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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经过一番“斗智斗勇”,沈呦呦还是成功地跟着于隶来到了于羽房间。
房间里很干净,甚至称得上一尘不染,要不是书桌上堆满的书,看上去甚至像是没人住过一样。
他们到的时候,于羽的妈妈正呆呆地正坐在房间里。
她坐在床沿边,眼睛肿的像一颗核桃,往常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散乱下来,一眼望去,竟然能直接看到几根清晰的白发。
门开了,她抬起头,见到于隶的一瞬间,一时怒从心中起,直接抓起放在旁边的一本书,猛地砸了过去,
“你还好意思回来!女儿呢?!”
于隶一动不动,任由书打在身上,变成了个锯齿葫芦。
“你当年怎么跟我说的,说把女儿交给你带,”温如玉边哭边骂,“结果呢?我真是错得太离谱了!”
“你自己好好看看!我从她书桌里翻出来的!”
一张纸被直接甩到了于隶脸上,然后滑落到地上,他下意识接住,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
纸直直地从于隶手中飘落,沈年手疾眼快地接住,一眼就看到了最前面的几行字。
致我最爱的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如果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
估计这时候的我已经达成了爸爸所有的期待了吧?还是终于让爸爸满意了一次?不重要了,反正我终于解脱了。
生活好累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累,我的全部人生,似乎只有写不完的试卷,望不到头的课,和爸爸那张永远板着的脸……妈妈,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怎么样,爸爸才会满意?
……不过这时候的我应该已经知道了。
所以如果我终于满足了你们的愿望,那也请你们不要为我难过,因为我也终于能去实现自己的愿望了。
生活真美好啊。如果活着能不那么累,那就更好了。
这是一封很简单的绝笔信,沈年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的信就被猛地一把夺走,伴随着草草的一句“我再去外面找找!”,于隶又消失在了几人面前。
一点纸屑缓缓落到地上,温如玉抱着女儿床上唯一一个抱枕,哭得声嘶力竭,“你怎么那么傻啊,为什么不跟妈妈说?没有了你妈妈可怎么活啊,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呢?……”
这哭声闻者流泪见者伤心,沈年下意识地将头扭过去,一时没注意呦呦,就听到她清晰的声音,“没有了任何人,你都可以活下去。”
温如玉愣愣地抬头,看向门口的小女孩,她定定地望着自己,眼底清澈,不带半点怜悯或异样,似乎只是在陈述个理所当然的现实,“温姨姨,于羽不是你的附属品,同样,你也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
“于羽姐姐向我介绍你的时候,说的是:我的偶像,是温如玉女士,”沈呦呦的声音非常清脆,一字一句,复现着当时的场景,“她聪明、有涵养,而且具有高超的艺术天赋和感染力,所以她是我的偶像。”
“而不是因为她是我的妈妈。”
“我相信于羽姐姐,”沈呦呦注视着温如玉,声音很轻、很轻,“您一定是位很好的妈妈,至少可以是。”
……
小姑娘天真朴实的话语不断在温如玉的脑中回荡,她坐在女儿的房间里,一遍遍地叩问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她自小在家教森严的家里长大,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温家依旧恪守着“食不言寝不语”等一系列严格的规矩,而“出嫁从夫”更是刻在温如玉骨子里的教条,因此她从来没有觉得为了丈夫放弃学业有什么不对,也从来没有觉得将女儿的教育权让给丈夫有什么不对。
甚至因为她的丈夫愿意教导女儿,她还被贵妇圈里的其他贵妇们所欣羡,所有人都称她嫁了个好老公,羡慕她人生顺遂,久而久之,温如玉也习惯了将自己称为“于夫人”,习惯了永远当丈夫的配角,永远站在丈夫身旁后半步的地方,充当一个光鲜亮丽的花瓶。
直到这次女儿的出走。
于羽的突然叛逆就像一块破碎的玻璃,狠狠地划破了这个家和睦的假象,也让温如玉从梦中醒了过来——她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光鲜亮丽,是靠女儿不断地退让和忍受换来的。
床单被揪成一团,温如玉眼中的软弱渐渐转换为坚定和一往无前,她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站了起来,叫来管家,“跟我去趟警局。”
管家下意识反驳,“可是太太,先生之前说……”这样太丢人了。
“我给你发工资还是先生给你发工资?”温如玉看也没看他一眼,径直往外走,“以后这个家我说了算,快去备车!”
*
沈呦呦和沈年走出于家的时候,恰好看到于隶坐在花坛那抽烟。
他像一瞬间老了十岁,佝偻着背,脚边落满了烟头,落寞地完全不像曾经那个高高在上的教授。
沈呦呦看了一会,点评道:“于叔叔又要倒霉了?”
沈年挑眉,“什么意思?”
“那边有个清洁工阿姨,”沈呦呦摇摇头,“根据她的前进轨迹,最多一分钟,于叔叔就会被大骂一顿。”
她话音刚落,阿姨高昂的声音立刻响起,沈呦呦迅速改口,“估算错误,三十秒。”
“你啊,”沈年笑着揉揉她的脑袋,好奇道:“你刚刚跟温女士说的都是真的?你什么时候跟于羽这么熟了?”
以于羽那文静的样子,看上去也不像是会跟小伙伴聊父母的性格啊。
“当然是真的,”沈呦呦重重地点了点头,身处两根手指,比了个“指间宇宙”,“只是稍微有一点点的艺术加工。”
比如于羽姐姐确实没有直接跟她说过妈妈是她的偶像,却在临摹的字帖里悄悄藏了好几副落款为“如玉”的字画;
再比如于羽姐姐总是会下意识翻动那几幅落款为“如玉”的字画,虽然没有直言,话里话外却都是推崇。
沈呦呦小小年纪,却颇懂得说话的艺术;而沈年年纪不轻,却偏偏少了那根弦。
他此时也没理会到沈呦呦话里的深意,只是点点头,纳闷地看着女儿,“怎么感觉你现在放松了不少?刚刚不是还很担心吗?”
看了那封绝笔信,不是应该更担心了才是吗?
“没什么好担心的,”沈呦呦伸了个懒腰,狡黠地朝爸爸眨了眨眼,“于羽姐姐肯定会好好的。”
这句话一下勾起了沈年的好奇心,“你怎么知道?”
“你没看那封信吗?”沈呦呦耐心地解释,“姐姐现在既没有达成目标,也没有让于叔叔满意,怎么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呢?”
沈年似懂非懂,就见沈呦呦背着身,一个回眸,“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昨天才看了于羽姐姐的字,她现在的字比那封信上的要成熟太多啦。这封信应该是于羽姐姐几年前写的。”
“于叔叔和温姨姨是关心则乱,不然肯定比我还早发现。”
当然,更更重要的是,沈呦呦像只狡猾的小狐狸,悄悄将手机又往里藏了藏。
她早就成功跟于羽姐姐联系上了,自然知道她目前身处安全的地方。
沈年不知道她的那点小心机,走上前,捏了捏得意洋洋的沈呦呦,“那于羽的问题解决了,轮到我们的了。”
沈呦呦一僵,大眼睛里立刻染上了满满的困惑,懵懂道:“我们有什么问题吗爸爸?”
“少给我装,”沈年磨了磨牙,眼睛眯起,“一开始我还没发现呢,关于你妈妈的事,你是不是表现得太镇定了?”
简直就像一早就知道顾姝的存在,甚至一早就知道顾姝会来抢夺抚养权一样。
沈呦呦装傻,“爸爸你说什么?这里信号不太好,我耳朵好像突然没信号了,我先走啦!”
她说完,一溜烟地往车里跑,只留下沈年一人,望着呦呦活蹦乱跳的背影,看着看着突然笑了。
“爸爸,快来!我不会开车!”沈呦呦站在车旁不断地跳着挥手,甚至跳起来都没车高。
“知道啦。”沈年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像呦呦刚刚那样,仰头伸了个懒腰。
阳光直直地照在眼皮上,刺得他眯起了眼,心情却渐渐平静了下来。
其实他没必要担心的。
就像呦呦之前说的那样,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那顾姝这个甚至不合格的妈妈,自然比不过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只要女儿站在他这边,他就什么都不必怕。
沈年又恢复了自信,大阔步往车走去,还不忘最后往远处瞄了一眼。
于隶正拿着阿姨的扫把,狼狈地扫着地上的烟灰和烟头,远远地似乎还能听到阿姨尖锐的怒骂声。
“我还以为住这的都是体面人呢!你不是那什么教授吗!怎么这么没素质!”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真是天天坐办公室里把魂都坐没了,连幼儿园小孩都知道不能乱丢垃圾!”
……
沈年这回眉眼间都带了笑意,动作更为轻快地上了车,忽然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
他把着方向盘,看着于隶卑微道歉的模样,再次感慨,
——果然快乐还是要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
晚饭时间,往往是万家灯火,团聚之时。
而赶在最后一缕余晖消逝,温如玉终于得到了女儿的消息。
“您是说,”温如玉难以置信,“于羽她在孤儿院?”
“是的,”警察点了点头,“据孤儿院的院长说,于羽经常会去那里当志愿者,教那里的孩子们画画,孩子们都很喜欢她。”
“都说她是个很温柔很善良很喜欢笑的漂亮姐姐。”
直到站到孤儿院门口,温如玉还是很难相信警察口中说的那个是自己女儿。
在温如玉的印象中,她的女儿清冷、孤傲,说得不好听就是有点清高,哪怕在学校里也表现得生人勿近,以至于没有多少朋友。
但现在警察告诉她,于羽在孤儿院?而且还是经常来孤儿院?
温如玉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然而在冷静下来后,她却已经站在了孤儿院的门口。
这是一家很偏僻的孤儿院,院门称得上破败,但胜在还算整洁,四周几乎没有过多的杂草,一眼望去,给人感官还不错。
她在院门口踌躇了小半会,守门的阿姨注意到了她,连忙迎了上来,脸上堆起了熟练的笑容,“夫人您好,您是想领//养孩子吗?”
温如玉刚想否认,然而这位阿姨实在太过热情,立马接上话头,“不是我吹,我们院里的孩子都可乖了,而且个个聪明伶俐,嘴又甜……”
温如玉心不在焉地敷衍着这位热情的阿姨,跟着往里走,下意识地四处打量。
墙壁上爬满了青苔,铺得乱七八糟的水泥地,高高低低的水坑……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温如玉不曾接触过的世界。
然而在这个世界中,她忽然看到了许多熟悉的笔触。
在这个红瓦灰墙、灰蒙蒙的世界中,一抹抹鲜亮忽然闯入温如玉的眼中,然后整个世界都变得绮丽而梦幻。
爬满青苔的墙角,画着一个正努力往上攀爬的小人;
水泥地与泥土的交界处,画着一只被绊倒,索性躺倒在地,露着肚皮懒洋洋地晒太阳的小狗;
而在水坑里,竟然还藏着许多栩栩如生的小鱼,和水坑旁,一只试图吃自助餐的贪吃小猫……
“这些都是来这的志愿者带着孩子们画的,”阿姨注意到温如玉的视线,连忙解释道:“诺,就是那位志愿者,这小姑娘画画可漂亮了,据说现在好像还上电视了呢!”
温如玉下意识地抬头,顺着阿姨指示往前望去。
然后她忽然发现,原来在这一切的色彩后面,还藏着一副最浓墨重彩的画。
她被一群小孩叽叽喳喳地围在中间,认真地观看着每个小孩子递过来的画,额前的一缕碎发调皮地掉了下来,又被轻柔地捋了上去。
她明明还戴着口罩,一副高烧未愈的模样,时不时还背过身轻咳两声,然而却似乎散发着一种夺目的光芒。
这是温如玉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女儿。
在她一直受到的教育中,女人就该色彩浅淡,既要清浅的像一缕烟,又要成熟得能包容一切,这才是个合格的妻子。
然而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浓妆艳抹、色彩艳丽,也未必是一种错。
“这里画的特别好,”于羽垂眸看着画上歪歪扭扭的喜羊羊,指着那个勉强看得过去的小铃铛,拙劣地夸奖道:“活灵活现,就像真的一样。”
然而就算是这么拙劣的夸奖,依旧让那个小朋友收获了其他小孤儿羡慕的目光,他得意地扬起脑袋,开心得像是收获了什么不得了的荣誉。
“我看倒不见得。”
女人的声音忽然响起,瞬间让小孩子们都一同看了过去,小男孩更是怒目而视,“你是谁?你凭什么反驳于羽姐姐的话?”
“就凭我是……比她多画了十几年。”
温如玉将“就凭我是她的妈”憋了回去,对上女儿怔愣的目光,直接拿过那副画,认真扫了一眼,忽然看向那个小男孩。
小男孩下意识站直,忽然觉得不对,还没来得及发怒,就听这个长得跟于羽姐姐一样漂亮的奇怪阿姨轻轻叹口气,摇摇头,“可惜了。”
小男孩下意识,“可惜什么?”
“就你这色彩敏感度,放过去,至少也是个梵高,”温如玉又低头看了眼这幅画,“可惜你身在现在,最多只能当个小梵高。”
……
将小朋友们交来的所有画一一点评完,月亮已经挂上了树梢,两母女沿着道,安静地往外走。
“您……”
“于羽……”
两人同时开口,还是温如玉先反应过来,“你先说。”
“您……”于羽犹豫了片刻,对上母亲鼓励的目光,还是道:“您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去了趟警局,”温如玉轻松道:“果然遇到事情找警察叔叔。这句话永远不会错。”
于羽愣住了,她忽然停下脚步,看向灯光下的母亲。
“怎么了?”温如玉往前走了几步,见女儿没跟上来,回头问道。
她的眼神依旧那么温柔,却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于羽说不出那是什么,但她对上那双眼睛,鬼使神差间,忽然问道:“你什么时候这么会吹了?”
于羽说完就后悔了。她怎么会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简直就像把母亲当成了朋友一样。她下意识闭上眼睛,等着母亲的怒骂。
然而怒骂没等到,却等到了“噗”的一声。
于羽下意识睁开眼,呆呆地看着笑得前仰后翻的母亲,她再也没有维持平常那副端庄的样子,背不够挺,腰也不够直,甚至捂着肚子在大笑,却前所未有的漂亮。
“好歹我以前也是搞艺术的,”温如玉笑着抹干净眼角的泪,直接后退一步,一把将手搭在女儿肩膀上,“不会吹,怎么忽悠外行人买我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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