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妃以身供奉明王,使之顿悟,立地成佛,也是一种修行之法。诸位长老定无法反对。”
“不如,就让王女做佛子的明妃吧?”尚不通人事的小沙弥兴致勃勃地建议道,语罢一抬头。
却见师兄洛襄眉目低垂,眼底隐有晦暗,比当下夜色更深更沉。
第36章 劫难
出了蒲城一路向南, 沃野和荒原交错绵延。
一片碧空万里无云,远处雪山巍峨耸立。无垠的黄沙尽头, 先是出现零星几座小城镇。
一条叶尔羌河自雪山融水迤逦而下, 宽广的绿洲城邦由此孕育。数百年来声势浩大的诸个汗国立莎车为王都。
沿着低矮的河岸越往前走,驿道纵横连长,城郭星罗棋布。肤色各异的商人沿街叫卖, 往来穿梭, 雪肤碧眼的胡姬手捧西域美酒,娇声吆喝。
山河千里,民生百相,如壮丽鲜活的画卷一般舒展开来。
这便是莎车王城了。
朝露骑在马上, 身着一袭乳白描勾金边的胡袍, 革带勒紧一把细腰,显得身姿颀长苗条。一头浓密的乌发全部盘进了彩线镶珠的锥帽里,面上和胡姬一般覆着一片嵌着流苏的绮罗薄纱, 掩去容貌,只露出一双水光动人的眼,环顾四方。
她轻扬马鞭, 目光从远处的城景收回,落在最前头白马雪袍的佛子身上。
不知为何, 昨夜之后,她觉得今日晨起动身,洛襄的面容又恢复了拒人千里的漠然。她嬉皮笑脸说些琐碎, 他也不过淡淡点头回礼, 避之不及。此时, 她一眼望去,洛襄俊美的侧脸眉头微蹙, 似是心事重重。
更怪的是一向话多的小沙弥缘起。她一早见到他眼底发青,执缰的手偶尔发抖,一脸破败之相,全然没了往日的神采。她好奇地问了一嘴,却被他恨恨回道:
“师兄罚我抄了一夜的经……都、都怨你!……”
怪她作什么?她近日也没像在王庭那般勾着佛子,是洛襄自己要带着她去莎车国的。朝露不明白,只当缘起是小孩子脾性随意拿自己出气,便也退避三舍,不再惹恼他。
“轰――”地一声。
王城城门大开。
城墙上镌刻有规律对称的释迦莲纹,女墙上尚有缕缕残雪,随着打开的城门簌簌落下。
越来越开的城门缝隙间,渐渐涌出了数百个绛红半袍的僧侣,整齐划一,依次排开,俯身双手合十,恭迎归来的佛子僧众。
朝露勒了勒马缰,缓步跟着人流进入莎车王城,不禁心叹,佛子真是好大的排场。
进入王城,首先入目的,是鳞次栉比的数座伽蓝,环绕着中间一座大寺。土坯筑成,镶以金身,细细密密勾出一瓣瓣形态各异的莲花纹样。
那便是她此行的终点,佛子修行的道场,莎车王寺无量寺。
据说王寺从前本不叫无量,是洛襄改宗修习大乘佛法之时,命人将之改为“无量”。以朝露半吊子的佛识,是取了大乘教义中“无量寿,无量劫”之意。
佛寺周围,有皮肤黝黑,双足赤地的西域番僧,亦有脚踏芒鞋,禅杖拄地的罗衣汉僧。传闻,西域释门有各大教派,在莎车荟萃,共论佛道。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好不热闹。
只不过,大多僧人看着她的目光并非友善,甚至,有几个灰袍僧人,看她目露愤意,在她走近之时,嗤声响亮。
缘起告诉过她,洛襄已于早前几日将洛须靡的阴谋公之于众,还了她清白。可不知为何这些僧人对她仍有那么大的敌意。
朝露只得低头无视。待进了莎车王寺,她和所有人一道下了马,牵马步行,以示对佛子的敬意。
她上辈子虽生在西域,长在乌兹,死于大梁,可她从未出过乌兹王庭,只听三哥和国师讲起过西域诸国的奇遇。今日她来过莎车国,对一切陌生的景观兴致勃勃,一路上左顾右看,渐渐落下了前方大部队。
在一道回廊的转角,朝露被一个面生的年轻番僧拦住了去路。
几株绿油油的芭蕉树在庭前随风摇曳,那须发蜷曲的番僧双手合十,朝她微微一笑,说出一段流利的乌兹语:
“传闻乌兹王女有倾城之色,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朝露警惕地后退一步,皱眉道:
“你认识我?”
“西域流传王女的舞姿画像,仅一残卷都可拍得千金。我曾有幸得以一观。”他捋着胡须,似是了然一般笑道,“今日亲见本人,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跳舞的画卷?朝露皱眉,她常在王庭,并不知西域其他国度还有人会绘制她的样貌。
番僧眯着眼望着她,又道:
“再者,我师弟亲自带回王寺的女子,自是远近皆知,不同凡响,人人都想一睹芳容。”
朝露见他面上并无敌意,却让她浑身有些不自在,又听他称洛襄为师弟,不由多一分好奇,问道:
“你是?”
番僧笑容不减,微微俯身,道:
“贫僧法号空法,自天竺而来,在西域求法。幸得师尊收入门下,乃是佛子的师兄,已在莎车王寺修行八年有余。”
见他亮明身份,朝露心想着此地是王寺,必也不是什么恶人,且她人在屋檐下,不敢怠慢,遂屈身回礼道:
“请问法师何事指教?”
“我所谓何事无关紧要,今次,佛子为了王女怕是凶多吉少。”
朝露一愣,莫名其妙道:
“为何如此说?”
他浅色的眸子像是鹰隼一般盯着她道:
“王女可愿意为佛子出家剃度?”
朝露眉头蹙起,没有作声。
“那王女凭何留在佛子身边?”番僧轻蔑一笑,指了指两侧高耸入云的浮屠塔,又道,“王寺戒律森严,诸位长老知道我师弟带你回来已是万般震怒。佛子今日若是无法给出交待,按律当在浮屠塔内,经受千百笞刑,更甚者,会被即刻逐出佛门。”
朝露这才明白,为何一路上的僧人对她那么大敌意。
她前世今生都不修佛,此前只以为僧人不破戒即可,不知佛门戒律如此森严,哪怕带一个女子同行都是罪孽。
见朝露面色骤变,番僧嘴角扯动,笑了一笑,道:
“我有一法,既能让佛子安然无恙,亦能让王女留下。”
朝露犹疑着问道:
“什么法子?”
番僧笑而不语。不知为何,她看到他的笑,莫名生出一丝对未知的惧怕。
“朝露。”
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她听到是洛襄的声音在唤她。
她抬头望去,看到洛襄从回廊疾步走来,像是带着一身风雪,凛冽彻寒。
他飞速行至她身前挡住了那番僧。
朝露茫然地望向他,竟看到他素来古井无波的面上阴沉严肃,隐隐有几分她从未见过的慌乱。
他不由分说地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向一边,深邃的目中光随影动,她看不透彻,听到他低声道:
“你在前面稍等我片刻。我带你去见我师尊。”
朝露听话地顺着他指的方向离开此处,却一步三回头,望着他朝番僧走去。他玉白的袈裟是干净的白,陷在芭蕉叶斑驳的光影里,明昧不定。
她心道,那番僧本来想说的,究竟是什么法子?
……
待朝露终于走远,洛襄沉着脸,薄刃般冷肃的目光望向笑语盈盈的师兄空法,道:
“明王金刚并非大乘教义所奉之法,亦非我佛之道。如此摧残女子的禁术,师兄为何多年来始终不肯放下?”
“我不过是为师弟你寻一条最好的出路。”空法双手抱臂,唇角勾起,回道,“王寺不收女客,想必师弟也舍不得如此美人剃度为尼。她唯有作为你的明妃,助你修行,方能为佛门所容,从此一世留在你身边。如此,不好么?”
“当年,我差一点就能凭借此法得道成佛,就差一点……只可惜……”空法眯起了眼,忆及往昔目露沉痛,又道,“师弟,我见王女年岁相当,天姿国色,实乃明妃的不二人选。此乃天赐良机,师弟可千万错过。”
洛襄摇头,道:
“佛道自然,各观众妙。师尊和我不会强逼师兄选择如何修行的法门。但,我已选大乘为毕生之道,此法于我而言,永不可用。”
空法轻嗤一声,眼眸一转,低低道:
“佛经上有言,明妃‘以爱欲勾之,后令入佛智’。师弟难道不想知道,有没有女子愿意为了你修道成佛,甘愿献身吗?”
洛襄目光疏离带着杳杳寒意,重声道:
“她不是器具,更非我修行的跳板。明妃与禁脔无异,如此以害人为法的修行之道,与佛法相悖。别处我不知晓,但在我的王寺,断不可用。”
“师弟还不是正式的佛子,好大的口气。”空法冷笑一声,反问道,“那你又要如何留下她?若是想强行留下那女子,又要名正言顺,除明妃之外,再别无他法了。”
“我自有打算。不牢师兄费心。”洛襄神容淡漠,声色却锋利无比,“我最后再说一次,此法绝对不可,师兄切勿再动此念。”
空法望向洛襄断然离去的背影,心下失笑。
何曾见过清正疏离的佛子如此强硬作态,就差要出言威胁他了。
他越发肯定,这个乌兹王女,必是不简单。他那经年冷若冰霜,无情无欲的师弟,看来都宝贝得紧呐。
……
朝露慢吞吞地漫步在王寺中,心思不定。
她遥遥望见前面正中,有一座金光熠熠的佛塔,周身细密的莲纹栩栩如生,如生于清水碧波,精巧绝伦。
朝露不由走近几步想要细看,却被一众怒目武僧拦住了去路。众人神色各异,眼神不善,上下打量着面前容色美艳的女子。
朝露看到,一旁围着她的几个面生的武僧手中紧握棍棒,深深抵着沙地,刻出一道道凹痕。好似下一刻就要将她一棍打出去。
朝露面上不露声色,心头顿生几分惧意,双手交叠在背后握紧,发了一身薄汗。
在她犹疑不绝间,周围纷涌的人群渐渐散去,眼底出现了一角熟悉的玉白色。
她抬眸,对上洛襄清冽的目光。
“跟我来。”他的声音四平八稳,喜怒不辨,却足以让四周所有人俯身退去。
没有人再敢靠近。朝露轻舒一口气,紧紧跟上了他的脚步。
身后的诸僧看在眼里,两两相望,面露惊恐。
佛子竟然单独带乌兹王女前去他修行的佛塔。
***
佛塔乃是王寺中心,众星拱月。
内里砖墙鎏金,壁画镶珠,华贵雍容,好不气派。佛塔正中的释迦牟尼像有数丈之高,仿佛直通天际,凡人需得仰望。佛像两旁,各有一名慈眉善目的菩萨,再侧边,是怒目金刚护法,身上砌以琉璃玛瑙为饰,富丽堂皇。
莎车国与乌兹相比,本是小国,可此地与穷奢极侈的乌兹王庭,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朝露前世在大梁皇宫也是见过汉家宫廷的奢靡之风,见此佛寺,只觉二者也难分伯仲。
她缓慢行走在长廊两侧的金漆壁画之中,刻有佛陀生为王子至菩提下顿悟的经变故事,一一看来,恍若身处佛国。
朝露面目庄严,心生肃穆,看得有些发愣,在悠长的廊道内,脚步慢了下来。待她反应过来,已距走在前面的洛襄十步远了。
她提起袍角,着急地小碎步跟了过去。却不料洛襄也停下脚步,缓缓回过身来,径自望向她,眸光温润如水,目中似有微微笑意。
他在等她。
朝露心头一跳,耳后倏地泛起一阵薄红。
高大的释迦像之下,两列僧人,衣袍从缁深海清至绛红僧衣,再到雪色长袍,按辈分排列正中,簇拥着一位赤色鎏金袈裟,须发皆白的老僧。
那么多德高望重的长老还有他的师尊在看着呢。
佛子竟在为她停留,好似自然无比。
待她走近,与他并肩。他才施施然继续迈开步子,朝前方走去。
“问师尊安。”
佛子只拜佛祖,于恩师也不过微微俯身,双手合十。
可朝露不能失礼。她款款上前,双膝跪在蒲团前,双手摊开,叩拜三下。而后,再起身仰望师尊,纤细的手指交错在胸前,结了一个漂亮的莲花印。
白发师尊从净瓶中沾了些水,滴在她额头。
朝露俯身,闭眼还礼,再端庄地退离蒲团,一气呵成。
僧群中起了窃窃私语,那些原本想要看她笑话的人不自在地撇了撇嘴。
传闻里,乌兹王女形容绝色,却骄横无度,目中无人,不敬神佛,乃是西域闻名的妖女。
今日王女在佛前的举止,进退得体,端正规矩,合乎礼法,怎么都挑不出错来。
她嘴角轻扬,心中得意。她并非很紧张,因为她的礼数,是前世国师手把手教的,此刻只需照着做,一点都不虚。
朝露行完礼后,轻舒一口气,回到洛襄身旁。她的余光里看到,一旁的洛襄望她的眼神,带着赞许和讶异,比方才更添温柔,似是在安抚她狂跳的心。
朝露不敢抬头回望他,暗自拧紧了手心。
“佛门戒色,佛子何以带此女入王寺?”人群中响起一道洪亮的声音。是立在师尊下首的一名浓眉长老。
众僧指指点点,纷纷应是。
洛襄不紧不慢地上前,扬手一撩袍角,跪在佛前,声色清朗,断绝一切杂音:
“诸天神佛在上,王女是佛陀为我定下的考验。”
字字铿锵,如击玉石。
满堂哗然。
世人皆知,西域盛传一预言:佛子命中有一劫,若是二十四岁不破戒,安然渡劫,便是通过了佛陀的考验,从此一路修行如坦途,最终证得菩提果成佛,光耀释门。
这个在西域声名狼藉的乌兹王女,竟然就是佛子今生成佛前的劫难?
一瞬间,似有数万道视线齐齐落在洛朝露身上。
她尚在怔忪,只感到周遭无形的威压,让她快要透不过气来。
洛襄在她面前,身姿挺拔修长,像是万古寒峰,容色不改:
“若不能通过佛陀的考验,我并无资格受封佛子。”
“今日,请诸位长老及师尊见证,我当恪守清规,若有违律破戒,自当从此为佛门所弃,永不成佛。”
众人目光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如此万全的理由,并无漏洞可以击破。
身为佛子,自当经受佛陀的考验。女色之戒,为万戒之首,如此作为一劫,倒也无可厚非。
“如何断定,她就是佛陀定下的考验?她又凭何,成为佛子的劫难?”
一直默不作声的师尊开口道。他面色清癯,微微皱眉,目中凝着一股刚毅之气,一开口便让在场众人尽数噤了声。
洛襄抬起眸光,就在舌尖的回答一时哽在喉间。却见身后的女子翩然款步,与他并肩跪在一道,抢先一步朗声道:
31/100 首页 上一页 29 30 31 32 33 3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