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宋鸣还在较远的地方,她赶忙“啪”地一下合了窗。
“天色已晚, 宋师兄请回吧。”姑娘家的声音缓缓传出。
似乎见不到人脸后, 她连底气都变得足很多。
宋鸣站了良久, 感受空中隐隐的灵气波动,目露忌惮。
半晌, 他只好愤愤然往回走, 一团血雾从另处飞速涌入靛青色的衣袖中。
万般归于寂然。
一路上, 宋鸣都挂着温润的笑容, 还顺手帮了几位村民。
直到临近自己的住处, 跨过灌木丛掩映的黑线。
他面色霎时变得暗沉, “嗙”地砸开大门,一扫先前彬彬有礼的模样。
里屋一团血色雾气盘绕在椅边。
一见他,那团血雾“桀桀”笑着:“瞧你这样, 是失败了吧?我早说这法子行不通。你非想用植核去同人套近乎,哪想到人家估计很早就怀疑你了。”
“还有, ”它飘荡着盘在宋鸣的脖颈处,察觉到残存的灵气后,又开口,话语里隐隐不满,“我不是说过,不要这么早和这世界的反派对上吗?”
有这团雾气在,外边也设了结界,倒是再不担心被水月镜外的长老看出异样。
“我哪知道薛忱会在她屋子外设结界。”宋鸣满面阴鸷,翘着腿坐下,没好气道,“硬闯十之八九得惊动他。昭瓷不出来,我又进不去,还能怎么样?”
在发现结界后,他很快让血雾伪造薛忱的模样,哪想昭瓷依旧油盐不进。
“将她带走的机会多得是。”宋鸣冷声道。
“不过,昭瓷应当没有怀疑我。”他一勾唇角,自信道,“这几次她对我的态度都挺温和,应当是对我有些许好感。”
“对你有好感?除了天道的眷顾,你有哪点拿的出手?而且,”血雾无情嘲笑,顿了顿,它才又道,“你都重生几次了,还连现在的反派都打不过?”
它嗤笑一声:“废物。”
宋鸣目露愤懑,似想反驳,半晌后竟又笑着道:“那又如何?他的气运最后也得归我。天道偏向我,这局还没开始我便赢了一半。”
“等着罢。”宋鸣轻笑,“我和他有好多笔账得算。”
/
次日午时,阳光正好,昭瓷刚溜完石罂花,正准备带它回去午睡会儿。
“……诸位莫要惊慌,区区魔物不足挂齿。我等定会竭尽全力护住碧霞村的。”
一番话说的正气凛然,正是宋鸣。
听脚步,似乎还在往这个方向走来。
而且声音杂乱,估计人还不少。
宋鸣又说:“我有位同门师妹,就是那姓昭的姑娘,诸位应当记得的。她是很出色的药修,植物种植的问题,我这便带诸位去请教她。”
昭瓷心里“咯噔”一下。
回房来不及,这条路又笔直笔直的,前进后退都有迎面相遇的风险。
抬眸,头顶枝繁叶茂,绿色棚顶遮天蔽日。
她双眸发亮,猛然做出决定。在袖侧几根藤蔓的帮助下,飞速爬上去,趴在树干,悄悄观察着底下经过的一群人。
连呼吸音都轻得不像话。
药修在草木间藏身,有天然的优势,基本是很难被发现的。
乌泱泱的人群如潮水般涌来,青云宗弟子和碧霞村村民。
她看着宋鸣带他们敲响她的房门,没得应答,又在四周绕着找她踪迹。
这段时间,她还很认真地考虑神魂契的事。
饕餮肯定另有所图,只是这图谋她暂时不清楚。甚至神魂契到底能做什么,有什么坏处,她也一概不知。
昨日查了书,也没找到信息。
恐怕得等回到青云宗,她再去藏书阁找找,然后询问姚渠长老,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解掉。
不然东窗事发的时候……
昭瓷沉重叹气,见宋鸣和那群人离开,便准备下树。
突然间,她眼前又是一花。
像之前看见薛忱年少时那样。
“瓷瓷。”熟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低沉。
就在同样浓郁的树荫底下,她眼睁睁地看着与自己拥有同样一张脸的少女,被摁在深棕的树干上。
面庞、耳根、脖颈都是如出一辙的桃红。
青绿与纯白纠缠着,层层叠叠地压在一起。
少女睫毛飞速颤抖着,很快,乖顺地闭了眼。
昭瓷大受震撼,五指收紧,握拳用力给凑近的少年一拳。
画面消散。
她却因用力过大,径直把自己甩了出去。
嗙!
昭瓷躺在地上,头顶几根草,仰着脸凝视晴朗碧空,无语凝噎。
她发誓,她对大反派绝对没有任何歹念。
可能是她脑子出问题了,所以才会在发呆时幻视这种场景——也可能是昨天的话本子看多了。
戒掉戒掉,回去就统统戒掉。
呜呜,打死她拖出去丢掉算了,好丢人。
昭瓷懊恼捶地,没有注意到眉心俶尔闪过一点六瓣莲花纹。
/
“那是……鬼族的标志吧?”
水月镜外贺川的神情陡然严肃起来。
周驰点头,犹豫不决:“要告诉宗主吗?”
“先不要。”贺川思索片刻,摇摇头,压低嗓音解释,“宗主对待鬼族的方式,你我都晓得的,实在太过残忍。没必要让人小姑娘白受苦头。”
末了,他又补充:“若是鬼族,在入门时就会被查出来。这莲花纹,应当是她曾有恩于某位鬼族。”
“我想也是。”周驰深以为然点头。
沉默片刻,周驰环顾四周,确认周围没人,才稍稍感叹:
“这些年,宗主倒是同变了个人似的。从前招新日有的心性、品性之类的考核,一个不留,似乎天赋才成真正上等。招进来不少乱七八糟的人,比如之前那什么魏毅。”
“我真怕青云宗名声就这么毁了。”他叹气。
“这事还是得相信宗主。”贺川蹙眉,拨胡子的手都停了下来,神情严肃,“你知道的,宗主是最接近天道的人了。”
“如果不是发现什么,他绝不会做出这些事。”
/
“你在看什么?”
不近不远的地方飘来少年之音,与方才的嗓音基本重叠。
昭瓷猛然受到惊吓,面颊涨得通红,“突”地弹起来,警惕地站在原地。
十米开外的长廊口,面容昳丽的少年站在台阶上,笑吟吟地望向她,红痣些微上移。
他今日穿了件广袖衫,半披的乌发被风扯动着,衣袂翩翩,露出腰间收紧的蹀躞带,整个人愈发显得劲瘦挺拔。
像是正要朝她走来。
“等等。”昭瓷平息呼吸,看见他就觉得莫名尴尬,大脑空白,“你先站那,别动。”
薛忱睫毛轻颤,倒是依言照做。
谁也没先说话,周围只余风吹簌簌。
等过半晌,昭瓷情绪渐渐平息。
很好,她忘记了,她再也不会去想那件事。
“你昨晚来找我有什么事吗?”昭瓷问道。
“昨晚?”薛忱微愣,像是想起点什么,俶尔笑着摇头,“我不会在你睡觉时去找你的。”
昭瓷“喔”了一声,微蹙眉,思索昨日听起来像薛忱声音的那人是谁。
不过,她倒是骤然想起件事,望向薛忱: “那个结界,是你设的嘛?”
薛忱观察着她的神色,试探地往前走了一步,见她没有任何反应,便径直走过去,顺手将她头上的几根草摘下来。
“嗯。”稍一犹豫,他垂眸应声。
昭瓷认认真真道:“谢谢你。”
【没想到我上次说的他竟然记得诶。】
【不过范围要是再大点就好,宋鸣就不会有机会进来了。】
薛忱:“……”
搞不懂,他实在是搞不懂——但,谁进来了?
他面色变得稍许暗沉。
突然的,细弱蚊蝇的声音响起:
“姐姐。”
是个很稚嫩的女童的声音。
她像是鼓起勇气般,又大声地喊了一句:“姐姐。”
昭瓷起初没反应过来是在喊她。
环顾四周,除了她和薛忱,再没别人。那只能是在喊她了。
身侧衣袖被扯了扯,昭瓷垂眸,看见双稚嫩却布满伤痕的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摆。
攥得好紧,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
是个刚过她腰际的女童,形销骨立,身上几乎没有多少肉。就她这个年纪来说,不管是神情,还是说话的语气,都有些过于成熟。
“他们都说,你是很厉害很厉害的药修。那,”女童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可以救我娘亲吗?”
她好像很懂人世间相处的道理,瘦弱的小手从荷包里倒出几块碎银,恳求道:“这是我全部的积蓄,但我可以再赚。求求你了。”
昭瓷条件反射性地躲开那女童伸来握她的那只手。
女童双眸一暗,眼眶霎时就红了。松手,小小声道:“我明白了,谢谢姐姐。”
【啊啊啊,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我现在解释来得及吗?但是要怎么解释啊?】
【还有是不是应该让她去找医修,药修真的不太会看病。】
她在内心尖叫,面上却只平静地与女童对视。
倏忽间,身侧少年却骤然上前。
“这位姐姐是药修,青云宗有医修,你应当去找他们。”薛忱半蹲下身,与女童平视,温声道,“她也不是故意躲开你,或是拒绝你,只是有点认生。”
昭瓷微愣,不安绞着裙摆的手骤然停下动作。
“找过医修了,他们都说没得治。”女童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大家都说姐姐很厉害,所以我才来找姐姐的。”
说着,她小心翼翼地觑眼昭瓷。
忐忑不安的神情让昭瓷有刹那的恍惚,想起些类似的经历。
她抿抿唇,小声答应:“那我去看看。”
没有接女童递过来的钱。
女童边领他们往碧霞村最偏僻的地方走去,边说自己的状况。
她是在谷雨出生的,所以名字也叫谷雨,是这村里最穷的几户人家之一。
谷雨的娘亲素来胃口不好,这段时间却食欲倍增。
起初,谷雨没在意,只觉得这是好事。但渐渐的,她发现娘亲吃得越多越消瘦,浑身上下已经几乎只剩下皮包骨头。
她试图让娘亲少吃点。
但吃不饱,娘亲就会长出奇怪的獠牙,在半夜发出怖人的尖叫。
“我已经有数月没有和娘亲正常沟通过了。”谷雨再沉稳,到底年纪不大,很容易因此沮丧,“娘亲已经认不出我了。”
薛忱看眼昭瓷,问道:“青云宗的人怎么说?”
“宋哥哥说这不是邪祟,医修说这没得治。”谷雨撇撇嘴,又快要哭出来。
宋哥哥,十之八九是宋鸣。
在小说里,他就是乐于助人的性格,因此收获大范围的美名。
青云宗的医修相当出色,宋鸣又自带主角光环,他们说没得治,十之八九就是没得治。
昭瓷不抱希望,却还是跟在女童身后,沉默地往前走。
吱呀一声。
面前破旧的木门被推开,腥臭扑面而来。
“娘亲。”谷雨期待地喊道。
暗处传来像是野兽嘶吼的声响。
谷雨的双眸立时暗淡下去。
她熟练地从门侧取出盏灯点亮,提着往里走。
昭瓷这才骤然意识到,现在分明是正午,室内却昏暗一片,四周的窗户被黑布贴实,连门内都自上而下垂着块遮光用的布。
谷雨撩开黑布,小心翼翼道:“里边还有别人。他们,还有我娘亲……现在都和普通人有点不一样。”
室内骤然亮堂,昭瓷眼前却又一黑。
冰冷的触感覆在她眼皮上,
“你,”薛忱顿了顿,轻声提醒,“做下心理准备。”
他的声音是直接在识海里响起,动作也很轻,没叫谷雨察觉到任何异常。
“嗯。”昭瓷应声,睫毛轻轻划过他的掌心。
过了一小会儿,她抬手,将眼上覆着的五指取下。
床榻上躺着个依稀能辨认出身形的女子。
女子的半张脸皲裂,布满裂隙;另外半张脸满是鼓起的脓肿,黄色的脓液徐徐外渗,偶尔伴着鲜血。五指翘成不可思议的弧度,与手背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她像是听到声音,缓慢转过脑袋,露出一只过于内陷、一只外突到快要掉落的双眼。
这是谷雨的娘亲。
昭瓷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不当着谷雨的面,踉跄后退,或是露出任何失礼的惊慌神情。
在床榻周围,地面同样瘫着很多类似的人,面容皲裂脓肿,眼睛外突内陷。
他们齐刷刷将目光投来,恐怖又诡异。
昭瓷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不知道该如何描述。
若是没有心理准备,她没准当真要做出很不合适的举措。
……不过,往好处想,这样她倒没什么面对生人的恐惧。
昭瓷努力乐观。
她将袖子挽到肘处,快速上前,仔仔细细端详着谷雨娘亲的面容。
果然什么都没看出,确实像宋鸣说的那样,没有邪祟附体。
“姐姐,怎么样?”谷雨期待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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