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不大。”
与她昨日的回答如出一辙。
沈春行打开布包,里面放着些晒干的果脯,她捻起一枚扔嘴里,很是欢喜地弯了弯眼。
“你还随身带这个?”
成功地歪了话题。
“上回去医馆,常大夫给我配了药,茂平怕我嫌那药太苦,特地去街上买了些。”
薛永安简单解释句,又把放在垫子上煮开的热茶给她倒上一杯,等见沈春心喝上一口,才说起那“话长”的事。
“还记得我昨日说这人才十七吗?”
沈春行眨眨眼。
“年少轻狂,虽善读书,可惜出身差点,性子又不讨喜。”
“明着是国公府出来的人,其实关系远着,只能算是远房分支。”
“这人考中秀才后,被接到京城,在国公府住过一段日子。”
“本是被寄予厚望,谁想殿试出了岔子,惹怒皇帝,继而被赶出京城,回了临安老家。”
“直到六月才突然被一纸外放。”
“结果临行前不久,又被人套了麻袋,一顿乱打,险些丧命。”
沈春行吃了几枚酸杏,把袋子系上放到一边。
听到这里诧异挑眉。
“天之骄子落入尘埃,你这是某点爽文的套路啊?”
薛永安笑着拿起帕子给她擦手。
“那位管家娘子名为骆金枝,乃是少夫人娘家陪嫁来的,而大少爷薛礼呢,其实对我这个没什么血缘关系的表弟,挺照顾。”
“在得知我被打后,一个呢,托了外面那位蔚大人随行互送,一个呢,将自己最贴心的管家娘子送来,帮着打点事物。”
沈春行托起下巴,听得很有意思。
“这么看,又像是宅斗剧啊。”
薛永安看她眼,语气仍旧淡淡,没什么变化。
“甭管是什么套路,且等我把伤养好,以后府里,你说了算。”
两人对这个貌似艰难的开局,都显得兴趣缺缺。
对了一通后。
沈春行把先前老白送来的云南白药,扔给薛永安,便拎着布袋子离了车厢。
“沈家没坏人,但是吧,论麻烦,咱老二不笑老大,以后慢慢说。”
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
扫了眼紧紧跟在后面的骡车,沈春行笑得很好看。
她优点很少,记仇算一个,护短是另一个。
算算日子,又特地在人群中来回走过几趟,瞄清楚李氏头顶愈发浓郁的黑气后,沈春行吹着小调坐回到自家板车上。
快了快了,有人就该遭报应了。
走过大半流放路,赤岭近在眼前,而在青阳镇做过最后补给,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将是一望无边的滚滚黄土。
第35章 茶棚
队伍出了豫州地界,途径之处肉眼可见变得荒凉许多。
连官道上的驿站都相隔甚远。
偶尔遇见那身挂行囊的百姓,皆是用稀奇的眼神打量这一队人。
再往北边走可就要到赤岭呢!
以往除了那些讨生活的商队外,何曾见有人主动往那边去过?
没见他们自己都拖家带口,混在南迁的流民中,企图能以此逃离边关战火。
那些带着手铐脚镣的犯人与佩刀官差还好理解,可后面那一车车,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却眼神发亮的妇人孩子,便真真叫人看不明白。
抵达青阳镇外。
为避免麻烦,蔚达下令绕城而行,约莫走了十余里路,方才喝停队伍。
遥望着不远处的小山包,以及近在眼前的茶棚,蔚达皱了下眉,挥挥手,把老张喊来。
“若我没记错,此处是否该有一间驿站?”
老张早就在盘算着,立马点头:“没错,确实是这里!我还纳闷着,咋就变成了茶棚?”
“许是地方太偏,早就拆掉了吧。”赵四在后面嘀咕了句。
他们这些人可不是专司押送流放犯的,上一回来都是两三年前。
此处人迹罕见,想来定然不够富裕,地方官员为节省开支,拆掉些驿站亦不是多新鲜的事儿。
蔚达仔细打量两眼。
见那草棚顶被压得厚实,门口一块略略泛黄的招子,上书有“茶”一字,下角垂着块褪了色的红布,在风中摆动着,像是有些年头。
茶棚里面,一对老夫妻坐在土灶后,无聊地打起盹儿。
旁边,烧开的热水在寥寥白烟中,发出沸腾的呼呼声。
他微颔首,算是认可了这个说法。
“既无驿站,便在此稍作修整,口粮可省,水不能缺,去问问老人家,何处能打到井水吧。”
一行人便继续往前走。
等到沈春行被从车厢内喊出去时,已经有好些人在茶棚里落座,点上些吃食。
当初被宣流放时,朝廷并无直接派人抄家,他们虽没有沈家准备的齐全,可该带上的家私是绝不会忘。
这一路上虽未像蒋家那么出手阔绰过,可如今眼看快到了地方,犒劳一下五脏庙还是可以。
“你以后少跟那人待在一起,孤男寡女,他不在乎名声,你一个姑娘家得顾啊!”
八岁孩童装老生,只能引得沈春行发笑。
她故意逗沈鸣秋,“我一个当丫鬟的,有啥好顾忌?”
沈鸣秋苦口婆心,“所以啊,咱为啥要当丫鬟?那当官的小白脸再好,也没法给你一个体面……”
沈春行瞥眼在装水的老妪,笑了下,“这可说不准,万一你姐我道行深,把那小白脸哄得五迷三道,成功上位当主母呢?”
沈鸣秋……神情扭曲,也不知想到些什么,狠狠踢了脚马车轮子,阴着脸走了。
“发生何事?”感受到震动的薛永安探出头。
“没啥,我弟嫌弃你太白,看起来像弱鸡。”沈春行把他的头按回去,指指对面,“好戏要开场了,你先别出来。”
薛永安下意识摸摸脸,又看眼裸露在外面的手腕,确实如女子般白皙……他默默坐回车厢,庆幸般舒了口气。
还好被贬来边关!
此地足够贫瘠,日晒又足,想来不用多久便能摆脱小白脸的嫌疑!
——
“咱家行李多,你在这里看着吧。”沈春行把杨一拦下。
已经走出去几步的刁氏闻声顿住,回头望眼,又扫扫在帮众人倒茶的老翁,警惕问道:“怎么,这地方不对劲?”
“有点,但不碍事,”沈春行没有隐瞒,随意解释句,“青阳镇到赤岭关间,一路上都无城镇,官道上自有驿站可歇脚,小道嘛,行商者货物众多谁敢冒险?在这地方开茶棚,挺有想法啊。”
她朝前面望去,见有人在询问取水的事,心中了然,官差们未必没察觉到异常,更多的是将计就计。
先前在山间巧遇那村落时,亦是这般行事,蔚大人虽有勇有谋,可统军风格略显单调,以后到了赤岭……只怕非是一帆风顺啊。
“回禀官爷,从这儿到赤岭,沿途皆无活水源,若您等愿劳累一番,可随小老儿回村里取水。”
从老翁口中得知情况后,蔚达沉吟片刻,笑说:“如此便麻烦老丈,我等与你一同前去。”
老翁惊讶地张大了嘴,“这么些人一起?其实分出两三人便足够了……”
带两百来号人回村里,他得怀疑究竟是谁想抢谁!
蔚达还未应声,骆金枝刚好从两人身旁路过,当即抢着道。
“此等小事,何需众人一起?我看就劳烦两位官爷……再带上我家丫鬟吧。”
她脸上笑意盈盈,眼底却闪过抹狠意。
这些天。
那弃子与沈家丫鬟几乎同进同出,堂堂县令,竟为了几个流放犯洗手作羹汤,当真可笑之极。
起初骆金枝很高兴。
这消息只要传回京中,薛永安的名声定然受损,她的任务便算是完成大半。
可越往后。
当发现薛永安竟让茂平清点行囊物资,并把最值钱的家私都移到马车上去后,骆金枝隐隐感到丝后悔。
先前她那般逼迫,薛永安都不曾与自己翻脸,如今暗暗着手夺权,定然是受了沈家那丫头的撺掇!
若真让人安全抵达赤岭,只怕自己很快会被找借口清出门外!到底是夏渊国最年轻的进士,谁还能真把他当个啥子?不可不防!
眼下天赐良机,骆金枝当然要好好把握。
此地偏僻,出了什么意外都不意外,那老翁要把人引走,若是生着什么歹毒心思,便刚好如了她的意,若不是……她也可将其变成是!
“我是老爷的丫鬟,可不是管家娘子你的丫鬟,眼下虽还未入府,该有的规矩却也不能乱吧。”沈春行语气淡淡,扫了眼脸色难堪的骆金枝,忽又一笑,“不过为了老爷,以及大伙儿,我还是愿意走这一趟。”
她若不走,戏该如何唱下去。
“老三,吃饱了便带他们回去车上,我离开片刻,薛县令那儿,你替我盯着些。”
刚吃了一碗茶水的沈鸣秋,闻言差点没把碗砸了。
他恨不得给那老色鬼一刀!
竟然还想让自己去伺候?
第36章 非是与你同道
可待沈鸣秋臭着脸抬起头时,却见沈春行轻抚了下发髻。
纤细玉指顺势从脖颈处滑过。
“我不在时,家里指着你跟杨一照看,切记小心谨慎,莫要给了歹人机会,逼不得已之时,放手一搏,也未尝不可。”
骆金枝脸色红了又黑,只觉这话是冲着自己来,强忍着怒意冷哼声,在茶棚最远的角落坐下。
“把你们这儿最好的吃食都给我拿下来!”
口气大的让刁氏连瞅好几眼。
如果她没记理解错孙女所谓的“合作”,如今薛县令那边,该是大丫头管家?这银子……是能随便花的吗?
那边。
沈鸣秋瞬间没了意见,小脸上只余兴奋,摸了摸腰间,爽快点头,“那你赶紧走吧!”
被转过头的刁氏拍了一巴掌,“咋说话的!”
沈鸣秋龇牙咧嘴地揉起后脑勺,却是不好解释。
难得大姐放松了对自己的“规矩”,定然是料到这一走要横空生出风波。
她若不走,旁人如何显威风?
她若安心走了,便代表,此风波对沈家而言,不足为据。
如何能不令自己兴奋?
整个沈家唯有沈春行知晓,藏在老三那副瘦弱多病的躯壳下的,该是怎样一副好勇弑杀的骨血。
所以她并未多交代,顺从地上了水车,由着赵四听从老翁指路。
“等等!等等我!我也随你们去!”
马都跑出二里路,身后传来喘息的喊声。
赵四把车停下,纳闷扫了眼跑到近前阿四,“你跟过来作甚?”
“我打水去啊,”阿四举起手中水囊,胆怯回答,“我,我没银子买水,自己去打还能便宜些吧……”
老翁连连摆手:“去村里打水不要钱!”
赵四顿时更郁闷了。
蔚统领宽仁,张头儿又是个心软的,明着说是要拿钱买水,实则每日发放份额时,都会给犯人们多分点水,何曾在这上面赚过油水?
这小子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
可想到对方也排行第四,赵四便看他顺眼不起来,虎着脸朝后努努嘴,“赶紧的!”
权当是多带了个苦力。
阿四赶忙坐到水车上。
“你……”沈春行看着他,无声笑笑,“打算何时离去?”
阿四心头猛然跳了下,作出个强笑的表情,“姑娘说笑了,我孤身一人能往哪去?当然是要跟着大伙儿一道,也好寻个落脚处。”
沈春行不置可否,没有再追问,而是晃了晃脚丫,嘴里哼起小调。
曲声悠扬,透出股超然物外的闲适,与这苍天下一望无边的荒地,似恰成某种动人心弦的和谐韵律。
约莫一炷香后。
黄澄澄的小村庄出现在几人眼前。
远看规模不大。
与先前在山间遇到的村落极为相似,前后只有十几间小院。
水车从村头进入,抵达村尾老翁家,一路上都没遇见什么路人。
赵四随着老翁进院打水。
“感觉熟熟儿的啊。”沈春行却没下车,留在外面,朝着亦是没有动作的阿四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乡野地方,不都一个样吗……”阿四扫了眼对面的窗户,神态间略微显出焦急,忽得咬了咬牙,朝沈春行低声道。
“既已逃出来,为何不趁此机会远走高飞?你还真以为到了赤岭,能有什么好下场?”
沈春行面无表情作聆听状。
“我知你对家人极好,可人活一世,当有舍有得,唯有把自己摆在第一位,才不负来此世间一趟。”
阿四像没察觉到她的冷漠般,兀自说着。
“我虽犯了点事,可看官爷们的意思,应是懒得计较。你家则不同了,谋逆流放,这辈子都无翻身的可能,便是给你们一条活路,也不过是守在这蛮荒地,给那些当兵的种粮供给。”
“一眼望得到头的路啊,如你这般聪慧的人,当真能忍受得了吗?”
“若你我就此逃走,只需换个身份,天地之大,说不得,还能谋条通天的路……”
沈春行默默听完,往马屁股上甩了一鞭子。
“你知我为何从不问你的出身吗?”
马吃疼,朝着院内狂奔而去。
“因为我向来只看结果,既胸有猛虎,你想舍去一切往上爬是你的事,我不阻拦,却也非是与你同道。”
阿四愣住,眼神瞬间转为凶狠。
同样傻眼的还有院里的人。
赵四刚打上来一桶水,来不及灌车,便被人从后踢了脚,险些落入井中,幸得他身手敏捷,及时将水桶脱手,才将将翻过井口。
正要发怒,水车疾驰而来,沈春行坐在前面,神色说不上多凝重,可道出的话却令赵四脸色一变。
“赵哥,外面来了好些坏人,瞧着装扮……与山里那几个马匪类似。”
赵四当即跃上马车,替了沈春行的位置,高喝道:“你往里面去,拿东西挡着点自己!莫要担心,此事大人早有所料!”
沈春行当然不会担心,甚至还偷笑了下。
早有所料不假,却也是意料之外。
若知老翁与马匪有勾结,定然不会只派一名官差跟个小姑娘前来。
希望经过此一遭,蔚大人的好脾气,能改掉些。
水车直直从后面冲出去,身后传来弓箭上弦的声音。
“且慢!”
“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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