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那时候懂得了一个道理,人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钱不庸俗,在关键时刻,只有钱能救命。
她在衡量利弊之后,试图和母亲商量,想把奶奶带在身边。
但母亲一口回绝,严厉地说:“不可能!你父亲当年是怎样对我的,你应该都还记得。你让我把他的母亲带在身边孝敬,我不是救世主,我做不到。”
在僵持了两天之后,她终于还是妥协,收拾东西跟着母亲去了省城。
她和奶奶说好,每个周末放学就回家陪她。奶奶欣然同意,让她在学校好好念书,不要牵挂她。
到了省城,她才真正开始了解母亲的生活。原来母亲并没有什么正经的工作,过去那些年,她做过很多工,进过厂,做过洗头妹,在酒吧卖过酒,在按摩店做过技师。但母亲仿佛天生不适合工作,每一份工作都做不长久。
但她长得很漂亮,也很会谈恋爱。离开父亲以后,她没多久就交往了新男友,那时她初到深城,在理发店里帮人洗头,刚开始她和店里其他女生一起住拥挤的员工宿舍,后来理发店老板看上她,两人很快正式交往,她因此得以搬到老板宽敞的家里住,生活环境改善很多。
但两人好景不长,理发店的老板被朋友带去澳门赌钱,一夜之间将所有家当输光,还欠上一屁股债。
母亲再也不像年轻时那样感情用事,即使对方穷到结婚时连一件新衣服都没有买给她,生孩子甚至没有钱带她去医院,她那时候都觉得没关系,她爱那个男人,怎么样都愿意跟着他。
讲到生她的那天,母亲是这样形容的:“地下室里只有一盏昏暗的白炽灯,空气中都是血水的味道,我身下的床单被褥全都被血水湿透,我痛得紧紧地掐住自己的手心,怕自己昏死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我叫你父亲的名字,想让他过来帮帮我,可他被我生产的样子吓坏,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我一个人在那个阴暗潮湿的房间生下了你,我痛到快死了也不敢哭,怕没有力气再生你。直到听到你的哭声,我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哺乳期时,我身材走样,在家里永远是蓬头垢面的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你那时总哭,好像永远都吃不饱。我每天在那几平米的地下室待着,不是在忙着收拾屋子,就是在忙着给你喂奶换尿布,我每天抱着你背着你,二十四小时都不敢合眼,你父亲却怪我不能出去工作赚钱。”
“有天晚上,我正在喂你吃奶,你父亲下班回来,经过我时,皱紧眉头厌恶地看了我一眼,他嫌我不像别的女人一样会打扮,讲我的胸脯恶心得像两只泄了气的气球,松松地挂在腰上。”
讲到这里,母亲忽然流下了眼泪。她也哭了,重逢以后,她第一次主动抱住了妈妈。
在那一刻,她忽然觉得所有不能原谅的事都可以原谅了。
对母亲再多的怨恨,在生育之苦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
母亲告诉她,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渐渐对父亲感到心寒。她知道父亲在外面找女人,因为舍不得还年幼的她所以一直默默忍受,直到父亲开始赌钱,两人开始频繁争吵。
父亲赌钱十赌九输,渐渐的脾气越来越无法控制,他常常喝醉酒回家,母亲稍说他两句,他就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开始对着母亲拳打脚踢。
这样的日子从她出生开始,一直持续了整整五年。
终于在她五岁那年,母亲狠心舍下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牢笼。
离开父亲后的母亲彻底变了一个人,她仍然恋爱,但不再相信男人,更不再同情男人。
理发店的老板输光家当,欠下一屁股债后,母亲当天就收拾好东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人。
她不介意别人骂她见钱眼开,没有钱了就拍拍屁股走人。她也不介意被人骂她捞女,虽然她什么也没得到。
她只知道,她以前对自己太差,从今往后的每一天都要好好对待自己。
离开深城后,母亲辗转来到夏城。
她经人介绍,到按摩店做学徒,每天蹲在地上替人捏脚。
她因为长得漂亮,总是被油腻的老男人占便宜,她越来越感到厌烦,于是做了不到两个月就辞职了。
后来她又听说酒吧卖酒抽成高,出于对钱的渴望,她一头就扎进了酒吧里。
为了卖酒,她渐渐从三杯吐练成了千百不醉。又因为长了一张很漂亮的脸,她渐渐有了些名气,有不少客人慕名来和她拼酒,照顾她生意。
因为卖酒,她迅速赚到了不少的一笔钱。也正是那个时候,她交往了离开父亲后的第二任男友。
那是一个做生意的中年男人,用母亲的话说,有些抠门,但还算见过世面,母亲跟他的那一年,虽然对方并没有在她身上花过什么钱,但她却从对方身上学到了一些做生意的技能。
后来中年男人看上了更年轻的女孩,很快和母亲分开了。
但母亲却一点不伤心,她开始琢磨着想开一间店。用她在前男友身上学到的本事,拿出了她所有的积蓄,投资了一间酒吧。
她原本想着她对酒吧这块还算了解,再加上她如今有了一些生意上的常识,应该能够开起来。
可很多事情是看着容易,做起来才知道有多难。因为她经验不够,又加上选址不好,酒吧开起来之后,撑了不到两个月就宣布倒闭。
酒吧倒闭以后,母亲的积蓄也彻底打了水漂。
她只好重新找工作,重新开始攒钱。
她那时候有些消沉,对酒吧这种灯红酒绿的地方也已经心生厌倦,于是重新找工作时,选择了进厂做一些单纯的事。
而就在她安安分分在厂里做女工的时候,厂里的年轻副总看上了她。每天车接车送,请她看电影吃烛光晚餐,随时随地准备惊喜。
母亲那时也不过三十出头,从来没有被哪个男人那样对待过。她很快动心,和对方陷入爱河。
即使两人分开很久,可提起那个人,母亲也没有任何怨言。母亲说,那是个很好的男人,和他恋爱期间,她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尊重。他虽然是个定不下来的浪子,也明确表示不会和她结婚,但在恋爱期间,他身边绝对不会有第二个女人。
他待她极好,会时不时心血来潮地给她制造浪漫惊喜,会带她出国旅行,带她去听音乐会,去看国外她从未见过的风景。
提到他时,母亲是这样说:“和他在一起那两年,我感觉自己好像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我才发现,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想到我曾经将自己困在那间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那么多年,我就觉得自己很愚蠢。”
“一直到两年前,我们分开了。他把房子留给我,另外给了我一张两百万的支票。”
姜词问:“你收下了吗?”
周芸回答她,“为什么不?”
“我用那笔钱投资了一间咖啡厅,没想到时来运转,在营业半年后,我开始盈利。于是我开始投资更多的项目,项目当然有亏有赚,一直到今年,我的盈利才算稳定下来,所以我赶紧回到榕城来接你。”
母亲原本想要带她去北城念书,但北城实在太远,她舍不得奶奶,说什么也不肯去。
母亲做了她许久工作也不见效,终于还是妥协下来,同意她留在榕城。
她在榕城念书的日子,母亲并不总在这里陪她。她有她自己的生活,在姜词的印象中,母亲似乎一直在谈恋爱,只是身边的男士总是在换,始终没有稳定下来。
一直到她高二那年,母亲交往了一个男人。
她看母亲交往过那么多男朋友,从未见她像这次这样着急过,仿佛迫切地想要抓住对方。
直到她在电视上看到新闻,才发现母亲的新男友竟然是沈氏集团的董事。
她查过对方的资料,发现对方已经五十三岁,足足大了母亲十岁。
母亲却丝毫不介意,坦白地同她说:“男人的魅力不在于年纪。何况以我的条件,能接触到你沈叔叔这样身份的人,是多人女人做梦都想不来的。我能遇见,就一定要牢牢抓住,错过了这次机会,就再也不会有了。”
她望着母亲,不理解地问:“什么机会?”
母亲定定地看着她,回答她说:“跨越阶级的机会。”
她越发不解,看着母亲这个样子,只觉得忽然变得陌生。
母亲同她说:“小词,你不懂。你不知道普通人想积累财富有多困难,我努力了这么多年,也仍然只能在温饱线上。可这样的日子令我没有安全感,你明白吗?”
姜词不明白。
她搞不懂大人的世界,她觉得太复杂,复杂到令她想要逃离。
母亲和沈叔叔稳定交往半年后,母亲忽然提出要带她去北城念书。
她很震惊,同母亲说:“我马上高三了。”
母亲道:“就是因为要高三了,才要送你到北城去。”
“我已经问过你的老师,榕城和北城用的是一套教材,你到那边念高三不会跟不上进度。等明年高考再回来。”
姜词不想去,说:“不去北城我也可以考上好大学。”
母亲道:“榕城的师资力量和北城比起来一个天一个地,高三这关键的一年,你知道接受好的教育对你明年高考有多大帮助吗?”
“可是……”
“好了,不要再说了。”母亲不容商量地拒绝她,说:“转学手续我都帮你办好了,你沈叔叔那边学校也给你安排好了,等过了这个暑假,开学直接去上课就行了。”
姜词就这样被剥夺了自己做选择的机会,跟着母亲搭上前往北城的飞机。
她望着机舱外的云层出神,回忆完她这短暂的十八年人生,心中竟觉得有些空荡荡的。
她忽然很想念奶奶,不知她在家里好吗?好想回到几年前,她和奶奶在村子里相互倚靠的日子。
那五年的时光,仍然是她这十八年的人生里,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
*
漫长的两小时飞行终于结束,下飞机后,她跟着母亲一起去取行李。
在等待行李送来的时候,母亲一直叮嘱她,“今天是你沈叔叔的生日,家里会有很多亲戚朋友,你一会儿见着人要有礼貌,要叫人知道吗?不要总是板着脸。”
对于来北城这件事,姜词本来就不愿意。
此刻又听见母亲叮嘱她的话,情绪不免有些低落,轻应了声,“知道了。”
第2章
拿到行李,姜词便跟着母亲一起朝外走。
到外面接机口时,远远有个男人看到她们,立刻面露笑容地朝她们走来。
男人帮忙接过母亲手中的行李,温和地笑着,说:“周小姐,这会儿家里人多,先生实在走不开,派我过来接您和小词小姐。”
周芸微笑道:“今天是他生日,哪需要他亲自来接。”
说着,侧身同姜词介绍,说:“这是杨叔叔,你沈叔叔的秘书。”
姜词懂事地露出个笑容,礼貌地喊人,“杨叔叔好。”
杨临微笑着,朝姜词点了下头,说:“小词小姐好。”
看到姜词手里还拎着一只行李箱,他连忙伸手接过来,笑着道:“我来吧。”
说着便一手拎住一只行李箱到旁边带路,说:“周小姐,咱们先回吧,先生还在家里等您。”
“好。”周芸微笑应一声,手里挽着一只白色爱马仕Brikin,脚下踩着一双十厘米高跟鞋,体态优美地走在路上。
周芸今年已经四十三岁,但她保养得宜,且十分会穿衣打扮,所以即使到了这个年纪也仍然很漂亮。又因为经历和岁月的沉淀,令她身上有一种年轻小姑娘没有的气质,非常迷人。
而姜词和母亲却全然不同,她不爱母亲那些名牌服饰,在学校常年都穿校服,头发不烫不染,永远简简单单扎个高马尾。
在高中女生们开始注意化妆打扮时她也毫无兴趣,终日埋首在题海中,满脑子只想快点长大,快点高考,快点能靠自己赚到钱。
母亲常嫌她的衣服都太素,柜子里除了校服就只有白色的T恤和牛仔裤。
来北城前,母亲让她穿得隆重些,因为这天正好是沈叔叔的生日。
她在柜子里翻了很久,找出之前五四青年节她上台演奏钢琴时穿的裙子。
一条素净的白裙子,已经是她柜子里唯一能找出来的裙子,且当时为了上台表演,花掉了她不小的一笔钱,整整一千块。
可母亲看了却直摇头,当天晚上就带她去商场大采购,几条裙子就花掉了好几万。
此刻将裙子穿在身上,她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多特别,只觉得沉重。
一个小时后,车子停在了一栋富丽堂皇的别墅前。姜词透过车窗往外看去,远远的,她仿佛看到了英国电影中的城堡。
这城堡大得仿佛没有边际,看不到尽头在哪里。
门口站着一个英俊的男人,他眼里带着笑容,在车子停稳后,上前帮忙拉开后排车门,绅士地朝母亲伸出右手,玩笑道:“等你半天了,再不来我头发都快等白了。”
母亲被逗笑,扶着男人的手下车,说:“路上有点堵车。”
她踮脚亲了下男人的脸颊,贴着他耳朵小声耳语一句,“生日快乐沈先生。”
男人搂住母亲的腰,笑得开怀,说:“一会儿介绍家里亲戚给你认识。”
母亲温柔地笑,说:“好。”
姜词坐在车里,看着母亲和沈叔叔亲昵的样子,她忽然间有些尴尬,有点不太好意思下车。
直到母亲发现她还没下车,朝她看过来,笑着叫她,“怎么还在车里坐着,快下来。”
她这才解开安全带下车,看到沈哲,努力地露出个笑容,懂事地喊人,“沈叔叔好。”
沈哲今年虽然已经五十三岁,但他平时勤于锻炼,除了眼角能看出些岁月的痕迹,从身形上丝毫看不出年龄。
他笑容慈祥温和,笑着同姜词打招呼,“常听你母亲说起你,今天总算见着人了。”
姜词微微笑了笑。她不太会说话,在陌生人面前更是嘴笨。
沈叔叔像是看出她的不安,亲切地同她说:“一会儿我介绍家里的人给你认识,既然来了,就安心住下,平时需要什么尽管跟管家说,或者同你母亲说也可以。”
姜词点点头,感激道:“谢谢沈叔叔。”
沈哲道:“好了,外面晒,有什么话咱们进屋再慢慢说。”
姜词跟着母亲和沈叔叔一起往里面走。
母亲挽着沈叔叔,两人有许多话要说。姜词不远不近地跟在旁边,她看着这栋陌生的房子,有一种莫名的窒息感。
她不能像母亲那样坦然地住进这里。毕竟这里是母亲男朋友的家。
而她和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关系,她却跟着母亲一起住进来,这令她觉得有些羞耻,感觉自己像个没有身份的外人,名不正言不顺地住到别人的大房子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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