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皇帝上次离开小壶天后,每日都会有人按时到西门外继续施粥,却并不是安勤府里的人。
园里的人手终于得了空闲,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小生命做些准备。
蜜枣只要一有空就会缝制些婴儿的小衣和小袜,毛团也不知从何处收来了许多带养小孩的物件,有各色的衫子和小玩具。
一日,工部突然派来了一群工人,开始着手给绿窗小殿增挖取暖地龙。从前这园子是无人常住的,今年冬季这里即将要诞生新的小孩,取暖御寒的工程必然省不得的,等热灾形势稍一缓解,皇帝就指派了工部尽快动工。
接连又下了几场雨,整个华北地区的旱情才得到了初步的解决,持续了近三个月的赈灾终于暂告一个段落,讷亲也终于从天津回到了京城。
他风尘仆仆的先到紫禁城向皇帝汇报了天津的赈灾措施及成效,并提前统计了秋季饥荒所需救济的人员情况及物资数量,今年农田颗粒无收已成定局。
第二日,讷亲换上了安勤给他定制的丝质夏服进了小壶天,这几套衣服他一直也没有舍得穿,是今天为了见她才特意换上的。
这园子里原本葱郁的树木大多都枯死了,还有那本应是热闹的荷塘如今也是一片破败之相。有三五个小苏拉正张罗着换树移栽,路边上已预备着大量的盐松与槭树。
他快步穿过如亭,跨过虹粱,往壶天小境的前殿而去。已有一月未相见,他几乎无一日不挂念,但这份牵挂只有在夜深人静之时他才会拿出来细细琢磨。
不知她是否安好?不知胎儿是否康健?不知皇上与她又可曾会面过?
安勤正坐在八仙桌旁一边剥石榴吃,一边看着蜜枣缝小鞋子。其实婴儿的衣物毛团早早就从内务府领回来了,但擅长女红的蜜枣却变着花样的缝制各种小玩意,光是绣花鞋子都不止十双了!
她赞叹绣品精美的同时又暗自腹诽:这个孩子难道是属蜈蚣的吗?需要这么多鞋吗?
讷亲一进殿便看到安勤背对大门坐着,脑后高高扎着个发辫,并未编织散开披在身后,深紫色长袍显得格外飒爽,唯有那露出的一小片后颈被衬得雪白,才显出些许女性的柔美来。
她们俩正低头细声议论着什么,未发现来人。
“勤儿,”他极平静的唤了一声,想掩饰忽然涌起的那份激动:我终于回来了!他此时心中尽是回家的喜悦。
未料话音一落,大半只咧嘴的石榴就咕噜一下滚到了他的脚边。
“是讷大人!”蜜枣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居然又莫名大哭起来。才一个月不见,原本温文尔雅的堂堂朝廷大员,如今又黑又瘦,整整缩水了一大圈,他光洁的前额上隐隐的显出了几道川字皱纹来,看上去比离开时仿佛苍老了十岁。
相比起蜜枣夸张的悲伤,安勤眼底也不禁泛起一阵酸楚,讷亲这憔悴的样貌应该是在天津赈灾期间过劳过虑造成的吧。
“承毅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迎了上去。
“枣儿,你赶紧去膳房,今儿晚膳多加羊肉、鸭子和鱼三个菜,现在马上温一壶奶茶过来,还记得要搭几盘点心,”安勤交代了一番,便拉着讷亲坐到桌边,在果盘里挑了一只最大的水蜜桃削给他吃。
讷亲顺从的接过蜜桃,还没咬一口就已经尝到了甜蜜的滋味,“是昨日午后到的,我先往宫里头去了一趟,再回到府中安顿,就过来得晚了些。”
“那接下来皇上还会派你去天津吗?”他这瘦骨嶙峋的身板还禁得起几次折腾?
“暂时不用去了,皇上准我先休沐五日,福大人过几日也该从河北回京了,”这几个月的奔波确实让讷亲疲累不已,福彭去河北赈灾也十分艰难。
“那不如这几日,你就先在微翠楼住着,好生休养恢复,”讷亲的宅子不宽敞又极简朴,除了吉兰身边有两个侍女,膳房和杂役只有两三人,清贫的日常与壶天小境是比不得的。
这时,蜜枣提了一柄银质奶茶壶进来了,给讷亲斟了满满一大碗,醇厚的奶与泛红的茶水在茶碗里汇成一个规则的漩涡形状,一圈圈缓慢的转动着。
讷亲盯着茶色的漩涡转了一阵才缓缓开口拒绝道:“我留宿此处终是不妥。”
“这有什么不妥的?园子里有这么多房间都空着的!况且我早早的在微翠楼和偏殿里都安置好了你的住处,你喜欢哪处就住在哪处,”安勤真心实意的想留他在小壶天休养身体,不想他为了繁忙的公务赔上自己的健康,特别是在这医术落后的时代。
见讷亲并未答应,只慢条斯理的吃桃,她便继续劝说道:“承毅,你且在这住上几日吧!这几个月里发生了好多事,死了很多的人,我每日守着这座大宅子都瘆得慌,你就多留几日,就当陪陪我,可好?”
讷亲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请求,好像仅仅只是一声拒绝就能在他的心里拉出一道口子渗出血似的,而他压根不想这样做。
“咱们等福大人回了京,就请他一起过来喝茶,自南苑一别,也再未见过了他,”曾经热衷于呼朋唤友、组织聚会的那个安勤,显山露水了,她心想着必须准备个小聚餐或者小茶会,给福彭和讷亲接风洗尘,到时候,大家坐在一起轻松的喝茶聊天该是多么开心的事呀!
自从与他们二人共同经历了南苑的那些日日夜夜之后,安勤早已把他们当成了知己好友,而且他们也随和亲切,交往起床大家挺轻松愉悦。
眼见奶茶上的热气已渐渐消散,讷亲端起杯子,果断的将那杯棕白色迷离的漩涡吞入腹中:“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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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彤云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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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彭刚回府休整了三日,便收到了一封神秘的邀请函,门人送给他时,只说好像是圆明园那边送来的,那个送信的人貌似曾经见过。
这是一只巴掌大的朱红色漆盒,上面错落有致的雕满了朵朵红梅,在盒盖的接缝处有两方白色祥云形状的蜡封。
福彭一眼就能辨出:这是宫里的物件。但他却是更不解了,若是皇上要召见直接传旨便是,若不是,那又是谁?
他轻启漆盒,两朵白色小云碎成了两半,只见里面是一卷小小的浅紫色描金粉信笺,展开来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小楷,端端正正写着:如心,明日未时正刻诚邀小聚,成府北头路壶天小境恭候,彤云居士。
这信函离奇,一点不错。
福彭从头到尾的仔细看了三次,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成府北路确实在圆明园的西面,却从未听闻过“壶天小境”是为何处?再者,如心这个称号,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他竟是如何得知的?
彤云居士,又是何人?
他怎么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看着这纸上的字迹,应是曾临过名家法帖,有些门道,但运笔之间怎又会有皇上的章法?
一切皆是无解。
为了尽快解除这莫名而来的字谜,福彭决定务必按时赴约,去好好会会这位彤云居士。
安勤从堆放藏品的仓库里翻出了一只红色小木盒,还有一些彩色信笺,便隆重的给福彭送了一封邀请函,落款之处她还临时给自己取了一个别号:彤云居士,听起来与他们长春和如心是同道中人。
怀胎已六月,她虽然并未明显发胖但腰腹处已高高隆起,原先的衣裳穿着太紧,她就特制了几身深色男装汉服,将腰带的位置往上移至了腹部以上,这样即能显得苗条纤瘦,又感觉宽松舒适。
她选了一套深蓝色的衣裙套穿在白色单衣之上,将头发用红绸在脑后高高的挽了个丸子头,两段红绸跳脱的在脑后飘动。
安勤再顺手摇起一柄泥金纸折扇,跺着方步就往如亭接福彭去了。
讷亲这几天都在微翠楼小住,眼见着她为了这次小聚花尽心思的各种捣腾。都是二十岁的大人了,怎么仍是孩子心智?倒真与福彭确实有些“臭味相投”。
当福彭骑着马进了园子,安勤一听到马蹄声就赶紧背过身子,只留给他人一个潇洒的背影。
河中小亭中央正站着一个翩翩公子,“他”并未着满服,装扮十分奇特!
福彭见他头上系着一条鲜红色绸带,悠闲的摇着折扇,深蓝的衣角随风而起,气定神闲之状,让他不禁联想起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中那位“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周公子,惹得他欲要结识一番才好。
“这位兄台,感问此处可是壶天小境?”他勒住缰绳,朗声朝亭子里的人问道。
那亭中之人充耳不闻,只继续摇着扇并不作答,福彭等了半晌自觉无趣,便骑着马准备继续往前看看。
“如心,你竟是连我也认不得了?”未料那人忽然开口了。
这声音如此熟悉?!
就在福彭瞠目结舌之际,安勤已爽快的收起折扇转过身,冲着他大笑起来。
“莫非,你就是彤云居士?”这种玩笑的方式着实让福彭摸不着头脑,从邀请函开始,这所见所闻都如此反常得不真实。
“如心居士不愧是聪慧之极,我乃彤云本尊也,”说罢,安勤快步朝他迎了过去。
“福大人?福大人!”蜜枣站在旁边提高了声调,连喊了几声,才把福彭给唤醒,他痴傻的望着八仙桌对面的讷亲与安勤,手中的茶杯又不觉歪斜,茶水沾湿了衣袍也未察觉。
这半年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他们之间的关系怎的颠倒错置?
他是早听闻讷亲娶了位侧室,但并不知就是安勤。
那位万岁爷怎得还会赐了园子?让他们二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好好的活着?
这世道人心都是怎么了?!还有,彤云居士那浑圆的肚子不断扎着他的眼。
这一定是个梦,而且是一个极其荒诞的怪梦!
安勤见福彭从认出她到现在,就成了一副痴呆模样,见到讷亲时更是震惊不已,哑口无言的坐在那里,样子着实可笑。
讷亲见场面尴尬只得问道:“郡王此次往河北赈灾可还顺利?”
福彭望向讷亲,又黑又瘦的变化真让人唏嘘不已,他摇摇头叹了口气才说道:“河北灾情比京城更甚,许多灾民都在逃难的路上被活活热死了,今年难过呀!”
见福彭终于不再沉默了,也不知他是不是生了气?安勤立马陪个不是:“还请福大人莫怪,勤儿开了个小玩笑,但确实是诚心邀请的。”
“如今也该称呼一声安夫人了吧?”他站起来朝安勤恭敬的作了个揖,照常理说,从未有大臣家眷约同僚喝茶的做法。
“日后若着男装时,我便是彤云居士了,福大人也不必把我当女子相待,一同把酒言欢就是最好的事!”安勤是真心希望与福彭、讷亲成为此生好友,不想拘于男女之别与身份之差。
她拿起青花瓷酒壶给他们两人各甄了一杯酒,笑着说道:“这是玉泉酒,今日我们坐在玉泉河水之畔,饮上一杯玉泉酒,是惬意之极了!特殊状况,彤云以茶带酒,先干为敬,”说罢,她一仰头喝完了杯中的茶。
“勤儿顽皮,让大人见笑了,莫要见怪,不必勉强。”讷亲其实有些担心,安勤邀三人一聚本事好事,但怕她这样不拘礼数的行反倒让福彭生了误会。
福彭若有所思的用食指缓缓抚过酒杯的边沿,然后一仰而进,终于露出了开怀的笑脸:“好!既然彤云能如此洒脱,我福某也无需扭捏作态了,你还别说,这身装扮还的确是英姿飒爽呀!”
说罢,他抚掌大笑起来,以后他们那些情情爱爱分分合合他是不掺合了,安勤爽朗的性子跟自己实在合缘。
正所谓: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讷亲见他们笑得前仰后合,无奈的摇了摇头,看来这两人的顽童心性是与年龄无关了。
快乐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的,焦虑的时光却总是漫长而又缓慢。
八月的旱情刚过,皇帝又奉太后带着大队人马往木兰秋狝去了。
在如此大灾之年,一国之君还有心思骑马打猎?!
就在安勤忿忿不平之际,讷亲语重心长的告知她:皇上北上秋狝并非为狩猎而去,接见哲布尊巴呼图克图,加封各路将军,以巩固蒙古之心;接受朝鲜国王进贡,稳定邻邦之谊;同时还需与各蒙古台吉商定北方地区赈灾的具体举措。
这些才是皇帝秋狝围猎的真正用意所在。
皇帝一离京就带走了讷亲、福彭与观音保,壶天小境再一次恢复了昔日的冷清与平静。
历史小知识:
1、格鲁派,为藏传佛教五大派之一,由西藏班智达宗喀巴罗桑札巴大师于十四世纪所创立,故又称作噶丹派(Ganden)。格鲁,意为“善规”,亦称黄教。□□一世是罗桑札巴的弟子,也是格鲁派的弟子,历代□□都信奉格鲁派。格鲁派的四大转世体系:□□(前藏)、□□额尔德尼(后藏)、章嘉呼图克图(内蒙古)、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外蒙古)。哲布尊巴丹与□□、□□额尔德尼、章嘉呼图克图齐名为藏传佛教的四大活佛。
2、玉泉酒是蒸馏酒,以糯米为原料,以花椒、芝麻、箬竹叶等为辅料,加入豆曲、淮曲、酵母,采用玉泉山的泉水酿造而成。酒成时,洁白如玉,入口甘甜,成为宫中必备。乾隆帝也喝惯了玉泉水,每逢出巡,必载玉泉水随行。
3、《天咫偶闻》中记载:玉泉山水,为宫中取用,民间不敢汲也。
4、根据对乾隆帝诗词的研究发现:自乾隆十二年十二月的题识中就将“彤云密布”写作“同云密布”。并在此后所有的题识中,凡遇“彤云”皆写作“同云”。其中是否有意避讳?他的真实用意旁人已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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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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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孤独安勤都熬得住,却唯独熬不住日益增加的恐惧。
从九月开始她的肚子就迅速膨胀,小胎儿活跃的运动了起来。
生孩子!
这是她即将要面对的一个生死难题。
以前在医学进步的时代生小果子,安勤是在麻醉后实施的剖腹产手术,全程无任何痛感,也非常顺利。
但如今却是今非昔比了。
在古代,妇女生育就是一道鬼门关,痛觉极度敏锐的安勤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一个办法:能尽量不痛苦的生下这个孩子。
顺产是她从未经历过的,或许就此命丧黄泉也极有可能。
随着绿窗殿的取暖地龙完工,京城的天气也逐渐冷了。
讷亲与福彭陪同木兰秋狝回京不过才几日,马上又被皇帝派往广东和安徽等地安排水灾的赈灾事宜了。
在这片大清的国土之上,上半年经历了华北旱灾,下半年又即将迎来江南水患,若不是国库充盈,皇帝赈灾不遗余力,百姓必会民不聊生。
只有真正身处这个年代中时,安勤才明白“康雍乾盛世”白纸黑字的写在史书中,寥寥五个字,又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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