味着,历史可以是在发生后才被决定是如何发生的。我们所有人,都是历史的创造者之一。”
“意识,可以改变世界,甚至过去。”
他睁开眼,用包着创口贴的手拔出胸口的匕首,将它放进一旁的高山遥手里。
血液从身体里喷薄而出。
他摸出身上的打火机,点燃了绳索的另一头,也点燃了撕下来的创口贴。最后,将打火机用最后的力气扔走。
火苗顺着浸过油的绳索往上爬去,待晚风一吹,所有罪恶都会消逝。
正义将会到来。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头顶,视线渐渐模糊。
海啊,温柔的海啊。
那片夜夜都在他和唐柏若头顶的海,温柔地包裹着他。
他的身体会消散。
但他的意识,将会在消散之前。
一天天,一年年。
一千次,一万次。
永远地祈求着她的幸福。
第46章
◎“往前走,别回头。”◎
解忆破碎的肢体在下沉, 她的意识却好像漂浮到了高空中。
伴随着警笛鸣响的声音,她感受到了解扬的意识,那温柔似海, 始终未变的悲愿;感受到了唐柏若的意识, 看着水中维纳斯爆炸时的摘心剜肺一般的绝望和痛苦;感受到了解钧南的意识,搂着哭到晕厥的唐柏若时沉重如铁的悲伤;感受到了宗相宜的意识,对获救后的不安和忧愁, 以及刻骨铭心的悔悟;感受到了冯小米的意识,对获罪监狱的深深恐惧和懊悔。
你呢?
迷迷糊糊中,解忆听到一个声音。
你是谁?
我就是你啊。你要如何去做呢?如果改写解扬的历史, 你就不复存在了呀。
我就不复存在了……
所以, 你要如何去做呢?
解忆虽然没了身体, 但依然感觉到, 有一阵热热的, 暖暖的东西, 从灵魂深处升了起来。
她根本不需要犹豫。
“只要母亲能够幸福,我就会幸福。”
“哪怕只是短暂存在过,我也感到幸福。”
她的肢体沉入海底。
后脖颈上, 有亮光闪烁。
一枚可以千倍增幅意识能量的芯片, 从皮肤下露出踪迹。
小小的“若”字,在银色的芯片上闪闪发光。
“母亲的幸福,和你息息相关啊。”
那个声音说。
多个意志的力量聚集在一起, 新的时间线即将诞生。
在白光中飘荡,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解忆?”
“解忆?”
解忆睁开模模糊糊的眼, 摇晃的白光和人影映入眼帘。
“别睡了, 手术结束了。保持清醒啊。”
她感觉自己被挪到了另一张床上, 有人推着这张床走出了房间。
解忆的意识在麻醉的影响下短暂地断了片, 再有意识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白色的病房里,四十四岁的唐柏若正一脸焦急和担忧地坐在病床前。在她身后,是胡子拉碴,一看就几天没睡好的中年解钧南。
解忆回不过神来,怔怔地看着两人。
“怎么,麻醉还没退吗?要不要叫医生来?”唐柏若焦急不已,马上就要去呼叫医生。
“妈——”解忆脱口而出,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妈在这儿,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唐柏若一脸关切,又是摸她的脸颊又是摸她的额头,“医生说你的移植手术进行得很成功,只要好好休养,以后就能和正常人一样了。”
“移植手术?”
“是啊,你不记得了么?我们好不容易等到了适合的心源。”唐柏若眼圈红了,“以后,你就不会再晕倒了。”
解忆的目光移向唐柏若身后的解钧南。
他立即上前一步,关切道:“怎么了,女儿?爸在这儿。”
解忆呆呆地看着他,半晌后说:“好像做梦一样……”
唐柏若和解钧南相视一笑,一起抱住了病床上的她。
“这不是梦,爸爸妈妈都陪在你身边,从今以后,你都会好好的。我们一家人,要一直在一起……”唐柏若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解忆艰难地抬起双手,回抱住两人。
“……好。”
从今以后,一家人一直在一起。
……
一年后。
距离换心手术已经过去许久,幸运的是,解忆和这个新心脏融合得很好。
她几乎能和正常人一样生活,学习,工作,旅游。
水中维纳斯的七日,就像是梦一样不可思议。
但解忆知道,那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因为在新的世界里,唐柏若和解钧南联手将当年的罪魁祸首用法律手段送进了监狱,罪名是□□,受害者是高氏集团的大公子高山寒。等到高山遥锒铛入狱,一封关于亲子鉴定结果被调换的匿名提醒信件送到了他手里。想必今后的狗咬狗闹剧还会继续上演。
陈皮因为没办法再向高山遥勒索钱财,筹划着和女朋友一起私奔,事情败露后,他的尸体出现在河里,成为江都市公安局去年的调查案件。
冯小米则是以吸毒贩毒的罪名,被唐柏若和解钧南送进了牢里。
宗相宜主动找到唐柏若和解钧南,为当年犯下的错误道歉,在两人的帮助下,宗相宜正式报案,牟鸡换年过六十,被起诉威胁、性侵未成年人,那场面也相当好看。
周然还是和之前的结局一样,因为通宵打游戏而猝死在家里,尸体发臭了才被邻居发现。
在新的一年解扬的忌日里,解忆和父母一起去墓园祭拜这位素未蒙面的叔叔。
墓碑上的照片,依然是她在水中维纳斯天天见到的那张。
少年的微笑一如既往。
在明媚的阳光下,温柔而又洒脱。
墓志铭上,镌刻着短短的一句话:
“往前走,别回头。”
解忆将手中的百合花放在墓碑上,同父母一起静静地祭拜。
“走吧,明年再来。”父亲笑着,牵起母亲的手。
而母亲,牵起她的手。
三人往墓园外走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小路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他穿着警服,神色肃穆,怀中抱着一束白菊。岁月给他留下了饱含阅历的坚毅眼神,以及眼角的一条条细纹。他的背脊却如青年时一般挺直。
解忆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他,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男人目不斜视,抱着手中的花束和她擦肩而过。
“忆忆,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母亲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她。
父亲也停下了脚步,一脸关心。
解忆克制住了回头的冲动。
她露出笑颜,追上父母的身影,再次牵起他们的手。
“我想去书店看看,岛田庄司又出新书了!”
“好,都依你。”唐柏若和解钧南露出宠溺的笑容。
解忆牵着父母,三人走出墓园。
阳光下,她的泪光如碎钻般一闪而过。
作者有话说:
全文完结
没有番外,感谢大家对小冷文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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