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裴璋低头晃了晃咖啡杯,澄苦的美式倒映着他一双幽暗的眼。
“我妈妈喜欢她。”他终于回答了刘秘书的问题。
对面的人干笑了两声,“您真是……很孝顺。”
裴璋压着戾气抬起眼帘,“你大可以把这句话也回去告诉……我的,父亲。”
-
纵使贝依再不情愿,她还是在第二天出教学楼时见到了裴璋,和他用轮椅推行的、头戴灰色毛线帽的阿姨。
阿姨面色苍白,瘦小如纸片,却在见到她的一瞬间红了眼眶。
贝依终究无法违抗她的恻隐之心,带两人去了学校里的奶茶店坐下。
她不自在地掖了掖头发,随口寒暄,“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呀?”她记得学校的安保还比较严格。
“傻孩子,阿璋本科也在这里读的,有校友卡。你忘了呀?”裴母一脸慈爱地看着贝依,“他是你学长呢,瞧瞧你们多般配。”
贝依欲言又止,“阿姨我其实……”
“噢噢阿姨说错了,”裴母赶忙改口,“小依这样好,是我家阿璋高攀了你唷……对了小依,我叫叶苏,你叫我苏姨就好。”
贝依微不可察地深吸一口气,“苏姨,我……”
“哎,哎!”叶苏却当场落下泪来,“你姓贝,又是淮城人,阿姨一见到你就像见到了亲人,不,是恩人,也不对,是天上救苦救难的仙女……”
她接过裴璋递来的纸,兀自抹着泪,“小依你不知道,连阿璋都不知道,阿姨有个恩人,在淮城,也姓贝,我当年隐约听说他有个小孙女,估计长大了也就是像你这般年纪。
淮城那个伤心地,阿姨这辈子回不去了,你不知道阿姨听说你俩的事有多高兴!阿姨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看阿璋娶你回家,阿姨但凡活着一天,都必定掏心掏肺对你好……”
贝依见她越说越离谱,连忙想要制止,却不防叶苏忽然嚎啕起来。
“我最近梦见恩人了,他问我为什么恩将仇报,可是我没有啊!还好我遇见你了小依,你就是来救我的!我把你当成恩人的孙女,我一辈子对你好,就当是报答恩人了,不然我真的什么都做不了,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贝依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仍旧有些恍惚。
她能感受出来,那位阿姨是真心的,可这些分明是错的,要怎样才能扭正呢?
她推开宿舍门,疑惑地问了声,“思璇?你没有去实习吗?”
是她的室友黄思璇,“刚下课,收拾一下马上走。贝依你今天没去图书馆?”
贝依生无可恋地往椅子上一仰倒,“今天好累,不去了。”
黄思璇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冲她一挑眉,“对了贝依,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要不要我们几个……给你happy一下?”
贝依慢半拍地也笑开来,“不用啦!我生日的时候刚期末考完,我妈一定会催着我马上回家住。再说了,你们实习那么忙,佳佳和岁宁都在投行,她们晚上出不来的。”
“……也是。”黄思璇叹了口气,“好吧,那我走了哦。”
关门声响,屋里又只剩下贝依一个人,她恹恹地趴在桌子上。
是啊,她要过生日了。
黎先生他……会知道吗?
如果他不知道,那她要告诉他吗?
还是算了,小孩子讨礼物一样幼稚的事情,她才不要做。
心绪烦乱,想与他讲,却不知如何讲。
贝依嘟着嘴打开邮箱,黎樗发给她的文档她早已保存,只是这个发件箱,究竟会不会是他的号呢?
发个邮件试一下,应该不会打扰到他吧?
贝依眼睛重新晶亮起来,手指噼啪操作。
「晓看天色暮看云。」
点击发送。
她长舒一口气,捂住扑通直跳的心口。
她真是……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第26章 有雪
六月里的夏天, 京市的暑意已初露獠牙,地面上蒸腾难躲的热气更是逼得贝依日日泡在了图书馆里,为考试作最后的复习。
至于她突发奇想发出去的那封邮件, 倒是意料之中地没有任何回音。不过贝依彷佛是找到了新奇的娱乐方式一般,俨然把那个邮箱当成了她的传情话筒。
反正他也不会看, 看到了也不会回。
于是她从「玲珑骰子安红豆」,写到了「山有木兮木有枝」。
又从雪莱的《爱的哲学》「And the sunlight clasps the earth, And the moonbeams kiss the sea」, 写到了博尔赫斯的《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I offer you the bitterness of a man who has looked long and long at the lonely moon」。
贝依并不知道, 被她玩坏的这个邮箱是黎樗的个人邮箱不错,平时却需经过威廉的初步筛选过滤出重点信息才会呈给他老板审阅。
于是近日的威廉只觉得自己彷佛是路边的一条狗,突然就会被踢上一脚,还得忍着肉麻捂住眼睛给邮件标成重点待办。
而贝依对于她的邮件都会被高亮给黎樗看这件事毫不知情,她甚至开始放飞自我发起了一些网络热梗,从“为什么乌鸦会像写字台”, 到刚刚回宿舍路上发送的“今晚月色很美”。
贝依懒懒地撩了把刚吹干的头发,准备去躺下。
手机“叮――”响了,贝依眼睛一亮, 新邮件!
「你该睡觉了。」
贝依愣怔片刻, 忽地“噗哧”笑倒在床上。
这是谁家的老古董啊!给“今晚月色很美”的回信居然是“你该睡觉了”?
她笑够了,又禁不住心跳加速。原来,他真的会看哎。
贝依开心地蹭蹭枕头,不由得感慨自己真是个小机灵鬼。
她又恍然觉得自己这种行为像极了小铃铛, 见久没人同它玩, 就喵嗷喵嗷地昂首阔步到人身前, 翘着尾巴巡视两圈,彷佛在提点它的小弟们, 不要忘了你们的猫主子噢!
说起来,贝依又有些想念小铃铛了。
不过还好,时间过得很快,她就要考试了,去港城的日子也近在眼前。
这段时间里,她收到了黎樗送的第二束花,是厄瓜多尔的另一种彩色玫瑰,卡片呢不外乎祝她考试加油,也被她悄悄珍藏了起来。
她同样以准备考试为由多次挡开了叶苏与裴璋的猛烈攻势,不见他们,就无需烦忧。贝依晃晃脑袋,沉沉睡去。
期末考试如约而至,贝依准备得还算充分,顺利答完所有科目,便收拾行李回了家。
贝依家住在一个名叫合曦府的小区,绿化环境做得在京市名列前茅。
她拖着行李箱穿行在小区内的林荫小道,听鸟语花香和溪水潺潺,远处的泳池似有欢声笑语,她也忽地有些想家、想父母了。
只是她开门回家,依然是独身一人。直到暮色降临,她才见到了姗姗晚归的姜澜女士。
“妈妈。”她叫了一声。
进门来的女人观之挺拔纤细的身形并不能判断其已然四十多岁,周身沉淀的傲然气势却令人不容小视。
贝依恍惚觉得,妈妈比上次见的时候又疲累了许多,纵然肩颈依然直挺,眼周嘴角却难免生了少许细纹。
“回来了?”姜澜风风火火地收拾着挂衣洗手,并没有多看贝依一眼,“你爸爸今晚有应酬。”
“嗯……”贝依犹豫着,跟在她身后说道,“其实您和爸爸,不要太辛苦啦……”
姜澜头也不回地斥她,“我们不辛苦,拿什么养你?你但凡能争点气,嫁个有钱有权的二代,我们不就不用辛苦了?”
贝依想起上次那场令人拳头发硬的相亲,直觉还是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为好。
“妈妈,我马上要去的港城的实习,薪水还蛮丰厚,如果能顺利拿到return offer的话,就……”
“就什么?你还想直接留在港城了不成?”姜澜打断她。
贝依忽地愣住,一瞬间只觉得手中握着的玻璃杯由内而外散着凉气,冷得她骨头缝都痛。
“……不可以吗?”
“呵,”姜澜彷佛不可置信地冷笑一声,甩甩手走到贝依面前。
虽说贝依比她妈妈高一点点,但对面毕竟是上市集团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狠角色,经年积威就压得贝依垂着眼,紧了紧手中的杯子。
“你是不是学傻了?脑子进水了?”冷硬的手指狠狠戳了戳她额头,“我养你是为了让你背井离乡打一辈子工吗?你当我和你爸这些年在京市的经营是抓沙子过家家玩?”
姜澜深呼吸,下了最后通牒,“暑假我放你随意,下半年马上回来谈个合适的京圈公子,申请藤校研究生,毕业去美国读研,回来就结婚。”
“我不要……”贝依低头扣着玻璃杯上的花纹。
“你说什么?”姜澜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我不要!我不要去美国,我也不要跟那些乱七八糟的公子结婚!”
贝依跑回房间“砰”地关上门,烦乱地用被子蒙住自己。
为什么人要长大,就会有这样多的烦恼呢?
她转头望向窗外,今晚的月色也很美,她却已然没有心情告诉他了。
黎樗啊……他们两人之间的艰难险阻,好似比她想象的还要多呢。
贝依又想起了邮件写给他的那段博尔赫斯。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与姜女士的僵持关系,贝依以为会终结在她生日这天。
她一大早穿了条新裙子出去为姜女士抱了捧花回来,却在进门看到姜澜动作的一瞬间,如坠冰窖。
“贝依啊,你来。”姜澜状若无事地叫她,可贝依知道,这是暴风雨前夜的宁静。
她妈妈手上拿着把玩的,是“玫瑰星辰”。
“我今早给我的好女儿整理房间,却不小心发现了一点惊喜。”姜澜的声音是平时没有的温柔,贝依却觉得彻骨地寒冷。
“所以我的宝贝女儿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什么?”
贝依放下花,咽着口水压下快要窜出来的心跳,尽量也作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在国外买的项链。”
“买的?”姜澜终于把项链放回盒子,贝依不着痕迹地先松了一口气。
“你见过十几克拉没有一丝杂质颜色这么正的鸽血红宝石吗?你数过这些碎钻里就有多少颗F色以上毫无杂质的三克拉天然钻吗?”她的声音越来越无法克制,“你告诉我,你在哪里买的?高珠展?拍卖会?还是博物馆?!”
姜澜每说一句,贝依就将裙摆攥紧一分。事已至此,她已不能指望姜澜相信这是赝品亦或其他理由,那就只能……
“是有人送我的。”贝依轻声回答。
“呵,终于承认了啊。”姜澜拂拂衣摆,也站起身来。
她紧盯贝依的眼睛,“谁送的?男朋友?”
男朋友吗……他还不是。贝依眼神躲闪了一瞬,心尖像是被针扎痛。
“哦,不是男朋友。也不是追求者,因为你不喜欢他的话,不可能把他送的礼物抱在枕头边。”可怕的是,贝依聪明的头脑正是遗传了姜澜,盛怒之下还能分析得条理清晰。
“所以只剩下一种可能,这是个看不上你却钓着你、一条几千万的项链就勾得你心甘情愿跟着他的狗东西!”
“您不要这样说他!”贝依不知何时已落了泪,她抬手抹去,紧咬着嘴唇压抑颤抖,“他不是那样的人。”
姜澜像是被气得眼前发昏,狠狠闭了闭眼,深吸了几口气,“立刻断掉,把这东西还给他,不许再跟他有任何往来!”
“不可能的,”贝依郑重摇头,“我喜欢他。”
啪!――
姜澜一巴掌甩在她脸上,“你给我清醒一点!”
一瞬间脑中嗡鸣一片,贝依捂紧滚烫灼痛的脸颊,却阻不住连成线的泪水。
她自嘲地提了提嘴角,强压着剧烈起伏的心口,扬起头来。
“妈妈不是一直希望我找个有钱人吗?现在我喜欢的人够有钱,您反对什么呢?”
姜澜气得眼中也起了血丝,抬手指着她的指尖发颤,“我是要你明媒正娶地做富太太,不是让你没名没份地去做那种狗东西的情妇!送你几千万、几亿的项链也不行!”
我没有……贝依想辩驳一句,却不知是被母亲怒极战栗的姿态刺伤,还是被她刚才的话戳到心底无法言说的痛处,贝依只觉得空气愈发稀薄,呼吸都难,遑论开口。
她踉踉跄跄地跑出门去。
贝依第一次从心底里讨厌,她家小区的绿化带为什么这么大!
她提着两条彷佛已经不属于她的腿不知是走还是跑着,彷佛过了一个世纪,才终于出了小区。
晴空里的烈日似在射下火浪,炙得贝依脸上滚烫地痛,心也灼烧着痛。
她恍惚间去了附近的一条河边,河边总有清风拂过,能吹散她所有的烦恼忧虑、痛楚纠缠吗?
猝不及防地,她撞上了一个人,可明明是他凑过来的,贝依拧着眉尖道了句“抱歉”。
那人却仍未给她让路,身形高大地挡在前面,连散着的松木气息都像极了他。
怎么什么都能想到他?
贝依跺了跺脚,真是讨厌!
她瞪起一双肿成兔子一样的眼睛,目光移上这位讨厌路人的脸准备凶人。
却在看清男人面容的一瞬间,凝固在原地。
她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的那个人,所有人都说不可能但她却义无反顾无可救药爱上的那个人,在此刻,在她二十一岁生日当天,出现在她面前。
不在港城,不在伦敦,更不在巴黎苏黎世,而在京市,在她面前。
泪如泉水般涌出。
却没有滚过她肿痛的脸颊,而是被男人的虎口截住。
他将手掌轻轻覆上她的脸,怜惜地,亦或心疼地。
后知后觉,贝依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形容一定狼狈极了,眼肿着,脸红着,泪糊着,她有意躲闪了几分。
下一秒却被黎樗揉进了怀里,男人环住她的手臂缓缓收紧,却小心地收着胸膛,生怕碰痛她的伤处。
“可以告诉我吗?”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彷佛也含着痛意。
告诉他什么呢?告诉他她挨打是因为他送的项链、因为被误会做了他的情妇吗?
贝依毫不犹豫摇了摇头,也不管他有着细微颗粒感的亚麻衬衫面料是否会蹭疼她的脸。
黎樗轻轻按住了她的后脑,动作堪称小心地低头看她,“可以同我讲讲话吗?”
或许是他的表情太过于珍视,让贝依的满腔委屈连同小脾气一股脑涌了上来。
她扁了扁嘴,含着哭腔地娇声凶叫,“不要!”
“好,不讲。”他依然照单全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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