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提着的美人灯晃悠,快要凑到沈鸾眼前。
沈鸾口不择言:“快拿开,我不要它。”
裴仪怔忪片刻,提着美人灯怏怏愣在原地:“你今日是怎么了,真是身子不适?”
沈鸾:“我……”
目光落至那美人灯上,沈鸾总觉不适,她别过脸,眼神闪躲。
朔风凛凛,御花园处处挂着紫檀珐琅顶镂雕六方宫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层叠光影透过灯罩落在沈鸾锦绣宫衣上,流光溢彩。
裴晏漫不经心朝她投去一眼,只笑:“许是我做得不好,明日再重做一盏,给郡主送去便是。”
沈鸾挥袖,本想转身离开,蓦地听见这话,一双眼睛都瞪圆。
转首,狠剜裴晏好几眼。
裴晏面不改色,只望着沈鸾,笑而不语。
沈鸾愤愤。
踟蹰片刻,终于还是叫绿萼拿上那美人灯,头也不回甩袖离开。
茯苓和绿萼相视一眼,两人皆是一头雾水,见沈鸾走得急,忙急急朝裴晏和裴仪福身,亦步亦趋追在沈鸾身后。
……
蓬莱殿。
香烟缭绕,氤氲而起。
盘金石榴缂丝屏风后,洪太医坐在高软席靠背拐子纹太师椅上,他手里提着一盏美人灯,借着烛火仔细打量那薄如蝉翼的灯罩。
鼻梁上的四方眼镜是自西域传来的,洪太医捏着眼镜脚,往前细细端详。
眼都不眨,面色凝重。
沈鸾戴一支婴戏莲纹金钗,旁边的黑漆长方凳上摆一个银火壶,炭火烧得滚烫。
外间寒风凛冽,绿萼担心沈鸾受凉,还特特从寝宫取来一个方暖手炉,叫沈鸾抱着暖手。
手心温热,沈鸾一颗心却全系在美人灯上。
她好奇:“如何,可瞧出什么来了?”
洪太医搁下眼镜,起身朝沈鸾抱拳拱手:“郡主这美人灯,是从何而来?”
沈鸾心口骤停:“可是有什么异样?”
洪太医满脸堆笑:“倒也不是,只是这美人灯着实做得精巧,这灯罩……应是用天竺的凝玉树脂制成。那凝玉树脂极其罕见,只生在在严寒之地。听闻天竺王室有一秘方,可将制成如人皮一般,就像是这美人灯一样。”
不是裴晏拿美人剥皮削骨做的,沈鸾长松口气,瞧那美人灯,也不似之前那般害怕。
只是好奇:“为何要制成人皮?”
洪太医缓缓:“郡主可曾听过人皮|面具?”
沈鸾彻底放下心,眉眼难得见了笑意:“是有听过一点,不过是道听途说,见不得真。说是那人皮能以假乱真,还能易容成他人。”
沈鸾笑笑,她小时候不懂事,还拿这事去问母亲,结果遭母亲一通骂,那本游记叫沈氏烧了,说是不让她看这些乱七八糟的杂书。
“以前小,什么都当真。”沈鸾挽唇,“如今想想,若世上真有此事,那这世道岂不乱了。”
洪太医跟着笑:“下官也未曾见过,只世间无奇不有,许是真有人如此,也不一定。”
沈鸾仍不信:“即便真有,也只是有一张相像的脸,若是相熟的人,定能发现端倪。”
洪太医稍作思忖,终道:“郡主这话极是。”
天色不早,洪太医起身告辞。
倏地,茯苓掀开猩红软帘,她莲步款款,身后跟着十来个宫人。
一众宫人皆端着漆木茶盘,上面林林总总,放了百来个金锞子。
洪太医目光顿住,他虽爱财,然也是取之有道,他抬眼凝望沈鸾:“郡主,这……”
茯苓笑着福身:“太医莫多想,这是郡主赏给福安堂的孩子顽的,大过节的,也叫他们买点喜欢的吃食。先前洪太医说的私塾,郡主也叫人备着了,若是快的话,今年夏初就能完工。”
洪太医怔怔。
少顷,忽双膝跪地,给沈鸾行跪拜礼:“多谢郡主。”
沈鸾摆手,叫茯苓扶人起身:“左右不是什么大事,不过略尽一点绵薄之力。”
洪太医笑说:“那也是他们的福气。”
.
上元节。
许是叫先前的事乱了心,皇帝大张旗鼓,在太液池设宴。
石栏上系着各色的玻璃花灯,锦绣辉煌,犹如珠光宝石缀满的世界。
人人满脸堆笑,今夜轮不到值守的宫人,都提着一盏荷花绣灯,满头珠钗宝翠,穿林抚树,自廊檐下缓缓穿过。
太液池旁,细乐声喧,笙歌悦耳。
树上悬着各色的平角白纱宫灯,上面写了灯谜,叫贵人猜着顽乐。
案几上肴馔罗列,人人眉开眼笑,喜庆洋洋。
独那天竺二王子满脸厉色,他手执一把乌银洋錾自斟壶,自斟自饮,仰头一饮而尽。
又叫人重新送上酒来。
宫人脸上流露出几分为难之色:“二王子,这是宫中最烈的酒了。”
二王子怒目而瞪,天竺人先前惹了皇帝不快,今夜虽允他赴宴,然至多只能带六个侍女。
进宫前,人人都遭搜身。
二王子虽是不悦,然堤娅犯错在先,他也无可奈何。
此刻满腔怒火发在那服侍的宫人身上。
宫人不敢得罪,脸贴地,跪地求饶。
“发生何事了?”
树影婆娑,晦暗阴影下,忽的响起一道清亮嗓子,裴衡坐在轮椅上,眉目温和,他笑着叫那宫人退下。
裴衡在,二王子不敢嚣张跋扈,讪讪坐回原位:“我不过是想吃烈酒,那宫人小题大做,以为我要做什么,倒叫殿下担心了。”
裴衡莞尔:“宫中的酒确实比不上天竺。”
二王子得意洋洋:“那是自然,这要是在我们天竺……”
裴衡不疾不徐,他声音从容淡定,好似春风拂柳:“库房还有天竺去岁进贡的美酒,二王子若想吃,我叫他们送来。”
明目张胆的敲打。
天竺不过是一个战败国。
二王子唇角笑意僵滞,敢怒不敢言,甩袖坐下:“不劳殿下费心,这酒我吃着甚好。”
裴衡颔首,视线越过二王子肩膀,落在他身后低垂眉眼的一个侍女上,裴衡拢眉:“这位是……”
二王子冷哼:“怎么,先前入宫时已经搜过一回身,殿下仍不放心?”
裴衡挽唇:“二王子多心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话落,又叫宫人好生伺候二王子。
不过是宴上一个小插曲,无人在意。
太液池中央,十二位舞姬婀娜多姿,细腰袅袅如弱柳扶风。
琵琶声声悦耳,舞姬腰间绑一个小巧牛皮腰鼓,仙袂翻飞,琵琶时急时缓,舞姬踩着乐声,翩翩起舞。
素手白净,如玉的手臂上挂满珠环玉佩,叮咚作响。
皇帝龙心大悦:“――赏!”
小太监福身上前,一张脸堆满笑容,他操着尖细的嗓子:“陛下,这舞是五皇子特为陛下所编。”
裴晏近来办了几件漂亮差事,甚得皇帝欢心,皇帝笑言:“原是晏儿的主意,他倒是有心了。”
裴晏自案后缓缓起身,他今夜只着一身松绿圆领窄袖宝相花纹长袍,剑眉星目,一双乌黑眼睛毕恭毕敬,他拱手,款步行至殿中央。
“回陛下,儿臣不敢居功,这舞虽是儿臣叫人所编……”
他视线越过重重工人,最后落在沈鸾脸上。
裴晏唇角挽起一丝笑。
沈鸾心底掠过几分不好的预感,她目光直直盯着殿中人。
裴晏轻轻一声笑:“然这舞姬,却是长安郡主叫人送来的。”
皇帝疑惑“哦”了声:“……长安?”
裴晏垂首敛眸:“是,郡主擅画,jsg儿臣眼馋她画的灯笼,所以领了这差事。”
沈鸾擅长作画,每年上元节,都会亲自画上三四个灯笼,然也只送给裴衡和裴煜。
偶尔心情好,也会给裴仪送上一个。
正巧,沈鸾今日案前有一盏灯笼,那本该是要叫人送给裴煜的。
如今瞧着,却要落入裴晏手中。
裴仪坐在她身侧,笑看她一眼,幸灾乐祸。
“如何,早早叫你将这灯笼给了我,你偏不听。”又道,“六弟也真是的,这好端端的上元节,非要跑去军营守夜。”
裴仪喋喋不休。
沈鸾望着案几上的灯笼,着实心烦。
皇帝发话,且裴晏前不久刚救了自己一命,众目睽睽,沈鸾还不至于小气如此,连一盏灯笼都不肯给裴晏。
她转身,叫绿萼回蓬莱殿,重拿一个灯笼来。
绿萼心细,连画具颜料都一并送来。
宴上欢声笑语,声乐喧嚣。
沈鸾悄声离席,叫绿萼带着画具灯笼前往湖心亭。
旖旎之音顺着水声徐徐传来,因着是上元节的缘故,湖心亭四周垂着金漆木竹帘,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灯悬挂,石栏上摆着一个海棠花绣墩,沈鸾抱着灯笼,端坐在绣墩上。
茯苓好奇凑上前:“这是要送给五皇子的,郡主想画些什么?”
沈鸾也拿不定主意,愁眉苦脸。
茯苓帮着出主意:“郡主何不画些花儿草儿,我瞧着郡主先前画的梅花枝,就极好看。”
……梅花枝。
沈鸾忽的想起先前坠崖,和裴晏在山洞前看见的红梅。她记得裴晏当时看自己的目光,也记得对方落在自己颈间温热的气息。
似是上位者睥睨芸芸众生的势在必得。
沈鸾打了个激灵,连连摇头:“不要那个。”
心烦意乱,脑中空白。
沈鸾扶额:“你们先下去罢,我自己待一会,兴许等会就想着了。”
茯苓和绿萼齐齐道了声是,悄声退下。
湖心亭置着一个银火壶,炭火滚烫,倒不叫身子冷得厉害。
沈鸾倚在石栏上,一双柳叶眉轻蹙,她低喃,不知不觉,竟将心里话道出,沈鸾小声碎碎念。
“裴晏裴晏裴晏……”
画笔戳着灯笼,好几回想要胡乱下笔,交差了事,又怕裴晏提着这灯笼到处晃悠。
到头来,丢脸的还是她沈鸾。
左右迟疑,终拿不定主意。
沈鸾扼腕叹息,拿着画笔在一旁纸上先勾了一个小人。那小人眉眼和裴晏一致,相貌却极为丑陋。
沈鸾忍不住笑出声,又在旁边题字。
落叶翻飞,自太液池传来的歌舞声掩去一切踪迹,沈鸾画得正欢,忽听头顶落下一声。
“这是谁?”
沈鸾脱口而出:“看不出来吗,当然是裴晏那个无耻……”
“无耻之徒”四字尚未出口,沈鸾倏然一愣,仰头直直盯着裴晏:“你怎么会在这?”
裴晏弯唇,垂眸往下望。
沈鸾急急欲抬手遮去画上裴晏的名字,然还是晚了半步。
那纸叫裴晏拿在手上,他细细端详,慢条斯理:“我若是不来,还不知自己在长安郡主眼中竟是这般模样。”
沈鸾别过头。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趁着裴晏不曾留意,沈鸾脚底抹油,拔腿就跑。
只刚一动作,手腕立刻被人牢牢箍住。
借着宽松衣袖遮挡,无人看清底下二人,是十指相扣。
裴晏将人往自己怀中一带。
沈鸾倒吸口冷气:“裴晏,你疯了!”
这是在湖心亭,随时有宫人经过,且隔着十二扇缂丝屏风,皇帝皇后都在宴上。
宴席上,宫人身影影影绰绰,声乐不止。
若是叫他们瞧见……
沈鸾面红耳赤,她抬手,拳头胡乱砸向裴晏。
裴晏身子岿然不动,他轻而易举,一手握住沈鸾的拳头。
目光穿过重重树影,落向不远处的轮椅上。
裴晏俯身凑近,气息灼热:“卿卿怎的不大点声,我怕皇兄听不见。”
第五十五章
金漆木竹帘随风晃动, 树影斑驳,点点落在裴晏脸上。
不远处,青板路传来轮椅滚动之声。
沈鸾瞳孔缩紧:“你……”
裴晏好整以暇望着她, 乌黑眸子蕴藏浅浅笑意,他慢条斯理, 声音低沉喑哑, 攥着沈鸾手腕,一步步靠近。
“卿卿该大声点, 或者是打我一巴掌。”
沈鸾挣脱不得, 瞪圆双目狠命瞪着裴晏。
裴晏不惧反笑:“动静若是大点,兴许父皇和娘娘也能听见。”
台矶上积雪厚重,竹帘荡起, 冷意重重。
沈鸾立于湖心亭中央,后背冷汗泅湿里衣。
她眼睁睁看着裴衡一步步往自己而来,而左手却被裴晏紧握住, 沈鸾动弹不得,根本不能如先前那般, 起身相迎。
长条案上摆满笔墨纸砚, 一应画笔如林海,盘中颜料落英缤纷。
不小的灯笼立在案旁, 挡住了半边光景。
诚如裴晏所言,这是在宫宴上,十二扇缂丝屏风相隔,皇帝携文武百官饮酒作乐, 若是叫他人发现端倪。
裴晏至多惹皇帝一顿斥责, 可她长安郡主,明日就该是全京城茶余饭后的闲谈。
沈鸾强颜欢笑, 尽力将自己左手往案下藏,不叫裴衡发现不对劲。
“卿卿,怎么躲在这?找你半日都见不得人。”
视线望向沈鸾身侧的裴晏,裴衡唇角笑意淡了些许:“好巧,五弟也在。”
裴晏挽唇:“不算巧,臣弟是来找郡主讨灯笼的,不知皇兄突然离席,是为了何事?”
荷花衣袂之下,紧攥自己的手指倏然松开。
沈鸾不动声色松口气,趁机收回手,试图逃出裴晏的桎梏。
指尖从裴晏手心滑开之时,忽又叫裴晏重新抓住。
裴晏手指沁凉,似是沾上主人生人勿近的气息。
他眼中笑意未减,甚至,从裴衡来之后,裴晏未再向沈鸾投来一眼。
好似他来湖心亭寻沈鸾,真为灯笼一样。
指尖轻而易举叫人再次攥住,沈鸾笑颜稍滞,她往外挣挣,试图脱离。
动静不大,然周遭安静,只余细乐之声顺着湖水传来。
裴衡瞧沈鸾和裴晏站得近:“卿卿,六弟刚着人送了礼过来,你可要去瞧瞧。”
往年,裴煜送礼都在他人之上,不似旁人总送些俗物,亦或是金银玉器,深得沈鸾欢心。
然今时不比往日。
长案下,两人的衣袂交叠在一处,阴影重叠。
沈鸾垂眸,视线似有若无瞥过交织的衣袂,胸腔鼓动,砰砰作响。
“我……”
那恼人的手指再次卷土从来,轻轻在沈鸾手心勾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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