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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作者:余何适【完结】
  “定是有赢面的……”
  “三哥一定能赢。”
  她从小到大,从未见过洛枭吃过一场败仗。
  她一面自言自语,一面低垂着头将地上掉落的半块馕饼捡了起来,用袖口擦了擦边上的泥渍。她呆呆地望着撕裂的馕边,极力挤出一丝笑来,咬了下去,囫囵地又细细说道:
  “再说了,我三哥是乌兹王军的领将,乌兹百战百胜的大英雄。洛木齐所领的也是乌兹王军,那些兵本是我三哥麾下,见到他必会让他几分薄面,不会狠心伤到他的吧。”
  洛襄静静听着,不发一言。
  她说得一板一眼,只音色有几分颤抖,泛着水光的眼无比殷切地望着自己,似是在等他给予肯定的答复。
  “是吧,哥哥?”她问出口的声音越来越低。
  洛襄起身,坐去她身旁,缓缓抬手将她紧紧握在手中咬烂了的馕饼夺了过来。
  几缕碎发挡住了她的侧脸,看不见眼泪正顺着面颊一滴滴滑落,融进了馕里的玫瑰馅中。
  她方才浑浑噩噩,不自觉地拼命往嘴里塞馕,就着苦涩的泪一口一口吞入腹中,那张小嘴早已再也塞不进东西。
  “咳咳咳……”
  她全吐了出来,趴在地上猛咳。她仰起泫然的双眸,哀求似地扯着他的袍袖,抽泣道:
  “你告诉我,我说的对不对?……”
  空中仍有玫瑰淡淡的香息,清甜中带着一丝苦涩。
  洛襄轻叹了一声。他的手臂抬起半刻有余,终是缓缓落下,抚在她战栗不止的脊背,防止她抽噎被呛到。
  “你说的,都对。”他垂下眼眸,道,“只是,他不肯带走我的僧众。”
  朝露一愣,霍然站了起来。
  “你是说,是说……”她的身体在发抖,声音却极稳,像是被什么镇住了似的,“他只带了百人?”
  “他这是去送死……”朝露迈开步子,朝系在一旁树下的雪云驹奔去,厉声道,“你撒谎,定是你撒谎!我要去找他。”
  她都忘了出家人不会妄言,洛襄从未骗过她。
  奔走间,她的纤臂被一把拉住,头顶男人的声音沉定万钧,不容她抵抗:
  “你三哥一切都是为了你。他以性命作抵,帮你摆脱追兵,难道你想辜负他的心意,被捉回乌兹王庭,再沦为傀儡?”
  “我好不容易和三哥团聚,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她腿脚软了下来,若不是他扶着她的双臂,她几欲跪倒在地。她口不择言,字字凄切,“襄哥哥,你是佛子,你一定有办法救他对不对?我求求你……求你帮帮我,带我回去救他。我愿意做牛做马,报答你……”
  她扯去发髻,满头青丝垂下,紧接着抽出腰际短刀,递到他面前,急切道:
  “作为报答,我可以剃度入佛门,我可以跟你修行。你们佛门子弟不会见死不救的对不对?求求你,带我回去救他……”
  洛襄黑沉沉的眸光落在她发抖的手上,虎口间的薄刃闪着寒光,投影她在莹白如雪的面上。
  他不由想起一个时辰前,洛枭怕他不肯答应,直言相求道:
  “只要你肯答应照顾她,我洛枭若今后有幸生还,必当自此修佛,供奉释迦,一生不殆。你便是结了一桩善缘,一件功德。只要,你肯救救她,不要让她孤苦一人。”
  一番话简单明了的话,一字字落在他心头。
  他当时想,诚如洛枭,一生征伐,杀孽深重之人,也会为了一人,心向佛门么?
  如今看来,这对兄妹,果真是如出一辙。
  只不过,她此举太过出人意料,他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她。
  哪怕是被群僧诘难,在夜宴上千夫所指,那夜之后被污蔑为妖女,她都是翻天覆地,不屑一顾的姿态。
  她对她的哥哥,一贯如此么?
  洛襄凝神,一把收走了她的短刀,放回鞘中。
  回想起洛枭临走前的嘱托,他望着披头散发的少女,低声道:
  “女施主不必多言。我受了他所托,必要将你平安送去莎车国。”
  “况且,”洛襄淡声道,“你尘缘未了,已无缘于佛门。你三哥临行前,要我送你风光出嫁。”
  朝露一把甩开他的双臂,后退几步,道:
  “我既不肯帮我,才不会跟你走,我便自己去找三哥!”
  她语罢欲上马,一双劲臂将她扣住,让她举步维艰,动弹不得。
  朝露垂眸看到那双熟悉的手,忽而冷笑一声,道:
  “从前我唤你一声哥哥,是因为有求于你。今时今日,你既非我父兄,也非我夫君,凭何身份来管束我?”
  “就凭我三哥一句托付?”她咧了咧嘴,冰冷的笑意凝在唇边,斜眼看去,幽声道,“哦,还是说,你真的想做我哥哥?”
  朝露本是反讽,却不料洛襄清冷的眸光转过来,也在定定地回望着她。
  那是极其清浅的一望,平静且冷肃,如同结了冰的湖面。
  她看不出他渊深的眸子里蕴着怎样的奥秘。只听到,他顿了良久,开口道:
  “若我说,我愿意护你一生一世呢?”
第32章 风声
  前世。
  第一缕晨曦初开, 天穹虹线光芒万丈,照下高低错落的明黄宫墙。
  酣睡中的乌兹王庭喧声盈天, 火光成簇, 人头攒动。
  成千上万的僧众一举攻破城门,闯入佛殿,欲迎回他们至高无上的佛子。
  佛殿禅室内, 洛朝露懒洋洋地从罗汉床上起身, 随手扯来一段被揉皱的绢纱外衫,掩了掩一-丝-不-挂的玉体。
  她抬头,一眼看到榻沿静坐的僧人。
  他背对着她,如常般盘腿坐定, 只着绔裤, 宽阔的肩背裸着,其上密密麻麻地还留有昨夜她难耐时留下的划伤。
  有指痕,亦有咬痕。
  一道道结了痂的暗红, 深浅不一,是欢愉的印证,亦是她得胜的纪念。
  朝露嘴角微勾, 抬手轻抚上去。
  痂面的触感凹凸不平,像是撕裂开来的沟壑一般。她顺着那背上的印痕一寸一寸望上攀, 从后环住了男人的肩头,下颚抵在他的颈窝,故意呵气道:
  “襄哥哥, 七情六欲的滋味, 如何?”她纵情一夜的声音仍有几分沙哑, 灼烫的唇轻轻摩挲着他冰凉的颈肤,仿佛能止热止渴一般。
  “你尝过了, 是不是就不想死了?”
  僧人不动,细细密密的浓睫翕张,缓缓睁开眼来。忽然一抬臂,将玉白袈裟盖在她只着寸缕的身上。
  下一刻,潮水一般的僧众破门而入,将促狭的禅室围了起来。为首的几大长老立在前头,望到室内床榻凌乱,弥漫着浓浓的靡丽气味,又见佛子的玉白袈裟盖于王女身上,大怒喝道:
  “大胆妖女,竟敢诱惑佛子!”
  朝露漫不经心地拢了拢散落的鬓髻,手指勾着一缕碎发在打转,笑道:
  “我是妖女,那你们的佛子便是妖僧。这里是佛门圣地,佛子却与我在此□□爱不断,好不畅快呢!”
  几名僧众不敢置信,见那妖女一双玉臂像蛇一般缠着佛子的颈,在体肤间落下斑驳的吻痕,而佛子不避不退,神色淡然。
  众人大呼道:
  “定是你以妖法胁迫佛子!”“你这妖女,此罪当诛!”
  “杀了她!”“杀了她!”
  立在后头的武僧手持戒棍戒刀得令奔入内,扬起手中万般伏魔利器,纷纷往榻上砸去,想要将人碎尸万段一般。
  朝露这才知道怕了。她被重重人影包围在中间,慌乱中裹紧了袈裟。
  她惊恐的目光朝隐在僧众人群最后的洛须靡望去。他正得意诡笑,却站立不动,并未前来救她。
  先前,洛须靡只威逼利诱让她来使佛子破戒,却从未说过事成之后,如何护她不为癫狂的信众所伤。
  她面露惧色,往后退去,仍泛着潮红的面上有凛冽的刀光一闪而过。素纱帐幕一层层破空掀开,又慢慢垂落。
  一道颀长宽阔的身影挡在她身前。男人的声音沉定肃然,如浩大的天幕缓缓降下:
  “我,酒色二戒尽破,已不配为佛子。”
  “业障因我而已,由我而生。是我自陷情-欲,与他人无由。此罪此孽,只在我一人。”
  他转过头,望向在榻上瑟缩不已的朝露,清澈冷寂的眼瞳尽处,一道深深的回眸,如山穷水绝,如轻描淡写。
  他遂朝她伸出手去,眉眼一如既往的温润如玉,不染俗尘:
  “女施主,我此生愿以身渡化你。”
  “你随我修行,我护你一生一世。”
  又是一生一世。
  佛子清定不移的声音如烟似雾地散去。
  今生的洛朝露又听到洛襄如此说,怔忪良久,恍若又回到了前世。
  当时的她,不仅不屑一顾地拒绝了他,还当着所有人的面讥讽他六根不净,重色重欲。她以为完成了洛须靡的任务,大功一件,仍可以做回那个恣意骄纵的乌兹王女。
  她确实还是王女,却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卑劣贡品,被献祭给了大梁,永无归家之路。
  后来她才隐约明白过来,他似是一早预料到了她之后的下场,宁可不做佛子,也要当众立誓,说要护她一生一世。
  可她知道的太迟了。等领悟的时候,她已困在大梁皇宫里,折尽了羽翼,陷入更深的深渊,没有回头之路了。
  她曾经无数回在深夜坐在冰冷的宫阶上,幻想着如若当时答应了他,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想到最后,她只会默默安慰自己道,她的一生一世太过坎坷且艰难,就算她当时应下,他也未必能说到做到,真的渡她一生一世的罢?
  沧海桑田,流云消霁。此刻头顶的苍穹前世今生都不曾更改,一样的广袤无垠,不见尽头,其间有几束天光流落林中。
  朝露望着洛襄,捕捉到碎玉般的光影在他白玉般的面颊上徘徊不定。
  忆及前世,她不由眼底发酸,抽了一口气。
  难道前世不灭的执念会流转至今生吗?
  可之前在王庭佛殿,她小心翼翼地诉说想与他一道修行,游历西域的愿望,却都被他轻斥拒绝。
  今时今日,究竟又有什么不一样了呢?
  “哥哥不是说,自己早已断绝七情,既无亲缘,亦无情缘么?”朝露故意睁大无辜的眼望着他,幽幽道,“那我,到底算你的亲缘,还是情缘?
  她轻笑一声,以袖掖了掖唇口,道:
  “这两者,你分的清么?”
  洛襄只淡淡回道:
  “既非亲缘,亦非情缘。不过,受人之托,当守一生。”
  “只是因为我三哥?”朝露忽而笑了一声,道,“你既可因为别人的承诺照顾我一生一世,那么他日,亦可因为对另一人的承诺而背弃于我。”
  “这样的承诺,我才不稀罕。”
  语罢,朝露回身扯下马绳,又朝洛襄笑了笑,又道:
  “佛子好意,朝露心领了。但我不能放任我三哥为我去送死。”
  她想过了,如果她重生归来,仍是救不了三哥,仍是众叛亲离,一无所有,哪怕真得了佛子一生的承诺,一世的庇佑,那还有何意义?
  她才不要这样的一生一世。
  洛襄远望山林间,沉吟不语。他不知从何抽出一根长长的鸾带,劲臂一挥,绑在她腰上绕了三圈再打了个死结。
  朝露一怔,眼见着自己方才在峡口用来在马上绑着二人的鸾带此刻在他手中,一头困住了她,另一头被他牢牢缠在手腕。
  他只消轻轻一扯,就能将她控在掌中,拥入怀中。
  洛襄在她眼中一向温和寡淡,从未见过如此强硬之举。在王庭的时候,在同一案上抄经之时,甚至连手指都不愿与她接触分毫。
  “女施主,得罪了。”他沉稳的声线丝毫不乱,抽走她握在手中的马绳,一举抱她上了雪云驹。
  明明是三哥送她的、她自小养大的烈马雪云驹,却被他轻而易举地掌控。
  她不甘心,还想扭动挣扎,腰际的鸾带已被紧紧扣住,她本就没什么力道,被一根鸾带轻松制服,被迫在马上塌了腰,不至于坠下马去。
  他坐在她身后,相隔有距,仍有分寸,低沉的声音随风浅淡地飘来,却莫名让她脸热心跳:
  “沙尘将至,女施主最好坐稳了。”
  马蹄所到之处,植被从青葱的密林慢慢转为荒芜的原野。稀稀拉拉的胡杨树四散在广阔的天地间,一大片一大片快速地向后退去。
  朝露倏然意识到,洛襄驾马的速度越来越快,甩动缰绳的臂力一下比一下狠。
  她回身,掠过男人平直的肩头,看到身后的胡杨林逐渐被铺天盖地的黄沙吞没。一刻前还清晰如画的远景,已成模糊的剪影。
  洛朝露生在王庭,自小娇生惯养,最远不过在天山北坡的山麓跑马,甚少有野外遭遇沙尘的经历。更不知古往今来,商旅军队,多少人命丧于荒地,哪怕只几丈高的沙尘都可在顷刻之间要人性命。
  她惶惶不安,心随着马背剧烈的起伏而“突突”地跳着,下意识地向后倚去,靠在背后男人的胸间。
  陡生的害怕便淡了些许。
  茫茫戈壁一眼望不到尽头。二人驾马路过一处洼地,其间竖有数块大小不一的石林,经年累月被风沙磨得陡峭嶙峋,横斜当中,如同怪阵。
  洛襄当机立断,牵着她飞身下马,将她藏身于一块最大的礁岩底下。
  雪云驹也已听话地蹲伏下来,马儿闭上了眼,浓密的睫毛挡住了风沙。唯有赤黑的鬃毛还在风中乱飞。
  “别怕。”他的声音冷静自持,不见丝毫的慌乱。
  朝露还未开口,便被灌了满口的沙子。她被他覆在身下,随即感到自己像是被一大片斗篷罩住了。还有一双手将斗篷牢牢圈在她头顶,进而覆住她全身。
  甚至,肌肤相贴的热意还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至她的五脏六腑。
  狂风席卷荒漠,飞沙走石漫天。晕眩中,她再也睁不开眼,连意识都随着肆虐的风消弭了一般。
  周遭是尖锐的风声,仿佛要刺破这已堆石成山的巨岩,将这广阔天地磨砺成连绵一片,难分你我。
  朝露无枝可栖,即便已被安全地牢牢护着,仍想要自己抓住什么稳住身子不被吹走。
  纤弱无力的手臂摸索着,环住一处瘦劲的侧腰,仿佛握住了什么保命符似地贴了上去。
  比她温热多的躯体僵了一刻,没有退却,任她越缠越紧,似是在无声地回应她。
  恍惚间,她嗡鸣不断的耳边,似是有人低声诉道:
  “不仅是因为你三哥。”
  那句话很快随风散碎了,仿佛只是混沌中的幻觉。
  ……
  不知时辰几何,遮天蔽日的沙尘终于散去。
  朝露醒过来时候,看到身上覆的原是洛襄的僧袍和袈裟。华丽的金线已被磨去了辉光,绢帛抽出丝来,在还未停歇的细风中袅袅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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