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知道谢君陵刚入大理寺就接手了这起案子,怕是圣上会高看他一眼。可他也因这不够圆滑的性子,得罪了不少大臣。沈云内心阴暗地想,谢君陵这样直接,在官场上肯定是走不远的。
可沈云忘了,圣上要的就是谢君陵这一把锋利的刀,他越圆滑便越有害,越犀利,与他人为敌,圣上便越信任他。因为这样的谢君陵,只有圣上可依靠,也只有圣上能保他。
圣上也会放心这样一个纯臣,不怕他结党营私,这就是圣上为何要处心积虑培养一个毫无根基的寒门臣子的原因,他要当纯臣的根基,君就是君,臣子永远只能依附他。
这天夜里,沈云喝醉了酒来谢府闹事,说是要和谢君陵好好聊聊。
谢君陵原本不愿见他,可听他在外头吵闹,怕是会影响陆宝儿休息,于是披衣起身,去迎沈云。
沈云不过是借着酒意装疯卖傻,说真的醉,那也未必。
一拉开门,满脸赤红的沈云便攥住了谢君陵的衣襟,咬牙切齿:“谢兄!你这个混蛋!”
谢君陵完全不怕这个醉汉,见他抡起拳头,也毫无惧意。他只是风轻云淡地看着他,讥讽地笑:“你倒是可以行凶,只是我这伤,明日给圣上见着了,定要问其原因。我是说沈大人酗酒滋事呢,还是怎样?”
这话一出,沈云便不情不愿地将手放下了。他颓然地垂着肩膀,只觉得与谢家的一切格格不入。谢君陵总是在那等高处睥睨众人,好似他就是狭小蝼蚁,是被他所瞧不起的。沈云很嫉妒谢君陵,嫉妒他有出人头地的一天,羡慕他被圣上赏识。可是谢君陵所经历的事,譬如查明通州贪污赈灾银一案,派个沈云去,那就未必能成功了,又或是哪处没安排好,导致他活着入通州被人抬着尸体出来。
可惜人都不会承认自己的无用,沈云只看到了谢君陵活着回来落得的好处,却忘记了他曾涉险到什么地步。
本想借着酒意揍这个背后捅他刀子的男子,可被谢君陵慢条斯理的一句话,又给吓了回来。
谢君陵冷冷笑了一声,他不过是用这句话测一测沈云是装疯卖傻还是真醉。哪知他还有分析利弊的能力,可见不是酒柜。念在同僚一场,若是沈云真的朝他下手,他也不会在圣上面前说三道四。只可惜,这个男人是真的孬,只敢背地里叫嚣。
既想贪银子,又不肯寻些正规手段,背地里贩卖考官信息,那自然就是要受罚的。谢君陵是厌恶李娇对陆宝儿做的事,可若是沈云足够干净,他也无从下手,更别说是抓到沈云的把柄了。
幸亏陆宝儿没事,若是陆宝儿有事,谢君陵不介意让李娇也出点什么丧命的意外。
沈云失魂落魄地低语:“你为什么要做的这样绝情?若是你早些提醒我,我可以收手,也就不会被抖出来了。”
谢君陵若是要查,他便不会包庇任何人。
此时他淡淡道:“并非你时运不济,而是你做了错事。做错事走错路,被人发现了,自然就要纠正回来。你该庆幸,都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事,否则你今日就别想稳稳当当站在这里,还有知县可做。我已经是手下留情了,你该知道的。”
沈云自然是知道的,他算是命大了,这一次没牵扯出什么严重的内情。只是他不爽谢君陵总一副能安排他命运的姿态,他凭什么高高在上,还指点沈云迷津?
谢君陵瞥他一眼,又道:“若真说有什么地方对不住我,那还真有一桩。”
“什么?”沈云不知道狠咬他的原因是什么,此时侧耳聆听。
“拙荆前些日子去宝佛寺,遇到了李氏。若不是丫鬟做了替死鬼,拙荆就该被她害得从台阶上滚落,伤到孩子了。”谢君陵说完这句,便关上了门。他也不知道是解气了还是不解气,只是他想起来就后怕,孩子伤到没什么,若是陆宝儿有个三长两短,他一定不会让沈家好过。
沈云听到了真相,错愕不已。他想过无数个原因,却从来没想过是这一桩!原来是李娇这贱人害他!
沈云全然忘记了,是他贪图银两才跟着人做那等诓骗富硕考生的事,他一心一意朝李娇身上撒气,竟有史以来头一次打了李娇一巴掌。
李娇被那震天响的耳光摔懵了,她发了狠,动手就去挠沈云。这对夫妻打得不可开交,还惊动了崔氏。
崔氏怎样都没想到李娇还能伤害夫君,真是好大的胆子,一时间她气得倒仰,陷入了昏迷。
最后沈家以不孝的名义休了李娇,回了李家的李娇,由于她自小和亲戚堂姐妹关系都不好,在李家也像个透明人似的,无人在意。没过几年便剃度出家,再也不入俗世了。
这都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谢君陵吩咐下人关上门后,急忙回了内室。他身上带着寒气,在烧着暖烘烘地龙的屋子里站了好久,驱散了寒意后,这才靠近陆宝儿。此时的陆宝儿仍在熟睡,她知道谢君陵出门了,可她全然不在意。有孕的妇人本就很难入眠,非要侧躺才行,不然那肚子沉甸甸的,总觉得压着人一般。
此时谢君陵重新进了锦被,他从后头拥住陆宝儿。
陆宝儿被他吵醒了,睡眼惺忪地问:“夫君怎么了?方才出去有什么事?”
谢君陵怕她多想,此时道:“无事。”
“真的?”
“嗯。”谢君陵顿了顿,还是说,“若是我仕途不顺,要被贬到地方做官,你会怎么样?”
陆宝儿一晒:“能怎样呀?自然是跟着夫君一块儿去。”
“你不图京都富贵吗?”
“有什么可图的?我爱重夫君,和夫君待一块儿便是最好了,其他有什么可想的。”
陆宝儿这样一说,倒是让谢君陵心里起着波澜。也是,若是他的宝儿,定然去哪里都能活得很好。
她是快乐的,而谢君陵总仰着她的光。他见她欢喜,心里就敞亮,见她受苦,便要为她撑腰,遮风挡雨。
谢君陵是依靠陆宝儿而活的,是她好,一直陪着谢君陵。而不是谢君陵本事大,让陆宝儿享福。
此时,谢君陵凑近了吻了一下陆宝儿的耳尖,轻轻道:“继续睡吧。”
他的气息很烫,撩得陆宝儿浑身发痒。她急忙朝别处躲,对谢君陵道:“夫君别亲我耳朵,怪难受的。”
她一说“难受”,谢君陵的心火便起来了。此时谢君陵的目光如炬,哑着嗓子问:“嗯?难受么?”
“什么?”陆宝儿傻乎乎的,也不知道该回些什么话。
此时见陆宝儿一副娇憨模样,谢君陵情不自禁吻上了她的唇,道:“别躲。”
陆宝儿羞红了脸,娇嗔:“夫君!我还有身孕……”
谢君陵脸上也红得能滴血,此时轻声道:“我问过太医,说是女子身孕三个月后,也可。”
他这话里有什么意思,懂的人都心知肚明。
陆宝儿没想到谢君陵会厚脸皮去问太医这档子事,顿时张着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分神的一瞬间,给了谢君陵可乘之机。
就连老嬷嬷也纳罕谢君陵在陆宝儿孕期也不寻几个房内人,算是世间少有的专情人。
等到老嬷嬷听到谢君陵要热水,脸都黑了。她还以为谢君陵多能耐呢!
谢君陵知道自己今日这事挺荒唐,他也不敢看老嬷嬷。只当是什么都没瞧见,伺候好陆宝儿,继续哄她入睡了,一夜好梦。
第61章
正月里,陆宝儿吃完红绿丝甜糕就肚子疼。
老嬷嬷算了算日子,已是九个来月,这个月家中的人各个神经紧绷,生怕陆宝儿要生了,下人有哪处疏忽的地方,讨了谢君陵的嫌。是以,下人们连年都过不好,夜里有一点风吹草动便立刻起身来内院候着。
陆宝儿肚子里发作了,幸亏谢君陵是年假期间,能在一旁守着她。谢君陵的目光一直跟着陆宝儿,见她眉头微蹙便知哪处不对劲,急忙喊老嬷嬷:“嬷嬷,你来看看宝儿。”
嬷嬷一看这阵仗就不对劲,急忙喊了几个稳婆来,将陆宝儿搀到产房去。谢君陵想跟着进去,稳婆急急地将他拦在外头,劝阻:“老爷可见不得女人家的污血,会影响运道的。”
谢君陵才不管污血会不会影响他的官途,此刻陆宝儿最重要。他板着一张脸道:“让开。”
另一个稳婆见谢君陵是个劝不动的主儿,便又想了一招:“就算老爷进产房,您也帮不上什么忙,在里头不过是添乱。到时候瞧着您的脸色,各家婆子都不敢使劲儿,岂不是帮了倒忙?”
这样一说倒有几分道理,行内的事情自然是由内行人做,谢君陵也是急昏了头。他抿了抿唇,道:“既然如此,你们快些进去瞧瞧夫人吧。”
“嗳,您放心,这京都各家官太太都是有我们仨接生的,旁的不敢说,总比那些乡下来的要懂得多。”稳婆同谢君陵讲了一句,便招呼着另外两个姐妹进了产房。她们之所以有闲心在产房外同谢君陵寒暄几句,不过是看着陆宝儿离要生还差点时辰。
老嬷嬷去灶上炖人参汤了,苏老夫人还让人送了上好的百年老参过来,说是陆宝儿体乏无力时,切上一片含在口中,能吊气儿。
生产一事就是女子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中,任何环节都不得马虎。谢君陵在产房外站着,时不时听到陆宝儿的哀嚎,想着她连被竹刺扎一下手指头都能泪眼婆娑的,如今生育是要受多大的罪?
这样一想,谢君陵心中十分不舍。他还有些后悔要孩子了。许是陆宝儿和谢君陵都是苦命人,自小便没有长辈,像他寡情冷淡,没想出子嗣的好来,家人也可有可无,唯有陆宝儿是他喜欢的,只想守着她过一辈子。陆宝儿不同,她喜欢一家子其乐融融的样子,总觉得家中够冷清了,再生个她与谢君陵的孩子来,一家子热热闹闹在一块儿才好。这也是陆宝儿珍爱肚中孩子的原因,那是她和谢君陵的孩子,长了两人的好处,不论男孩女孩都会是极漂亮的。
谢君陵想起前几日陆宝儿问他是喜欢男孩还是女孩,谢君陵说男孩女孩都好,要真说的话,那就要个嫡子吧,这样一来,留着一个种传宗接代,陆宝儿就可以少生几个了。不过带把的儿子天天围着陆宝儿转,谢君陵也有些不喜欢。他是极其自私的,连儿子的醋都想吃。这般一想,又觉得要是个女儿也不错,女儿是贴心小棉袄,长得和陆宝儿像,成日里喊他“爹爹”,心里也热乎些。
这厢谢君陵胡思乱想,那厢陆宝儿在产房里受罪。她是知道生孩子疼,可没想到那么疼。她躺在榻上,身下一片湿濡,此时她的意识有些涣散,咬着牙让自个儿不要昏睡过去,老嬷嬷见状,赶忙给她喂了一片参片。老嬷嬷和陆宝儿待了这些年,心里也有些将她看作晚辈,此时心疼得要命,只一下又一下地抚着陆宝儿汗湿的额头,道:“夫人忍着点,过了这关便好了。”
陆宝儿实在是忍不了,她哀嚎出声,全身都撕心裂肺地疼,恨不得不要生这个孩子了。可她得忍着,不能晕过去,很多人晕过去了便再也醒不来了。
这是她和谢君陵头个孩子,她还给小孩买了许多衣衫,幻想他喊娘亲,可不能就这么晕过去了。要是她晕过去没熬过这一关,孩子却生出来了。让她的孩子喊其他女人为母亲吗?想得美,陆宝儿不会将孩子交给任何人。
她胡思乱想,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口中呻吟不止。谢君陵在外已经等了足足一个时辰,他的掌心满是汗,连茶水都喝不下去,淋湿了衣襟。他实在是忍不了,径直进了产房,稳婆见他来了,纷纷吓一跳。
谢君陵却一记凌厉眼风扫过去,冷冷道:“做好尔等的事!”
别看谢君陵年轻轻,官威却是十足的,其余人缩了缩脖子再也不敢讲话了。而谢君陵趁此机会坐到陆宝儿身旁,捏着她的手陪她:“宝儿乖,且忍忍,很快就好了。”
谢君陵满心满眼都是心疼,他平日里都是极其高傲的人,何时有过这般温声软语哄她的时刻?瞧着伏小做低,显得陆宝儿威风堂堂,倒有些意思。
陆宝儿想笑话他,可她连嘴角上扬都没了力气。没几下,肚子那处一阵痉挛,她的脸便扭曲了起来,又流了一阵子汗。谢君陵急忙拿热帕子给她擦脸,心疼地说:“生完这个,再也不生了。”
他孩子气的发言,惹得老嬷嬷有些眼湿。老嬷嬷实际上也知道谢君陵待陆宝儿好,平日里瞧他不顺眼不过是有种“自家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心中十分不舍,可如今看来,这猪也还算是温柔体贴,至少待陆宝儿是没话说。
陆宝儿想要回应谢君陵,可此时她正在使劲儿,怎样都说不出口。陆宝儿这一胎还算是平稳,才三四个时辰,孩子就生出来了。要是难生产的还得等上一整天,那才是要命。
孩子的哭声嘹亮,稳婆见是个小少爷,急忙讨赏:“恭喜老爷,是个哥儿!多亏老爷坐镇,这孩子才能这么快落地。”
谢君陵兴致缺缺,稳婆原想着把孩子抱来给他看看,他也摆摆手拒绝了:“刚出生就那红猴子模样,有什么可看的?”
他现在只想着陆宝儿吃了苦头,该如何抚慰她。谢君陵帮她擦拭手与脸,旁的由老嬷嬷帮忙清理,还要给陆宝儿产后止血的药来。月子最是要保养好,这样才不会落下病根儿。
听到陆宝儿生产的事,苏老夫人早赶来了,她知道个是曾外孙,乐得合不拢嘴。哪家不喜欢嫡子呢?是个哥儿就好,只是苦了她的外孙女,遭这样大的罪。
见谢君陵坐在床边照顾陆宝儿,苏老夫人满意极了,当下便退出来不打扰小两口,她特地进了一趟宫,请圣上赐字,这可是她的曾外孙,自然是最尊贵的。圣上年纪大了,也喜欢这样添丁进口的喜事,还是堂姐有求于他,当下挥毫写了个“谨”字,赠予谢府。
谨,慎也。也就是希望孩子做事稳当,最忌浮躁,谨言慎行,这样一辈子便不会出差错。字是好字,名也是好名。不管这名有多么不显,谢君陵都觉得算是极好的了。总比赠他一个“锦”字好,那样就是说他儿子富贵,反倒有些怪味儿在里头。为臣者,官运都是圣上赠的,图什么富贵呢?
谢君陵谢主隆恩,现在满京都都知道陆宝儿命好,一举得男,还让圣上赠名,这是多么强盛的荣宠。
苏老夫人最爱这个曾外孙,成日里“谨哥儿谨哥儿”喊个不停,可谢君陵就是看这个儿子不顺眼。一想到他让陆宝儿受了这么多罪,气就不打一处来。搞得老嬷嬷还莫名其妙的,哪家男主子会不爱嫡子?偏偏谢君陵是个怪异的。
陆宝儿睡了一觉,再睁眼时,她气息孱弱地道:“孩子抱来我看看。”
谢君陵等她睡醒等了一宿,可陆宝儿一睁眼,居然不同他说话,反倒要个孩子。此时忍不住吃味道:“为夫守了你一夜,孩子可没守。”
言下之意是,劳苦功高的是他,可不是那小兔崽子。
陆宝儿抿唇笑:“我知道,生产时,是夫君一直陪着我。我心里一直惦念夫君的好,方才梦里也梦到了夫君。”
这样的话让谢君陵心里煨贴,他也不同她计较了。府中的奶娘是早就找好了的,此时奶娘将谨哥儿抱过来,放在陆宝儿旁边。孩子刚刚出生,脸上红彤彤的,五官也有些皱巴巴,实在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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