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隋先生原以为可以和舒窈好好说说话,谁知道她那儿总跟着人,时不时地有消息传进传出。隋先生就觉得这个徒弟完全变了,从前小心翼翼缩手缩脚的样子完全不见了,现在一看就行事颇有章程,就像一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将军。
想一想她身上出的变故,隋先生又有些感慨,徒弟不容易,这得是遭受了多少劫难,才会忽然间就长大了。
舒窈却是顾不上隋先生这边的感慨,刚刚接到沈君琢传给她弟弟消息,户部答应给江南赈灾银子二十万两,不过那银子只在一出库的时候足斤足两,还没出得了京师,银子就少了一半。
这里面的猫腻想都不用想。不过有了这边的黄货,补那十万两的缺口绰绰有余。
等到了青山派的山头,骡子还没上山,就分了一部分装上了马车,将东西压在茶叶下面,连夜往京师的方向去了。
剩下的还得等北境军需的消息。
一行人上了山,热热闹闹地吃了饭,隋先生喝些酒,兴致高了起来,给众人讲起他的各种江湖经历,一时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不过今日外出赶路,累的够呛,聚了不大一会儿也就散了。这时候,隋先生才得了空儿和舒窈说起话来。
第198章 黄金劫(5)
隋先生拎着个酒壶,招呼舒窈坐在院子中间的一个亭子里。
夜色很深了,周围是蛐蛐的声音此起彼伏,还不知名的鸟儿偶尔发出一声叫,微风吹着树叶飒飒作响,透过林间吹到亭子里的两人身上。
隋先生嘬了一口酒,含在嘴里品了品,很是满意,才咽了下去。他看一眼舒窈,她还是一身男装,拿着把折扇,倒比从前跟着他的时候更有风仪。只是她人虽坐在这儿,心却像是想着别的事,微拢着眉头,一下一下摇着扇子,有点发呆。
隋先生轻咳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朝隋先生笑着道:
“师父可是有什么要叮嘱徒儿的?”
隋先生将酒壶往石桌上一放,也不拐弯了,开门见山地道:
“你如今跟那沈君琢,是个什么身份,总不能是个外室吧?”
舒窈刷地一下红了脸,连忙又摇头又摆手,道:
“不不不,我们,我们……”
她结巴了半天,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说什么事都没有吧,他都让人上门提亲去了,可若说有事,却不是师父想的那样。
隋先生却更是生气,道:
“你该是有傲骨的人,若他这个时候落井下石,趁人之危,要你做个妾,或是就当个不明不白的外室,可不是什么君子所为。我可告诉你,我的徒弟没这么卑贱,他要是敢这么对你,哼!我准能让他这辈子都生不出儿子!”
舒窈的脸更红了,眼里闪着泪花儿,一半是羞涩,一半是感动。师父虽总是有些个不着调,但待她真如父亲般,从没嫌弃过她女子得身份,相反,因着这个身份,还多教了她易容之术。
她站起来,松了口气,道:
“师父放心,他不是这样的人!”
顿了顿,又低着头道:
“他已经让人去邕州和我父亲提亲了,邕州那边,也是他安排了人看顾着父亲。”
这下隋先生有些吃惊了,这个时候提亲,无异于将李存仁的事情往自己身上揽,听着传言,朝廷里是想要治李存仁通敌的罪,这可是大罪,株连九族都有可能。他就是因为听到了这个,才想着往京师去一趟,打听打听消息,要是可以,用用曾经在京师的门路,帮着通融通融。
要不是前些天他听到有人在赌场里说起邕州李刺史的案子有问题,为了打探清楚是怎么回事,他也不至于去了一趟赌场,把身上的银子都花了个精光。
他哦了一声,才放下些心来,可忽然又不是滋味起来,老李养了个好女儿,被他收了徒弟,可如今要嫁人了,还是只跟老李打招呼,他这个师父呢?就没一点儿地位吗?
他就有些酸溜溜了起来,挑着眉头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也不告诉我?”
舒窈一口气提了上来,这个师父行踪这么不定,谁知道上哪儿找他?要不是今日里的巧合,指不定她都成亲了他还不知道呢。再说了,沈君琢真是让人找过他,不是也没找到吗?这事儿可不能冤枉了沈君琢,舒窈就假装抱怨道:
“那谁让您居无定所呢?您要是建了府邸好好呆着,谁还敢不跟您打招呼,就娶走您的徒弟呢?”
隋先生被绕了进去,瞪着眼睛道:
“建府邸?别说我没那个闲钱,就算是有我也不能那么干啊!行医问诊,只有见识广了,能力才能更大。再说了,那么个院子把我圈起来,那我还不闷死了?”
舒窈心里就有些酸涩了。她这个师父,能治疑难杂症,遇到有钱的人家出手阔绰,一次看诊就够吃三年,可他却从来没什么钱,出了门,留点儿酒钱,就把多余的散给了济生堂那些孤寡。
遇到实在没钱抓药的人,他还得搭上些钱给人家抓药。为着这个,当年寄住在邕州时没少从她家里支钱。
如今年纪越来越大,也该有个地方养老了,他却还是停不住。
舒窈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壶,囔囔着声音道:
“您喝的够多了,可不能再喝了!要我说,这次您就和我一起去京师,我怎么也能给您买个院子,您就留在京师里,不要再游历了。再说,徒儿还有一事相求,”
说着,她看了看周围,确认没有人后,指了指上面,才压低声音道:
“九重宫里那位,怕是有些不妥。我去了一次,用了虎狼之药,才勉强稳住了。但只怕这只能维持一阵子,过不了多久……”
隋先生一听,大惊失色,也朝着周围看了一看,如果昭帝身体有恙,这可不是小事,往大了说可是关乎社稷稳定的。这下子他认真地想了一想要不要跟着徒弟往京师去。可一番盘算后,却还是摇了摇头,叹口气道:
“原本为师该去帮你,可江南才闹过水患,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一场大疫若是控制不好,死的可是成千上万的人……”
舒窈明白了,他还是停不下来。心里多少有些遗憾,却不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夜色已经深了,隋先生打了个哈欠,朝舒窈挥了挥手,道:
“回去安置吧,来日方长,咱们师徒有的是见面的机会!”
这么久没见面,没想到好容易见到一次,也是这样匆匆。
舒窈就觉得鼻子有些发酸,眼泪就忍不住要往下掉。隋先生见了,皱了皱眉头,道:
“都是要说亲的大姑娘了,可不兴再这样动不动就哭了。你师父现在可不一样,你没见还有个小师弟陪着我吗?小球机灵着呢,放心吧!”
说着,站起身来,舒窈要扶他,他哪里肯,只说自己比那小年轻们还要硬朗。舒窈没法儿,只得看着他摇摇摆摆地走了。
第二日清早,隋先生带着还没睡醒的小球和众人告辞。舒窈看着他们一高一矮一老一少两个人的背影越来越远,心里满是不舍,走到了好远,隋先生忽然转身看向她,朝她打了个快回去的手势。
舒窈的眼泪一下子就忍不住了,转身背过人去抹了一把泪水,等她再回头时,路上已经不见了他们的人影。
在剩下的黄金里取了一部分留给青山派,作为他们此次出力的酬劳,又安顿好了接下来要往哪里送那些黄金,舒窈就回了屋。
屋里有青鸟等人查出来杨万广和曹文义这些年来在荆州的所作所为,舒窈打开看了起来。
第199章 九重禁(1)
原本就知道他们二人在荆州没干什么好事,可是通篇看了下来,触目惊心,舒窈气的连饭也吃不下去。
什么强抢民女、夺人妻妾,连灭门的惨案都不下六起,那些从民间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在荆州竟是不用花的,比那土皇帝还要滋润,荆州竟成了他二人自家的后花园,想取什么就取什么。
整个荆州的百姓们苦不堪言,官员们有苦说不出,只因他们每年给丞相府里送的银子,足可以挡住任何从荆州送往京师的奏疏。
若是还有敢冒死往外送消息的,不是掉进了臭水沟出了意外,就是被罗织了罪名畏罪自尽,死的千奇百怪,连他们的家人都不放过。
要不是青山派在荆州本就有消息点,这样的事哪里还有人敢说出来。
荆州的天一片灰蒙蒙,百姓们见不到青天白日,只有水深火热。
舒窈只觉得胸口憋闷的厉害,鼓胀胀的,让她连气都要喘不上来了。她努力地平了平心绪,坐下来润了润笔,想了想,提笔在一张纸上用蝇头小楷写了起来。
整整一天,她不吃不喝,按着官员考绩的形式将杨万广和曹文义二人的罪行完完全全地写了下来。一时搁了笔,吹了吹墨迹,又重新审视了一遍,舒窈只觉得心跳的厉害,从来没有如此心潮澎湃、激荡过。
她要将他们的罪行公之于众,让他们被天下人口诛笔伐,让他们像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让他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让他们受到还有的惩罚!
墨迹干了,她盖上早就仿制好的大印,按着父亲曾经教过她的法子,将纸折好,装进特质的羊皮袋中,再封好蜡。
时候不早了,舒窈正要简单安置,屋外突然听到一阵翅膀扑棱着的声音,接着就是鸽子咕咕咕地叫。
舒窈赶忙打开窗,窗外停着一只雪白的鸽子。她探手抓住鸽子,从鸽子腿上摘下来一只小纸筒,放飞了鸽子,就转身凑在灯光下展开了看。
纸条上写着一行字:道之云远,易云能来。
一整日的郁郁在这一刻忽而化成了归心似箭。她将纸条在手心里抚了又抚,仔仔细细地叠成一个小小的方胜,放进了沈君琢以前送她的那个镂空的金银香球里面。
她要好好地保管沈君琢送她的每个字,等将来他们老了,再拿出来看,定会是一番别样的滋味。
她攥着那个香球,缓缓入睡,竟然睡了一个安安稳稳的好觉。
第二日一早,有马车停在山下,里面铺了厚厚的垫子,放好了点心茶具,甚至还熏了香。任镖头坐在车辕上,静静地等着。
舒窈下了山,就看见这车,知道是沈君琢安排了任镖头来接她,心里就觉得暖意融融的。
不管这世间多少事、多少人让人心寒,总还有他为她在心里点燃一盏灯,温暖着她的人。
青鸟送她上了车,周围的林子里哗啦啦作响,他知道那些是始终跟在她身边的暗卫,昼夜不停地守护在她身边。
他装作不知,将那剩下的绿倚梦交还给了她。他是轻功和用毒的高手,见了这样的奇药心里难免痒痒,那位莫离先生哪里看不出来,只笑着告诉他此药不妥,等这次的事成之后,可以赠他其他药方。
他虽没什么大志向,但江湖底线还是要讲的,要不然也不会被姚巍重用。
马车一路颠簸,舒窈也知道有人一直跟在她左右保护她,也就放大了胆子连夜赶路,原本三天的路程,硬是只用了两天就赶到了。
只是到了城里送别用的十里长亭时,马车却慢了下来。
舒窈觉察了,刷地一下掀开了帘子朝外看去,就见一片残阳照在天地之间,翠绿的竹子被微风拂过飒飒作响,一条长长的甬道通向建在高处的一座略有些破败的亭子,亭子当中坐着一人,穿着青色的道袍,正拿着横笛吹奏着曲子。
笛声悠扬婉转,随着马车的接近越来越清晰。
等到了甬道的一头,舒窈让马车停了下来,自己下了车,拾级而上,朝那亭子走了过去。
残阳晚照,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色,有微风从竹林里吹过来,干燥又凉爽,拂起她的袍角,轻舞翻飞。
等她走的近了,笛声也停了,沈君琢在残阳的光芒中虽愈发显得面白如玉,脸上融融的笑意与这舒爽的傍晚成了一体,哪里还有武将们叱咤风云的嚣张跋扈,完完全全是儒雅温和的书生。
他的几根发丝在微风中轻轻飘动,横过额头,一下一下调皮地触动着他的脸颊。脸上带着笑意,看向走过来的舒窈。
明眸皓齿,却如一弯新月般清爽宜人,虽是一身男装,却怎么也掩不住她的风姿。那一身浅灰的衣袍,穿在她的身上显见的宽大,颇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
舒窈一步步向他走来,嘴角高高地翘了起来,她实在是没有想到,他会出城十里来迎她,心里有个地方叮叮咚咚地响着清泉,清泉汩汩流淌,将她整个人都润泽起来,这一路的颠簸疼痛都变得无所谓起来。
进了亭子,如同刚刚分别不久一样,他一笑,道:
“回来了!”
她也笑着点点头,道:
“回来了!”
他伸过手来,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拉她并肩站着,丝毫没有分别再见的生疏。
她和他一起站在长亭里,从这里望去,能看见远处层层叠叠的青山,雾气渺渺的山脚,在残阳晚照中渐渐惹上了红晕,霞光渐渐铺满了天空。有夜晚归巢的鸟儿飞过,散下一声声清脆的鸟鸣。
这个时候,仿佛一切烦恼都能抛却。她回握了他的手,他的掌心温暖而又干燥,她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在这破败而又孤寂的亭子里,山风吹过他们的肩膀,将两人的衣袍吹的烈烈作响。
舒窈想,就算这个世间有再多的黑暗,有再多的彷徨,只要有他在身边,心就不会惧怕,不会孤寂,只剩下安定和平和,让她整个人都淡然起来。
沈君琢指着那一片片青山,道:
“等将来,我们可以在那山里建一座宅子,依山傍水,好不惬意。”
舒窈看着他指的方向,郑重地点头,脸上是柔和又自在的笑容,跟着他一起畅想着将来。
黄昏很快就过去了,太阳无奈地挣扎着,还是落了下去。
第200章 九重禁(2)
时候不早了,赵飞勇坐在车辕上百无聊赖,扯了根狗尾巴草在嘴里叼着,又在手里揪着一根草叶子,自己跟自己打赌这次的叶子是双数还是单数。
眼看着金乌西垂,最后一丝光芒也要隐匿在山间的时候,他看见两个男的手牵着手从长亭里走了出来。
那亲密的样子,着实让他吃了一惊,嘴里的狗尾巴草掉了下去,手里的草叶子到底数到几了也忘了。等他看清那两人一个是沈君琢,另一个正是女扮男装的李二小姐的时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忙从车上取下步梯凳放在地上,远远地就咧着嘴朝他们二人笑了起来,嗯,个头差了一个头,走在一起还蛮般配的,看着就感觉甜甜的——不知怎么,他脑子里突然蹦出了这样的念头,回过神来的时候,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以前看见走在一起的亲亲密密的男女,他都得在心里骂一句有伤风化的呀,怎么到了他们两个这里,就变了感觉?
正想着,,那二人已经到了近前。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此时想要进城没有点特权是不成了。他赵飞勇的一张脸就是活招牌,连九重宫都能进,更别说是城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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